鹿之子 轻轨

大巴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行驶，红把头靠在车窗上，凝望着窗外，山脉不断向远方延伸，蔚蓝的天空勾勒出山脊线，片片梯田就像绿浪一般，层层往下蔓延扩展，涌向山下，视线慢慢失了焦，只有各种颜色形成的光斑，红睡着了。殷红的血，滴答滴答落在蕨类植物细长的叶子上，在灌木丛中连接成一条弯弯曲曲的血路，雄麋鹿拖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艰难向前，最后四肢还是支撑不住弯曲下来，匍匐在地。一根弩箭正恶狠狠地咬在他的身上，鲜血从狰狞的伤口处涌出，在底下慢慢形成一个血泊。“爸爸，快起来啊。”旁边的小雌鹿用小巧的脑袋想要拱起父亲的身子，奈何在小山一般的父亲面前她显得过于渺小了。“你快走吧，我不行了。”雄鹿虚弱地说。“爸爸，你快点起来，跟我一起走”小鹿泪流满面，依旧想用小小身躯拱起父亲。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他们快来了，雄鹿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小鹿踢开，小鹿站起来，仍然不死心。“快走啊，不然我们都要死。”雄鹿眼里充满恳求，他恳求他的女儿活下去。小鹿看着奄奄一息的雄鹿，满是不舍。残忍的狗吠声越来越近，小鹿狠下了心撒腿跑开，看着小鹿离开，雄鹿终于安心闭上了眼睛，他太疲惫了。

小鹿并没有跑远，只是藏在远处的灌木丛里，她内心仍然希冀，但是猎犬们还是找到了她父亲，它们围着她父亲转了了几圈，又朝某处吠叫着，没过多久，一个高大的人类和一个人类孩子就走了过来，他们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父亲，然后高个子男子掏出了短刀，攫住父亲的鹿角，然后割破了他的喉咙，鲜血流淌一地，猎犬们贪婪地舔舐着血液，她甚至可以看见这两个人类残忍无情的笑容，她永远也忘记不了那种狞笑，她快受不了了，她就不该躲在这里看着父亲死去，这比杀死她更加的难受。猎犬们突然抬起头，对着小雌鹿藏身的地方吠叫几声，看来她被发现了。她跳出灌木从撒腿就跑，脚踏在落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还有猎狗恶毒可怖的吠声，最后狗吠声连成一片变成哗啦啦的浪涛声，她头也不敢回，只是拼了命往前跑。前面传来潺潺的水流声，是溪河，她加速往河流方向奔跑，一脚踏空摔倒，只觉得腹部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尖锐的矶石边缘在她腹部划开了大口子，猎狗们麇集而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她忍受剧痛，再次扬起蹄子跳进湍急的溪河，随即被冲往下游，河岸响起悔恨的嚎叫。

车窗外是城市的郊区，稀稀拉拉坐落着平房，院落前蓬勃茂盛的荔枝树上挂满了饱满暗红的果实。红转头看了看车里，在夏日慵懒的阳光里大家都昏昏欲睡。坐在旁边的阿正打着呼噜，小哭头枕在阿正的肩头睡着了，嘴角流出透明的口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晶莹剔透。“如果你不是人类，那该多好。”红心里想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里躺着一条狰狞粗长的伤疤，像一条蜈蚣盘踞在那里，甩都甩不掉，顽固、保守、执拗，剥夺她成为一个母亲的权利。她想，不能生育是这个世界上所有母性最大的遗憾吧。

两鹿跟着人群进入轻轨站，他们把行李放在滚轮带里，自己走过扫描门。“等等。”在一旁的工作人员叫住红，“你出去再进一次。”工作人员长了一张苦瓜脸，眉尾低垂，就算是大笑也会人觉得是苦笑。红按照工作人员的话照办了，但是电脑上扫描画面还是显现出一头麋鹿的剪影，这可苦了苦瓜脸了，他的眉尾更是垂到嘴角了，他在这里工作都有五年了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估计是机器出了故障了。“麻烦你先等等。”工作人员面带歉意对红说道。红狐疑地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等待。

“你来试试。”苦瓜脸对着站在后面一个的阿正说。阿正抱着小哭穿过扫描门，电脑上的画面更加奇怪了，竟然呈现出一头长有叉角的雄鹿，嘴里还叼着一个孩子。苦瓜脸看上去想要哭了。他对着红和阿正说：“你们先走吧，估计是机器哪里出了故障了。”然后又把排在后面的人安排在其他队列里。就这样红和阿正通过了安检进入候车室。可是想要坐轻轨车还没有那么简单，人们又在检票口排起了长队，他们观察到人们每个人都拿着有自己照片的证件和蓝色的纸片，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是想要通过这里正是需要这两样东西。

