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局 十六 小闹

和李歧玟聊了半日，左不过是些妇家难处，家常琐碎，按下不表。且说梅氏的生辰礼的布置安排，梅氏接了她外侄女梅伊谦到府上住着，这梅伊谦虽然年岁不过十五，其见识待下又异常老练，不过几日我便把府上的琐事大半交与她处理来往，唯有几件大事她依旧问询我例法之外，其余的完全是妥帖二字。

早已经遣了内务总管方睿并四五个小厮往郊外的“桃源隐处”洒扫出十余间房屋来，戏班子就是李歧玟府上养着的，唱《游园》《妆疯》这几出是出了名的好，至于吃食，我想着梅氏年长之人多半喜吃甜烂的，在噙香堂订了蜜枣馃、青梨饼、藕絮糕并十数种坚果小吃，又取出榆树下埋着的前年雪水用来泡茶，赶上祝太监家送来的上用玫瑰露，据说蒸饭的时候在角边倒上一点子，这煮出的饭就香的了不得。梅伊谦好生招待了也回赠了精致玩意，总算忙乱里得些闲了，素日就和梅伊谦描些花样做鞋子，偶尔去令薇、令茵处玩笑一会，日子过得也快。

令壬被准了十日的假，素日除了接待外头的官员和门生便在我房中安歇，我们新婚蜜意的，总有说不完的话，这一日我房中正点着安神的松宁香，令壬坐在我对面歪着靠枕看书，我打络子乏了，搁下做得半半的梅花样络子，托腮闭目斜歪在靠枕上。他见我如此，只当我累了，便说道：“往榻上睡着岂不是舒服些，这几日夫人筹备太夫人生辰神思困倦，到底该珍重些。”

我仍闭着眼，回道：“哪里就娇贵成那样了，只是不怕你恼，没进你家前我是浑惯了的，专爱那些市井的玩意儿，我李家房中挂着不少名家字画，用的是大食的香粉，摆着景德镇的海棠白瓷瓶，比此地好上不知多少，况在这里轻易出不得府，活生生把我闷病了。”

他放了书，思忖了一会说道：“我家中自来不设那些规矩的，只是你事务缠身玩耍不能，不如这样，我瞧着碧雯这孩子行事稳当，又是长跟着你的，不如就收在房里给你做个臂膀，平日里的那些琐事教她分担些，我得闲了常带你逛去，你瞧着怎样？”

我睁眼看了他也不言语，径直走到里间床上躺下，他忙跟了过来，推了我两下子问道：“好好地怎么恼了，你若是不喜欢再商议就是了，再别为这事就不理我。”我坐起来朝着他心口做样子捶了一下，怪道：“将军若是想要好的人收在房里何必用着这个由头，知道的说将军体恤内妻，不知道的还说我辖治着将军不让纳妾呢，将军直说我不会服侍人打发我走就是了，也不用这样打着这些歪名头。”

说着我就见了泪，心里暗想：那些世情说本里的美娥最懂“推拉”一术，浓情时比翼缠绵，羞赧时面若桃花，愁思时泪成潇湘，嗔怒时欲骂还收，直叫才子王孙整颗心都在她们身上，如今我依样效仿，想是能让令壬由欲入爱，届时再将他的心百般折磨，让他堪破空界才是。因此虽然内心不喜那样言辞动作，表面仍是痴心在他身上的模样。

只见他将我双手握上，拖到他心口，望着我说道：“我虽然不工词赋，却还记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我方才只想着替你分忧，不曾想惹恼了你，以后再不说就是了。”同时抽出一只手替我拭泪，我见好就收，忙说：“我不过虚恼罢了，心里自然知道你是为了我，碧雯这丫头模样行事确实不错，过些日子咱回了太夫人将她收在房里就是了。也罢，现在日头被密云遮了，咱们花园里走一走说说话。”

唤了碧雯进来，命她取两把纸伞备着，几个小丫头伺候我重新敷了粉便携令壬到了花园中。信步沿鹅石走着，两道各有灌草，兼立假山，一渠细水带了落花残叶往东去了，整个院子虽然不似其他官宦家中的大，倒也是田园风景，令人见之起归隐之心。走到一株茉莉花前，令壬停住，将一朵极洁白娇嫩的折下簪在我鬓上，说道：“古有张敞为妻画眉，如今我令壬一双粗手画不出夫人神韵，只愿日日为夫人簪花，以示我心。”方才进园的时候他就退了随行的小丫头，亲自为我打伞遮阳，所以如今才说得出此番话来。

我轻抬头望进他的眼，依旧是熟悉的感觉，但是这双盛满了爱意的眼神令我隐隐的难过，一瞬间，我忘了自己的任务，忘了现实中的安危，忘了自己想要报复人的心思，此时此刻，我觉得做一个人被爱着也很好。但是转念魿的伤口的绝望地下坠，那些骇目的血色又浮现出来，交织在一起令我作呕，于是我开始连我自己一并仇恨。

