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局 三 学堂

茉裁打帘子请她两人进来，我忙起身迎了上去，又叫研霞沏上上等的好茶。我拉着令薇、令茵道：“原该我去探望两位妹妹的，这日头火辣，叫两位妹妹中了暑气叫我如何担待得起。”

令薇笑道：“我与茵妹妹身子虽然薄弱，正是多该走动才是，谢姐姐挂怀。我们令家自来香火不盛，平日里亲戚也无甚走动的，如今有了天仙一般的姐姐作伴叫我们高兴来不及，还只是怕姐姐嫌我二人来得勤扰了姐姐清静。”

茶已进上来，令茵浅尝了一口说道：“这可是龙井？想是太夫人赏的，这茶叶细嫩，香气淡远，色泽光润，可知是上好的，可怜我姐妹二人素日里吃的竟是糟糠了，托姐姐的福方能喝上一口好茶来。”

令薇忙止道：“你少在那里胡说，娘如何待你竟全辜负了，终日只以为这家财是享用不尽的，你哪知道世道艰难！去岁大旱饿死了多少人，不知珍惜还说这样的话，仔细我和娘说扒了你的皮。”

我见状忙劝道：“薇妹妹何苦来，茵妹妹也不过说笑罢了，心里自然知道富贵不易。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且消气我们好好说会话。”说着便要行礼，这下令薇才转怒为喜，堆笑道：“我也不过玩笑，姐姐快请起，折煞我了。我听闻昨日温陵城北子时许竟有霞光，红彤彤亮了半边天，这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妖象，也有说祥吉的，依我看，竟不过是山火亦未可知，如今也有一月未落雨了，天又热，倘或哪位过路人燃了火未熄尽，久而烧了起来才有此异事，我方才同太太也正说了这个，太太也觉得有理。听说姐姐正从那过来迷了途的，姐姐有何高见？”

我眼珠一转，内心思忖：令壬在未查明白前不会声张我与那异象有何关联，所知者想不过他和李氏而已，看那李氏欲除我而后快的心思，巴巴地想证明那是山火好让令壬放我，看来我得想一法子早日解决这个问题才是。转而向她说道：“若说是山火，我当时该有感觉才是，就算离得远不觉热，那烟雾是绝对看得见的。故我猜想为一天象，请一位钻研气运天象的高人分析为上。况且妹妹不要嫌我没个眼界的，这气运之说于我们寻常百姓而言其实不过那样，日子好坏也就是几顿饭的偏差。只是如今令将军身担要职，倒该留意国运才是，只是我看那令将军不大信这些鬼神的，何不禀了太夫人请高人剖析一番，令将军去过那地方，万一这异象暗指将军未来的变数也未可知，虽说不该轻信这些个，不过存个心思在心头。”

见令薇姐妹二人低头思索，我也不着急说话，慢慢品着这茶。香味清秀，真乃是好茶，只是太夫人如此赏我，只怕要引李氏猜嫉，还需择个时辰回明才是。不过梅氏也非等闲之辈，想挑个身份卑微的做棋子权衡李氏，我虽不愿屈身为她所用，但如今局势如此，不妨将计就计。

半晌后我才开口说：“二位妹妹何时上学呢？倒别误了时辰。”

令茵忽然惊醒一般说道：“瞧我们，和姐姐说着话倒把正事给抛到爪哇国了，我们过来是请姐姐同我们一道念书去，姐姐的纸笔砚台一应都备齐了，其他的虽未完备，姐姐也先看看是否适应，若喜爱了，便大小物什都配起来，这也是太夫人的意思。”

我这才回想起早晨说要一同上学的话来，原不过是想敷衍玩笑，哪里就想到梅氏竟准备起来。这人间的学堂，那有趣的诗词歌赋一应是被视作歪邪人物才钟意的，倒天天念叨些之乎者也的迂腐之文，若是女儿家，更是只剩下讲妇道女贞的滥觞之语。我虽不甚想去，不过若要留在令府便要得梅氏扶持，自然也要读书，便忙洗漱更衣收拾起来同她们一道往偏房往右两间的书房里会见老师。

这老师姓徐名深，原籍滁州人士，本是十余年前随父母逃亡到此地，学识闻名乡里的，看上去鹤发童颜，眉目间也不似那男子浊物的陈腐，故我这厌学之心也淡薄几分。我向他行了礼，便落了座。

听徐深对我说道：“岚姑娘从前可读过书？识得几字？你只实言相告，若是说些精深的怕你也无趣，且估量你基础如何罢了。”

我便回曰：“告夫子，我先时并未有半点文墨在肚里，只是因觉《诗经》《西厢》有趣，倒是记得不少。”

那徐夫子拈了拈他的长髯，接着说：“《诗经》自是好的，《西厢》里不过几折几句还算可取，想岚姑娘对诗词歌赋饶有兴致，既如此，今日我们便赏一赏乐天居士的《长恨歌》。”

