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引 5豪雨

莫说是童丰年，就连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从未见过漠南下这样的大雨。原本湛蓝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被大片大片的黑云逐渐吞噬，接着刮起一阵能将人畜掀翻在地的狂风。狂风过后，豆大的雨点打落，迅速连成了线。滂沱大雨来势凶猛，街道上，房顶上溅起的雨雾像是蒙上了一层白纱。漠南地处西北，常年干旱，一季之中能下个两三场雨，已算是件奇事，何况此地的雨最爱即落即停，不足以滋润长年焦渴的沙地。而今天这场雨，从晌午开始直到傍晚，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气温骤降，童丰年给榻上的妻子换了一床厚被，仔细掖好被角。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今日妻子的脸色好像红润了一些。本以为聘婷坚持不了多久，童丰年甚至备好了棺椁和寿衣。岂料她的求生欲似乎无比顽强，这几日退了烧，止了吐。在昏迷之中与病魔相抗衡。一炉香燃尽，童丰年便再添上新的。伽罗香的气息有凝神之效，如果聘婷还能闻到，她也一定会喜欢吧。

童丰年拿着一块温热的帕巾，轻柔地擦拭着妻子的脸庞。突然他觉得妻子的手指仿佛动了动，他大声呼喊着：

“聘婷，聘婷，你醒醒。”

榻上的女子当真缓缓睁开了眼睛。

童丰年喜不自胜，玄机道人说过，感染邪病者死前会陷入昏迷，聘婷眼下转醒，岂不是好转的迹象？

他坐在榻边紧握着妻子的手，聘婷并未说话，眼神空洞的像是不认识他一般。童丰年只当她是虚弱，立即吩咐下人们煎药、备饭。

童丰年扶她坐起，她便如提线木偶一般由她摆弄。无论是梳洗，服药，喂饭都一语不发，十分配合。韵儿在一旁娘亲娘亲地唤她，她只当听不见似的看也未曾看女儿一眼。一餐饭毕，童丰年觉察出妻子的行为异样，突然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聘婷现在的状态，像极了那个店小二！

他唤了几个婢女进来看顾聘婷和韵儿，自己披了蓑衣来到玄机阁。玄机道人闻得此事亦是大惊，与童丰年一起回到童宅查看。聘婷仍旧呆坐在桌边，与童丰年离开时的神情一摸一样。婢女们不知夫人这是怎么了，夫人不说话，她们也不敢言语。只有韵儿一双白胖的小手一会儿拉拉娘亲的衣角，一会又摸摸她的脸。

“娘亲起来陪我玩嘛。”

韵儿奶声奶气地唤个不停。童丰年恐她在此生事，示意婢女们将她带到祖母房中。

二人一通查验，童夫人身上的红斑果然比之前消散了不少。玄机道人此时确信无疑，他猜测的那种奇毒，确实存在！

“怎么会这样？”

二人心中有同样的疑问。此时童丰年真不知是悲还是喜，妻子偶然捡回一条命来本是天大的喜事，而眼下这痴症恐怕也十分难治，以这样的状态苟活于世和死去又有多大区别呢？

“童夫人最近的饮食可有异常”

玄机道人首先发问。

“吃不进什么东西，服了一些汤药，还有你给的符水。”

童丰年命人将药方和药渣呈上，不过是一些安神止吐的常用药，无甚稀奇。

看着这些药渣，玄机道人陷入沉思，一个是城外食肆的店小二，一个是城中富商的夫人，二人的饮食起居可谓天差地别，能有什么相似之处呢？思索良久，他实在想不出缘由，便将这二人的症候都归结为患者自身特异体质。自邪病传播伊始，玄机道人就翻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医书，就连诅咒，养蛊，奇门术法等东西也一并查阅了，得出的结论就是此病在所有典籍中均无记载。面对一种陌生事物，想要对它了解，总得经历一些曲折，说不定此疾的症状之一就是令人痴呆也未可知。他一边安慰童丰年，一边捻着花白的胡须围着童夫人踱来踱去。突然看见床边的案上，一只凤鸟衔环铜香炉正燃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白烟，玄机道人指着那香炉道：