我笑着回他：“将军的心我现在是尽知了的，不过簪花还是免了，好好的花开着平白被簪在人头上，不过一日的工夫就要被弃。何苦来，我若是花，只想生在那些无人之地，风沙虽大，到底不用受这样的委屈。将军若是喜欢，去柳毓阁给我买些金钗珠花的也是一样，我也喜欢，花也自由岂不好呢。”

他回曰：“夫人事事慈心，竟把我称得如犬豘一般，以后我令壬除圣上、孔圣人、家父母外，就首尊夫人了。”我听他说话认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说道：“将军好大人了，怎么还是个孩子心性，我随口说的话也这样当真，不过是虚赢个宽待花的好名，实则要诓将军的珠花呢，将军还恁得庄重，改日我若是变了心性，把这令府翻了过来，将军才知道我的坏处呢。”

他笑着摇摇头，说道：“只要是夫人说的，我都相信当真罢了，就是被夫人哄着了也不打紧，我自知道夫人之于我亦是同我之于夫人。”那种厌恶自己的感觉又翻腾了起来，我不愿再看着他，拉着他到清涟亭稍作休息。这清涟亭名出自周茂叔“濯清涟而不妖”一句，倒也对景，正是个赏莲的好所在。四方荷塘碧波微漾，红莲出水甚高，圆叶密密占了大半个池子，红绿相映，煞是可爱。

令壬对着这副图景说道：“世人爱莲大都引周茂叔《爱莲说》一文，以为芙蕖‘出淤泥而不染’，性情高洁，不惹尘埃，我却不大喜欢。只在盛时出离污地，极弄才貌，待到秋霜逼仄，又缩回泥中，不可谓不可恶。”

我边扇着锦扇边说：“将军这是说花呢，说人呢？我瞧着这芙蕖却是可爱，天性长在那样见不得光的地方，还要婷婷探出水来，见识过极热闹繁盛的夏天了，最后不得不缩回去，还要巴巴结出那样清甜的藕来，这世间人物不及莲者多矣！”

正说着就看见梅氏身边的坠儿跑了过来，行礼之后说道：“老爷太太叫我好找！太夫人的姊妹姨娘来了，如今正在太夫人房中，待会定是要设宴的，藻杏姐姐知道太太老爷在花园里，叫我知会老爷太太早些预备着，想来要住上几天的。”

我内心登时不大喜欢，如今又来了些人自然少不得周旋人情地应付，安排其他事就难了，争奈在这混沌之境不过一肉胎凡身推脱不得，便吩咐坠儿道：“知道了，和园子外你碧雯姐姐说叫她领着几个嬷嬷丫头将东边预备的客房打扫出来，厨房叫他们先准备上，过后来我这里领银子，照样把食材数量列单子上不许出错了，这些老妈子油水捞惯了，专门吩咐人在那核对着。昨儿的乌鸡汤太夫人喜欢，叫她们再做一锅。”

诸事吩咐完毕了，我也就打算和令壬沿着羊肠小道出去，正走着，令壬就对我说：“可惜了，应当荡舟到那荷塘中近赏一番才是，这样远远的粉雾一样有何意趣。”我笑道：“远有远的意境，近有近的可亲，将军若是有意，桃源隐处的荷塘是极好的，又大，里头的芙蕖疏密有致，那时备上五六只船，邀太夫人与姨娘、薇、茵二位姑娘并梅姑娘一道岂不是热闹些？”

令壬笑着摇了摇头不语。我知他不喜人多热闹，连寻常的官际应酬也是能推则推，因此也不继续说了。不多时就出了园子，早有妍霞奉上两杯茶来给我和令壬，逛了大半日的确有些口渴，和令壬吃了茶也不回房了，径往梅氏房中去。

刚进院就听到琴音清越，萧和笛律，我和令壬都听住了，不愿莽撞进去打扰，听得琴声忽而幽咽，忽而沉稳，忽而泠泠而流，我竟辨不出是什么曲，同时也纳罕这弹琴之人，必然不是外头卖唱的俗人，这样的琴音，非发于心而赋于声不能，故是个闺阁佳人，超然心境的女子所弹，我便猜想是那姨娘之女，心下不住倾慕赞叹。

待到乐声听了，我们方进了门，就看到东边下首坐着一位妙龄少女，正是那抚琴之人，吹箫者乃一位玄衣浓眉的男子，约莫十八年纪，稚气初褪，眼神深沉；弄笛人身着绛红衣服，也是十八上下年纪，身形瘦削，肤白神采。

却说这几人都是何身份，下回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