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引 6斗虫

若说漠南人最畏惧的两样东西，一是遮天蔽日的风霾，二就是这神出鬼没的血虫了。从出现的频率上看，遇上血虫的几率远比遇上风霾低的多，至少以逾弱冠的童丰年也只在大伙的闲谈中听过血虫的大名。可要从骇人程度来看，虫口逃生的几率也要比霾中保命低的多，毕竟风霾年年有，漠南人早已总结出一套躲避逃生之法，血虫却是一辈子都不见得能遇到一次的邪物。近年来越发难觅其踪迹，乡民们只把它当个茶余饭后的怪谈。既然是怪谈，免不了添油加醋传的神乎其神。有时遇到小儿不听话，大人们还会用血虫来吓唬一番。童丰年甚至觉得血虫不过是大家癔想出的，诸如天上的龙，会飞的马之类的东西罢了。可如今却是一个大活人以如此诡异的状态躺在他面前，让童丰年不得不怀疑自己之前的论断。

“血虫在哪？”

眼看这少年越来越虚弱，童丰年心下暗叫不妙。

“城……城外，万人坑。”

那少年身体蜷缩，使出浑身力气挤出这几个字，而后瞳孔一散，再没了声音。

众人围在榻边惊惶唤他姓名，童丰年伸手去探他鼻息，已然不中用了。他心生哀恸，童家的年轻伙计都是漠南穷苦人家小孩，平日里或在客栈跑堂，或随主人行商，一为挣些月银贴补家用，二来也为学些谋生的手艺。不似那些被童父买断身份的旧仆，这群孩子们的父母亲故皆在本地。出了这等人命官司，恐难向其双亲交代。这孩子年纪虽轻，干活倒从不惜力气，是个稳重妥帖的性子。上月间刚带他去了一趟漠北，谁成想这么快就天人永隔。童丰年对与那少年同寝的小厮们一通盘问，方知小介今日是为其发小送丧，因童丰年早以下达任何人不得擅自出门的禁令，便偷翻院墙溜了出去。

“小崽子……”

童丰年恼他未经通报擅自出城，一掌拍在榻边的条桌上。转念一想，若这孩子今日真来通报，他多半也会允了他前去。真当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一阵铁器摩擦的铮鸣之声过后，童家大小二十余伙计，皆操着家伙什鱼贯而出。长街上似乎所有人都在朝城门的方向走。看来血虫的事已经在小小的邑庄里传开了。好事的乡民们三五成群，都兴冲冲往前赶，仿佛城外出现的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仙女下凡一般。

漠南人最重婚丧嫁娶，若是在以往，哪怕是街边的叫花子死了，其所在庄的庄主都会出银两打一口薄棺妥善安置了。但如今不同往昔，每日因邪病过世的人接二连三，打棺材的木料和人手都十分紧张，一时间价格飞涨，那些穷苦的人家索性拿草席卷了尸身，到城外随便挖个坑扔了。出了城不过二三里地便是漠南人祖祖辈辈的安息之所，其中有一大坑，专供那些修不起坟的穷苦人家抛尸，这便是乡民们所说的万人坑了。

一行人来到坟地，但见万人坑边已经稀稀拉拉围了一些人。童丰年一眼看见一队人皆骑着高头大马在坑边指指点点。瞧这威风凛凛的架势，不是别人，正是庄主费家的人。

“费明！”

童丰年远远一声呼唤，骑在马上的一名男子转头朝这边望。四目相对间二人相视一笑，皆催马朝对方狂奔。

童丰年与这位费家的小公子自幼交好，只是最近都忙于自家生意，没在一起厮混。老友见面免不了话多，二人并骑，边话家常边朝万人坑走。两人从漠北的事聊到邪病再聊到自家境况，不知不觉间已在万人坑边立了很久。坑内除了层层叠叠被草席包裹着的白骨别无他物。看热闹的乡民们不是东张西望，就是聚在一起闲聊。

“丰年兄，都说这里有血虫，到底是不是真的？等了这半晌，也没见一只啊。”

费明似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平素是个爱凑热闹的，然而又没耐性，等了一会没看到血虫便偃旗息鼓了。

“我看未必是血虫，或许有什么别的邪物……”

话音未落，只听费明胯下的骏马长嘶一声，像被什么咬住一般，两条后腿陷入沙中。童丰年见状一把拉住费明的胳膊，费明用力一蹬马背，跃身到童丰年骑的马上。惊魂未定间费明的那匹枣红马竟如陷入了沼泽一般，被吞进了沙里。

“沙里有活物！”

童丰年驱马连连后退，他与费明拔出腰间佩刀和佩剑紧握手中。先前还嬉笑吵嚷的人群纷纷安静下来朝这边望。不远处的沙地仿佛海浪般鼓出几个小丘，转瞬间又平息了下去。童费二人死死盯着那片沙地，神情戒备。

“啊——”

一个凄厉的女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声音却是从身后传出的，闻声童丰年一牵缰绳，马头调转，眼前的一幕令他目瞪口呆。

沙丘上一个长约二丈的红色生物缓缓蠕动，那怪物通体血红，无腿无脚，看上去就像个放大无数倍的猪大肠，整个头部被一张血盆大口占据，除此之外口眼难辨。童丰年脑中迅速回想着那些关于血虫的传说，与此物竟有八分像了。