夫子念罢，便依次问我们三人如何释义此歌。令薇、令茵皆对为赞颂玄宗、杨贵妃之爱，又流生死分离之殇。问及我时，我思忖几时，答曰：“乐天居士作此歌，依我看来并非为颂情伤别的俗作，倒是蕴含家国之念的。这开篇‘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可谓是道尽天子荒诞，便是杨妃玄宗的恩爱，若无了丝竹歌舞，金银珠翠，放在寻常人家竟失色许多。正是这天子之淫，杨妃之美，举国之富贵，才有那万里只求妃子笑的劳民伤财之举。看西汉时佳人绝色必是有的，如今我们念及彼时，只想着政治清明，再看这乱世里就有了各种沉鱼落雁之说。依我愚见，究竟还是世道政治的不济，并非是美人祸国。推论及此，乐天也是为了警醒后世当涂方成此绝唱。”

徐夫子点头称是，笑道：“岚姑娘骨骼清奇，极具慧根，可以与论《诗》矣。”令薇叹道：“姐姐见解独到，我等敬服，以后在这学堂之中有姐姐相伴，我姐妹自然进益。”

下学后，我便回到自己房中，见茉裁正在里屋熏香，满室甜腻，我闻着熏眼，便问道：“好好的怎么熏起香来？”

茉裁盖上香炉，走近我方回道：“回姑娘的话，研霞姐姐吩咐，见姑娘夜间不甚睡好，说这香有安神之效，为太太一并赏了的。先熏上，若是姑娘喜欢好回了太太多要些来，若姑娘嫌这香过腻了，熏这一回也便罢了，左不过不至于驳了太太的好意。”

我听了也不多思，说道：“难为她心思细想到这上头，我向来不喜熏香的，白白地弄得窗纱帘子几日都是那甜味，只是单放在那里霉烂了更是糟蹋，既这样，你叫玉蟾来，我吩咐她几句。”

茉裁退出后不多时玉蟾就打帘子进来，我又散去屋内其余小丫头，立刻跪在玉蟾跟前，吓得她也忙跪下。只听我说道：“玉蟾妹妹且受我这一跪，如今我的命只在妹妹手里。”

玉蟾只要扶起我，说道：“姐姐这又是如何说，姐姐若有什么吩咐，妹妹自当尽力，万不可行此大礼。”我方扎挣着起身，说道：“妹妹是知道的，我无亲无故，平赖在这里，全仗太夫人、太太、令将军慈心，往后若是把我撵出去，我也是要日日念佛为他们祈福。我如今是想留在令府做个扫洒丫鬟了却今生，可太太是断不依的，多早晚定是配个男人要出去。我只好央妹妹一件事，烦请妹妹往温陵城西北方三里覃烟镇寻一位叫覃云的道人，请他到温陵城小住几日，只说我有事求他。这道人原和我父母有些往来，必会答应，余下的我自会安排。”

玉蟾将这些悉数记了，有些疑惑，便问道：“方才姐姐说事关重大，可与这道人相关？”

我酌一口茶，缓缓说：“此事确乎重要，还望妹妹隐隐地去办，你如今只将太太赏的那些香料去外面香料铺子里换些银两，好在门口小厮那有个借口。那换来的银两去买几匹布，我这吃穿都用令家的也过意不去，衣裳自己慢慢做就罢了。”

玉蟾领命退下，自去料理。却说我无父无母何来一个旧相识的道人？不过是我捏幻出的一个人偶罢了，法术的反噬令我有些头晕，加上这满室的馨香，更熏得我头脑胀痛，倒头合衣睡下。

醒来时见窗外已经黑了，看见研霞睡在地下，听到我起身动静也忙醒了，我问了她时辰，才知午时已过，太夫人一行已经传过午膳，遣人来寻我见我睡着便回去了。想是令壬吩咐了叫我不必拘礼，各人也就不甚在意。我立刻叫研霞为我梳洗，往太夫人处行礼赔罪。

梅氏大丫头藻杏替我打了帘，正看见李氏侍奉梅氏喝茶，令薇、令茵二人西边坐着，整间房静悄悄，外面大小丫头咳嗽声也无。

我立刻行礼赔罪道：“小岚失礼，坏了规矩。”梅氏歪在靠枕上，抬了抬手，就有藻杏扶我起来到一张椅凳上坐着。

梅氏说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平白糟蹋了人。岚姑娘大不用遵着这些个规矩，我叫厨房留了一碟子紫菱糕，我尝着觉得还清甜不腻，待会送到你那去。往后也不必请安，想到了就过来看看我这老人，与我说说话便可。”

我谢道：“多谢太夫人挂念。”

李氏搭话：“适才茵姑娘还在太夫人跟前说呢，岚姑娘在学堂内得夫子称赞，真真才貌双全，太夫人一喜欢，忙又添了好些个学具给姑娘，姑娘你看，太夫人可疼你不疼。”

我忙说道：“都是些俗谈，夫子也不过好言未戳破罢了。多谢太夫人，我这倒想起来，方才正要寻时辰禀了太夫人，这些赏赐实在太过了，叫我心内十分惶恐，往后太夫人不嫌我常过来坐着就算对我的赏了，其余的断使不得。”

梅氏道：“岚姑娘这嘴真真是抹了蜜，这样的模样，又聪慧，我这辈子也不曾见过几个的。你也别觉得我给的太过了，那些奴才个个都势力得很，你手里该有些银子赏他们才替你办事呢，否则连那端茶倒水都没好气。行了，我们也不再拘着你了，回去用午膳了再来。”

听如此说我也便不再言语。恭敬告退出去，早有研霞撑伞上来护我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