“怎么办呢？”他们苦恼着坐在一排长椅子上。这时从他们面前路过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头后仰四十五度，眼神极度嚣张，其中妇女拥有庞大的身躯，头顶着粉红色蓬松短发，男子则是矮胖身材，右脸颊长了颗痣，小小的圆框眼镜垂在扁平的鼻梁上。看着这对目中无人的夫妇走过，阿正和红对视了一言，这是上天都在帮助他们。

偷东西是阿正的拿手好戏，阿正在那对夫妻面前晃晃悠悠走来，就像一个普通的乘客，然后假装不小心撞上了那个妇女，尽管阿正说了许多抱歉的话，但是夫妇还是诅骂了他祖宗十八代。

在女厕所里，阿正和红对着镜子打扮起了自己。红用剪刀把自己头发剪短，然后往自己的头上倒了一罐番茄汁，阿正用黑笔在自己的右脸颊画上一颗痣，然后戴起圆框眼镜，他们满意地在镜中欣赏起了自己，这样一打扮就跟那对夫妇有七分相似了。这时一个女人走进女厕所，阿正和红模仿那对夫妇冷酷的眼神，以傲娇的姿态走来，那个女子似乎被吓了一跳，赶紧闪开一边让出通道，他们走出去。那个女人实在不明白在女厕所为什么有男人。

坐在检票口柜台后面的工作男子目光来回从身份证和阿正扫过，阿正仿佛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扑通扑通声。“往前走。”工作人员在蓝色的纸片上盖章后发出像不锈钢一样的声音。阿正松了一口气，他走进了检票口，紧张兮兮看着等待检票的红。麇集在红头顶的苍蝇嗡地乱冲乱撞，一只还爬在工作人员的脸上，工作人员的目光也像不锈钢一样，狠狠抽打在红的身上，红僵硬对着他笑了笑，他狐疑地觑着红，红跟照片上的胖女人确实还有些差距，红鼓起了腮帮子，让自己看起来更胖一些，但这仿佛让工作人员发现到了破绽，他的眼睛咪了起来，就像秃鹰的眼睛，在腐朽的骨架上寻找残留的肉筋。“咿呀咿呀。”在背带上小哭挥动着小手，仿佛在跟秃鹰打招呼，刚睡醒的小哭还心情极好地对着他笑了笑。看着可爱活泼的小哭，秃鹰竟然破天荒地也笑了——事实证明秃鹰也是会笑的——他利索地在卡片上盖了章让红通过了。

在检票口外那对夫妇还在仓促地翻找证件和车票，失去平时的冷傲。“东西老是乱放。”“明明东西放在你那。”“怎么可能放在我这里。”在人群中两人互相埋怨，最后在缠打在一起，引起一群吃瓜群众围看。

“要不是小哭，我可能就进不来了。”

“多亏了小哭呢。”阿正捏了捏小哭的脸蛋。小哭把“啊”拉的老长，还不知刚刚做了什么。他们跟随这人流来到月台。只见列车就像一条钢铁巨蟒躺在铁轨上，第一次见到列车的两鹿忍不住惊呼：“好长啊。”他们一直往前走，列车也不断在前方延伸。“怎么也见不到尾巴呢。”

他们走进其中标了8号的闸门，看见里面灯火通明，座位和墙壁上反射出白洁的光泽。红兴奋了起来了，她沿着车厢开始跑了起来。“红！”阿正跟了上去。红抓住一个竖立的栏杆旋转了几圈后又往前跑，引起了周边人类的一阵阵惊呼，小哭也在背带里手舞足蹈。“红！你慢一点。”“我想要看看这辆车到底有多长。”两鹿旁若无人般在车厢里追逐打闹，哈哈大笑，人们纷纷惊恐躲避，样子像是见到了疯子。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突然从车闸门走了进来，红来不及刹住身形，只是用双臂把小哭护在怀里，老妇人被壮硕的红压在下面，心肝脾肺肾都快吐了出来，频频哀嚎。

