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局 四 质问

茉裁并几个小丫头早已经将午膳摆好，我看了一眼，大小竟也有十几样，且样样小巧精致，观之可爱。我便招呼研霞与茉裁一道坐下吃，她二人先是不肯，见我执意如此也就共坐下。我问：“方才太夫人所言紫菱糕是哪样？”

研霞忙从一碟子里恭敬盛了一块，我吃了一点子，果然清香异常，软糯甜口。惊异道：“竟有如此好的糕点，妹妹可知道如何制作的？”

研霞对曰：“说起这个，可真是繁琐异常呢。这新鲜的紫菱去壳拿糖水浸了三日取出，剁捻成粉，再和以糯米面，置冰室冷成形，再用荷叶包了蒸煮，又放入冰室，这才有了呢。”

我听了只是念佛。便说道：“这可真真是烦死人了，只这一样竟就如此费事，那这一顿午膳需不少心力了。自去岁大旱，粮食都紧缺起来，圣上也以勤俭为风，怎的如此奢靡？”

茉裁道：“也非常做这玩意，不过是家下人亲戚献上极嫩的紫菱来，太夫人又是想来喜爱甜口的，这才费这诸多功夫做这玩意。素日里都是小姐姑娘的都不爱那油腻的肉禽，嚼用上倒还支持得住。姑娘可不知呢，今圣上力行节俭，可那些袭了爵的府上，人又多，又有诸多架势少不得的，日日都是穷奢极欲，笙歌乐舞不断的。”

我听了微叹了口气，心忖道；这人间总是虚把富贵作极乐，为满私欲可以无事不作的，枉度一世，倒不如一应死了，才知何为虚实。用罢午膳，我见仍有许多剩着，就说道：“那紫菱糕留着给玉蟾罢，其余的尽散给小厮丫头的，也替我向他们道声辛苦。”

我度着玉蟾大约两个时辰后也该回来，届时再去太夫人那也不迟，长日无聊，只是留研霞、茉裁二人在屋内解闷消乏而已。便问起她二人的家中如何，才知研霞原不是卖进来的，她乃是李氏的陪侍进的令府，因有碧雯诸事打理，因此她并不跟在李氏面前服侍，只做些针线活计而已。

又知那茉裁父母俱亡，寄居她舅舅家里，可恨她舅母最是个欺善作势的，见平白为她添上这些嚼用，调唆她舅舅把她卖了，当初梅氏看她模样还好，人也安静沉稳就留她在身边做个三等丫头，如今分到这里。

我听了也是叹息而已，想茉裁也是个好标致人物，命理却实堪伤，便打算往后常关照她。

与她二人话家常琐事的也不过半晌便无话了，我自打发她二人午睡休息。且说来这令府，果觉不与寻常王孙家人丁兴旺的，怪道梅氏在李氏一年内未见喜就急成这样。西藩王贾翎这副阵势，干戈是免不得的，令壬又最得皇室倚重，十日里不过两三日在令府而已，我忽然想到，往后若是接近他，最好便是能为他分析军情，消疑解惑，从此入手，引诱他便得了三分。

半炷香的时辰，茉裁便打帘进来。我便问她道：“怎睡了这会子就起了？”听她回曰：“我们都睡了，姑娘在这独坐未免无聊，我也未有午睡这一习惯，倒陪在姑娘身边为姑娘解解闷好些。研姐姐整日辛苦，且让她歇着即可，姑娘若是有什么要的，我虽愚笨，倒也还算能用，姑娘支使我便可。”

我一听，越觉得茉裁深可敬爱，抚了她的手说：“好妹妹，休要存这生分的心思，我是最不要人畏我将我视作什么主子的，我这飘零之身，只将你们作心腹了，为了长留在这令府，我还需妹妹替我走一趟。”接着便俯身在她耳边说如此如此。茉裁自出去办事，我就拿过纸笔来，所写不过沈复《浮生六记》里的闲句罢了。

过不多时就觉得有人进来，我自知是令壬，但先是佯装不知，说道：“研霞，将那窗关一关，这暖风熏得我眼睛疼。”我也不抬头，感觉到那人走至窗边将叉竿取下，又走至我身边瞧我写的东西。

见他半晌未说话，我还继续写着，说道：“这会子看我写字作什么，我不过熬些日子罢了，且和那些丫头玩闹去，中午那紫菱糕甜烂，这日头怕是容易坏，你时不时看顾一会儿，等玉蟾回来后想是爱吃的。”