众人惊呆之际，只见那血虫如水中游鱼般扭动身体，转瞬间便从沙丘上爬了下来，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人群。

“我当是什么稀罕玩意，原来是条长虫。”

费明自幼习武，曾在中原地区跟随名家苦修数年，他生性好强，不愿意放过任何一次抛头露脸的机会。一个翻身从童丰年的马上跳将下去，夺了旁边一小厮的马，就向沙丘那边冲。费家的仆从见主人上前，也纷纷策马跟随，围观的乡民们自觉闪退让出一条道路。眼下情况未明，童丰年正欲拦他，却见那群人已跑出二里远，只留下马蹄激起的满目烟尘。

童丰年苦笑，这么多年费明的冲动性子一点未改。见费家公子上前，原本惊惧的乡民们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瞬间精神了起来。

“费公子好样的！”

“杀了那怪物！”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呐喊助威之声。

童丰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见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似是倒了下去，接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他心中暗叫不妙。策马跟了上去。走至近前，方看清那血虫有合抱之粗，口中满是尖牙，淌着绿色的汁液，看上去甚是恶心。猝不及防间一道绿汁从血虫口中喷出，溅在打头阵的一人身上，那人的衣衫就像被烈火点燃一般瞬间灼出一个大洞。

“啊——”那人吃痛不过，从马上摔下来滚了几滚，童丰年定睛一看，那人裸露的皮肤已是一片焦黑。

童丰年倒吸一口凉气，这血虫毒液的腐蚀性竟比绿矾油还要厉害几分。费家的一众人马此时已折损大半，剩余的人皆站在离血虫数丈远的地方不敢近前。

“丰年兄，这血虫好生厉害。”

费明见童丰年过来支援，把嘴一撇，露出一脸的苦相，全然没了方才志在必得的神采。

“撤吧，改日再来对付这孽障。”

费明点了点头，挥手招呼家丁撤退，忽听尖叫呼喝之声四起，童丰年扭头望去，但见墓地那边男女老少皆抱头鼠窜。沙地上不断翻涌出一些鼓包，猝不及防间就会有血虫自沙中窜出一口咬住一个人生吞下去。见此情景童丰年简直呆掉了，传言中的血虫是一位远古帝王的守灵神兽，他一直以为只有一只，怎么会是这么多？

惊恐万状的乡民们慌不择路，在逃跑过程中跌倒踩榻或是撞个满怀，朝哪个方向跑的人都有。童丰年一边策马飞驰一边大喊

“回城！往城里跑！”

大伙听了他的喊声方恢复了些秩序，都掉头向南跑。混乱之中一个四五岁小男孩像是与家人走失，站在原地嚎哭不止，他脚下的沙地如波浪般起伏，那正是血虫要破土而出的先照。童丰年策马上前，一把抄起那孩童的腰将他拉上马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孩童双脚离地的同时，一条血虫自沙中窜出一丈来高，张口咬向童丰年，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挥刀砍去，血虫在空中拦腰截断。传说中血虫浑身覆满盔甲般的鳞片刀枪不如，他这一刀下去却似切肉般容易，看来传闻还是有以讹传讹的地方，童丰年暗自思量。这便好对付了，只消穿上一身盔甲躲避它的毒液即可。

被它斩断的那条血虫分为两截躺在沙地上，断口处流出一些黑红色的血。这条比沙丘上那条小了不少，也就四尺来长，如人胳膊般粗细。童丰年向四周打量一番，童费两家的仆从皆手持利刃掩护乡民们撤离。费明正骑在马上一顿狂砍乱削，他剑法极佳，眼疾手快，但凡附近有血虫窜出总能一剑斩下，动作十分利落潇洒。童丰年正看的入神，忽觉怀中小儿使劲拍他手臂，低头一看，地上那条断为两截的血虫，竟都蠕动了起来，尾部的那一截自断口处重新生出了一张布满尖牙的嘴。童丰年只觉头皮发麻。这血虫不属蛇类，却像是食埃土饮黄泉的蚓啊。

“停下，快停下！”

童丰年对众人喝道，一刀变两条，两刀变四条，这么杀下去只会越来越多。费明不解的停下看向他，一柄雕龙鎏金的宝剑已被血虫之血侵染的污秽不堪。童丰年指向地面，血泊之中已有几只被斩断过的血虫抬起了头。

“啊？”

费明惊讶的叫出了声。

“先回去，再想对策。”

童丰年语气坚定，不容置喙。童费二人皆召唤自家仆从撤离。费家众人皆乘马，转瞬间便没了踪影，留下童家人又斩了不知多少条血虫才艰难撤回城中。

童费两家一家一边，几十个人奋力将两扇城门徐徐合上。在童丰年的记忆中，闭城门这样的事只存在于老人们讲攻城略地的故事里。城中的街道皆以青石板铺就地面，血虫无法钻出，想来只要不开城门，大家就是安全的。

“我的老天，这东西怎么杀不死？”

费明似是惊魂未定，喋喋不休地对童丰年磨叨，童丰年心中惦记送小男孩回家和给伙计们疗伤，匆匆敷衍了几句，大家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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