“这是何物啊？”

“熏香，燃起来祛药味的。”

“哦。”

玄机道人心下了然，怪不得方才一入室便觉阵阵清香萦绕。那香炉上的镂花十分精致，盖上立着的凤鸟栩栩如生，玄机道人端详了一会，忽听一旁的童丰年道：

“阁主，我突然想起来，这炉中燃的伽罗香正是店小二曾盗走的那包。”

二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店小二和童夫人都接触过的东西，岂不正是这伽罗香？

“难道焚香也能令人失智？”

童丰年不解，这些天进出这间卧房的少说也有十几人，为何别人都无恙，唯有聘婷变痴了？伽罗香乃是经世名香，又怎会是害人的东西？

“正如熏艾之法自古有之，焚香祛疫也不是没可能。”

玄机道人似是看出了童丰年的疑虑，继续说道：

“是否真是此香的缘故，公子不妨与我一试……”

二人商议至深夜，童丰年将剩下的伽罗香分出一些与了玄机道人。方命侍从套了车送他回阁中。

这场雨从倾盆倒泄到淅淅沥沥，下了三日才放晴。漠南本就是两山之间夹着的一块盆地，邑庄更是城中低洼地带。雨虽停了，积水迟迟未退。家家户户都涌进不少浑黄的污水，水中夹杂着菜叶，纸钱，甚至是一些小动物的尸体，腌臢不堪。童家受灾最严重的是地窖，先前囤的那些粮食已尽数泡在水中。室内也好不了多少，众家丁你一瓢我一勺奋力往外舀水，才使童夫人卧房里的水不至于淹到榻上。童宅之中到处都是一派忙碌景象，只有童夫人安静的抱膝坐于榻上，仿佛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水终于退了，庭院里满地狼藉。童丰年又是抢救粮食又是指挥打扫，忙的脚不沾地。回到卧房，却见母亲正与聘婷对坐在桌前。听到脚步声，母亲问道：

“是丰年吗？”

大哥失踪的那段时间，童老夫人整日以泪洗面哭花了眼，近些年年岁渐长，眼神是一天不如一天，以至于需要靠听辨别旁人。

童丰年对着童老夫人施了一礼道：

“母亲，是我。”

“聘婷的病，可还能治？”

童母开门见山，童丰年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已然大好了，孩儿会觅得良医为聘婷恢复神智，不劳您老人家费心。”

童丰年不耐烦道。自从聘婷生下女儿，母亲就时常催促他们再要一胎。童母向来把香火之事看得极重，见聘婷产后一直未孕，就急不可耐地张罗再娶小妾，每每被童丰年出言挡下。他对母亲有两件事颇为不满，一则是她未曾善待父亲的偏房，二则是大哥失踪后膝下无子的大嫂被她扫地出门。童老夫人平生最得意之事就是生了两个儿子为童家开枝散叶，她自然也以这个标准要求儿媳们。眼下聘婷病倒，母亲免不了又拿那一套理论规矩来劝说他另娶。母子间本就颇多嫌隙，言及此事言语间夹杂了不少火药味。听得一旁使婆子们都战战兢兢，噤若寒蝉。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几名伙计慌慌张张进了后院，童丰年在母亲的絮叨声里正苦思脱身之法，见有人来报，旋即起身出去。

“东家，小介今日出城送丧，说是遇上血虫了。”

闻听血虫二字，童丰年眉尖一蹙：

“当真是血虫？小介人在哪里？”

一行人匆匆赶到伙计们居住的厢房，只见榻上躺着个近乎全裸的少年，那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浑身皮肤多处焦黑，流出墨绿的浓汁。整个人像是刚从烈焰之中爬出来一般。童丰年疾步上前，榻上那人看到东家前来，嘶哑的喉咙里发出几个含混的音节：

“血……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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