令壬仍是不说话，我便放下笔，抬头看他，接着假装惊异行礼道：“令将军万安，方才不知令将军至此，小岚造次了。”

令壬在炕上坐了，柔声说道：“不必多礼，适才我看姑娘写字写得认真不忍打扰，原无甚关系。小岚姑娘好兴致，写得字亦不像寻常女子尽显闺阁之气。”

我起身在一旁回道：“将军如此说怕是打趣我了，我今日随二位姑娘上了会子学，不想太夫人高兴起来巴巴地备齐了一应物什，我想着若是辜负太夫人一番好意过意不去，只得慢慢练罢了，肚子里也没些好物，尽是些吟咏山水、抒情散情的杂文，这不，方才打发了茉裁去街上寻一本好的帖子来。令将军如何有兴致到此，这日头晒着，太太必要挂心的。”说完便拿眼觑他。

他只是看着我写的字，念到是“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接着说道：“却是大好文章，仔细咂摸有口齿噙香之妙。方才茉裁路上撞见我，我见她似有忧愁之色，一问乃是要为姑娘寻好帖子，她又不曾读过书的，怕寻了粗滥的来，故此心焦。我顺路便来瞧瞧姑娘的根子，若是本性细柔的，褚遂良本或好，若是本性磅礴的，可择的又多了，不妨选个文章写得好的来也就罢了。”

我忙笑道：“原来是为了这遭，茉裁这丫头还是细心太过了，我不过随意练练，欲遮丑而已，哪里也值得她用心。”

忽见令壬正色道：“小岚姑娘，你可说实话不说！我自查了范茗一族，并未见他有何未过门的妻子，况你先前又说你出身村野，可现见你玉手纤纤并不是村人模样，且你又通诗赋闲文，可知你并未说实话。现今你若招了，也省大家查验，我自好生料理，未然，也休怪我无义了。”

我听他如此说，慌忙跪下，又有流泪之状，说道：“将军息怒，小岚自将说明所有，只是还望将军替我遮瞒些，否则小岚宁愿当即死在将军面前。”

听他说：“你且说，若与国无害，我自有对付。”我便接着说道：“我原名为章筠蕙，为罪人章庭满之女，昔日抄家株连之时，得一家仆死命护我出来，素闻温陵城令将军府上常周济贫人的，便想求入令府做一丫鬟度日。投温陵城之时因素不出门，在那林子里迷了路，幸遇上将军相救，之后怕说了我身份令府定不要我的，恰在那日见到范茗的缉文，就编了这些话。令将军如何处置我皆可，我原罪该万死，只是辜负那忠仆的拼死相救，也伤了太夫人的心。”说完我就低头啜泣不已，只等着他回应。也不知哭了多久，直觉脸上胭脂膏子都乱了，才听他说道：“原来如此，我自信你，也当为你隐瞒身份。只是如此一来，倒不好放你出府，若是被认了出来，事关重大，连我们一家也受牵连。”

我听他如此说自然喜不自胜，表面却只是哭泣道：“谢将军救命之恩，小岚愿生生世世为令府做牛做马报恩。现如今小岚这样在令府白住着心内不安，便是太太、太夫人留我，时日长了那些下人不定如何编排我呢，故存个想法，令将军案牍劳形，小岚或可为将军研磨誊写，一者缓将军终日劳苦，二来也使我成个有用之人，在令府里心安些。”

令壬思索半晌道：“此事还要同太太、太夫人商量才是，你晚膳时分回了太夫人见她如何说，若是太夫人喜欢，太太那自然就好商量。”

我一听他心已松动，再等玉蟾一回来，定是无虞了。道了声“是”，便止了泪，拿帕子拭面，红粉泪渍乱了一帕子，就欠身向令壬道：“小岚失仪，还请令将军容我洗漱一番，晚膳时必当禀明太夫人此事。”

他出去后我忙唤茉裁打水洗脸，又重新梳妆篦头，总看不出哭过了。将未完的《浮生六记》那一章写了，看窗外已是日薄西山，红云似火。就听到研霞回明玉蟾已经回来，说着就见玉蟾进来回话，我退了其余众人，问了如何，见诸事俱妥，便携玉蟾往太夫人梅氏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