“对不起。”红和阿正低着眉垂着头，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向老妇人道歉。老妇人把头歪了过去，并不领情。站一旁穿着制服的乘务员警告了一番之后才放过红和阿正。窗外的景物开始缓缓向后移动，然后车速越来越快，产生的惯性让阿正和红不安地抓住椅子。轻轨列车行驶在半空中的逶迤轨道上，阳光照射进来把车厢里的一切染成橘色。两边一栋栋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飞快向后方消逝，各式各样的广告牌悬挂空中，汽车就像五颜六色的地毯铺垫在道路上，人们就像蚂蚁一样走在街道上。两鹿被窗外的景物吸引连连发出了“哇”。坐在对面的老妇人轻蔑地看了一下两鹿，低声说了一句“乡巴佬。”

wa~wa~wa,小哭又哭了，小哭从进车厢开始一直背带里扭动身体。“要换尿布了。”红解开背带，让小哭躺在椅子上。“你们在干嘛，”一旁的老妇人捏着自己的鼻子，眉毛吊得老高，“公共场所你们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臭死了。”

红和阿正没有理会她，红从阿正的背包里拿出新的尿布准备给小哭换上。在密闭车厢里充斥着大便的味道。“你们还不住手，”老妇女向远处扯着嗓子叫喊，“乘务员，快来啊，有人随意大小便啦”

“就一下就好。”阿正连忙在一旁劝慰。老妇女的嗓音像一只嘎嘎叫的乌鸦，越叫越大声，惹得红心里烦躁不安，手一甩，就把换下来的尿布扔到老妇女的脸上，老妇女的干哑的声音就像断了炫一般突然中断，尿布上金黄色的稀物从她脸颊上流淌下来，一旁的阿正张着嘴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车站的派出所里，一个民警严肃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阿正和红。“她像乌鸦一样叫来叫去，还骂我们是乡巴佬。”红脸上没有丝毫愧意。

“那你也不能把那东西扔到别人头上，都是当爹当妈的人了，怎么做事情没有点分寸。”

“我...嗯嗯...”红还没说完就被阿正堵住了嘴，他连连对着民警道歉陪笑，心里可害怕红嘴快把他们的秘密都泄漏了出去。由于红坚决不道歉，在派出所里执拗了半天，民警没办法让两鹿写了各自写了检讨书后才把他们放了出来。“明明就是她不对，非要我们去道歉，人类真是不讲理，”红踏出派出所后就不断抱怨，“你那个时候为什么堵住我的嘴。”

“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族长给我们幻化丹是有时间限制的，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完成我们的任务才对。”

“可恶。”红气得把牙咬得呲呲响，但是为了月森林她只好把这口恶气咽了下去。

没过多久他们就坐上了一辆小车。“好乖啊，小哭，乖啊。”红的声音温柔婉转。小哭咬着奶嘴，小嘴一嘟一嘟的，粉色的小脚丫上如贝壳般的指甲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看着红就像一个新妈妈一样给小哭喂奶，阿正心想红的母性来得太自然，就像另一个女人住在她的身体，她知道如何发出柔软的声音哄孩子，知道如何轻轻摇晃，让孩子安然入睡，他之前完全不知道红会这些，就像他刚认识红一样。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司机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说。自从两鹿从派出所出来后这位瘦削的年轻人就驾驶着绿色的小车热情邀请上车，一路上也像是个老朋友一样嘘寒问暖，他的善良无私冲淡了之前的闷气，也稍微地改观了红对人类的偏执。他说他们一定很忙，不然可以坐46号公交车中间再转两次车就可以到了，这样可以省很多钱。

什么是钱？他们问出了之前就很想知道的问题。

绿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自他们问出那个问题后司机就对他们恶语相向，还把他们赶下了车。“没钱坐什么车？”司机叫嚷。“你也没说要钱啊，是你叫我们坐你的车的。”红也不示弱。

“傻子都知道坐出租车要给钱。”

“你说什么？有本事你下来。”就在红想把司机揪下来时，司机立刻启动车子，呛了红一脸的黑烟。看着向前蔓延到天空的公路，两鹿苦恼着要怎么到达目的地时又来一辆绿车，毫无意外，绿车载他们载中途后刹住了车，司机把他们赶了出去。“你们是外星来的吗？钱都不知道是什么。”司机噼里啪啦唾骂一阵扬长驾驶车子而去。

“为什么你告诉他没钱，你不告诉不就完了吗。”红又抱怨起来。

阿正无奈地摆了摆手。“但是我真的很好奇，买车票要钱，买食物和水要钱，坐车也要钱，看来人类真的很喜欢钱这种东西呢。”

公路上的沥青像融化了一般，踩在上面感觉粘乎乎的。没过多久，他们被邀请进了第三辆出租车，这次他们学乖了，闭口不谈有关钱的一切东西，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头发却已经花白，也不怎么健谈。看着刚喝完奶酣睡的小哭，两鹿也不知不觉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