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色澄澄 第五章 美人局 伍

今日家中只有秦霁青一人，秦霁青便让帮佣给自己下了碗面条随便对付了一顿，谁承想二哥会饿着肚子回来，望着空空如也的灶台，秦霁青追悔莫及，可现下帮佣们也都已经回去了啊。

秦霁青不甘心地再次将整间厨房掀了个底朝天，可还是连口吃的都没找到。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在眼睛里转了一圈，秦霁青撸起袖管从面缸里舀出一大碗面粉，她决定学着帮佣的样子也做一碗面条。

先不论她把厨房毁成了什么样子，至少等她再次出现在秦澈面前时，除了完好无损外，还多了一大碗——面糊，当然，它并不是一碗简单的面糊，这里面还窝了个鸡蛋和趴着几片碧绿菜叶。

“二哥，这是什么？”

趁秦霁青离开的空当，秦澈已将堆满瓜子皮的桌子清理干净，地面也同样清扫了一遍，确认视线所及之处再无任何垃圾后，秦澈才将从吕家带回来的画作和书册拿出，整齐的摆放在桌面上。

愁眉不展盯着面糊的秦澈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片菜叶放入口中，应声答道：“这些都是吕哲的临摹画作和平时所看书籍。”心里想的却是：这东西怕不是有毒吧！

“嗯——”秦霁青这声嗯，嗯出了原来如此的质感，随手抽出一本，一边翻看，一边说道：“这是吕哲的字嘛？和他信笺上的字感觉不太一样，信笺上潇洒华美，而这上面的则锐利险劲有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霁青。”

一丝似有若无的呼唤声轻飘飘地钻进秦霁青的耳中，秦霁青抬起头循声望了过去，用眼神询问秦澈怎么了，却见秦澈只是端着面糊一脸为难的看着自己，似有什么难于启齿的难处，秦霁青立即心里神会地伸手接过那碗面如死灰的面糊，既心疼又抱歉地说道：“先前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拜托小石榴去外面买些糕点回来了，二哥你再忍忍。”小石榴是管家秦伯收养回来的孩子。

如释重负的秦澈，大脑也跟着从那厚重黏糊的面糊中解脱出来，拿起桌上的信笺与书籍，两种截然不同风格的笔势立刻跃于眼前，正如秦霁青所说，一面是潇洒华美，一面是锐利险劲，同一个人在不同心境之下，竟能产生如此迥然不同的变化，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吕哲呢？

就在秦澈对比字迹，思量着到底哪个更像常日的吕哲时，秦霁青已将一幅幅卷好的画作舒展开来，并手足并用的将它们悬于屋内，毕竟这样更方便观看，但她心里不禁咒骂姓吕的家伙对这三尺以上幅面的情有独钟，折腾得她肚子也有些饿了。

秦霁青站在这一幅幅画作中间，首当其冲让她倍感压力的也是那幅没骨山水，其次则为一幅仿展子虞的《游春图》，明明只是幅描绘游人纵情于山水之间，浏览春色美景的山水画，可为何会透着丝丝诡异，又为何会给人带来如此沉重的压迫感呢？秦霁青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在秦澈的后背上。

正在低头翻看陈吕二人往来信件的秦澈感到靠上自己后背的身体微微发颤，逐转身查看，便见脸色煞白的秦霁青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游春图》，秦澈将手轻轻覆在秦霁青的脸上，用手挡住了她的眼睛，柔软的声音也随之在秦霁青的耳畔响起：“你这样盯着看太伤眼了。”

秦澈的声音如同可以复苏万物的春风般拂过秦霁青的心头，她定了定心神，抬头看向秦澈剑眉深锁的刚毅脸庞，报以一记灿烂的笑容，说道：“二哥，这幅《游春图》有问题。”

秦霁青莺鹂般清脆悠扬的声音现下居然略带沙哑，使得秦澈的表情愈加凝重，不由责怪道：“有问题还看！”

“你不是应该问我哪里有问题吗？”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秦霁青不满抗议道。

看着仍一言不发，表情凝重的秦澈，秦霁青知道自己刚刚的状态肯定让二哥感到惴惴不安，甚至自责，秦霁青用手指戳了戳秦澈的胸口，佯装生气道：“你倒是快问啊，我都快憋死了！”

“那你快说，但是不能再看那幅画。”秦澈不容反驳地命令道。

虽说是命令，秦霁青倒也不在意。

“那二哥您看，”秦霁青一副领命听话模样，点头讨好说道：“这幅画的颜色不对，原作的色调以青绿为主，山花衬绿柳，波粼映春色，但你看吕哲的临摹，是一副‘荒戍落黄叶’的秋黄之色，透出一股孤、落、残的景象。”

“二哥你再看那里，”秦霁青刚欲转身，便被秦澈迅速拽了回来，只能无奈解释道：“我这不是要指给你看嘛。”

“直接说！”

秦霁青轻叹一声，继续说道：“那泛于湖面的轻舟，二哥觉得像什么？”

秦澈定睛看了许久，倒不是因为他没看出什么，而是他想再三确认心中所想，片刻后缓缓说道：“棺材盖。”

何止湖面上的轻舟，连那两岸赏春的游人也透着丝丝寒意，好似不像活人。这丫头看得如此细致，是把这幅《游春图》掰开揉碎来看的嘛！

把吕哲这些临摹画作携带回家显然是自己考虑不周，秦澈决定明日将这些东西统统带去司理院。将视线从画卷上移开，秦澈低头发现那抹好看的杏红色重新浮现在秦霁青面颊两侧，这才将紧绷的身子微微放松下来，伸手将秦霁青散于身后的青丝拢了拢。

“还有那副没骨山水，”秦霁青低头拉住秦澈的衣袖，小声嘟囔道：“我也不喜欢。”

是啊！那幅用色大胆的山水画，秦澈也不喜欢，若说《游春图》泛的是秋黄之色，那这幅没骨山水宣扬的就是秋日赭红，它张扬在这画卷之上，存在于层层叠叠的崇山峻岭之间，当你以为它是这山岭之间的迎秋红枫时，却又不见它的挺立树干，仿佛它是附着于山壁之上的，而蜿蜒连绵的山间小道上又出现无数根形状怪异的线条。

虽然秦霁青并没有像看《游春图》那样细致地观赏过没骨山水图，但仅仅是那瞬间的视线停留，画面便深入记忆。

“二哥，”只觉胃里阵阵翻滚，似有某种液体正直逼喉咙，秦霁青强忍住那一股想吐的冲动，欲哭无泪地看向秦澈，委屈说道：“姓吕的脑子是被考坏了吧！”。

如若《没骨山水图》想表达的是“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那《游春图》呢？这百鬼聚集的景象……

若把《游春图》看作《没骨山水画》的后续，那《墨子明鬼》中有云：古之今之为鬼，非他也，有天鬼神，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为鬼者，难道是这个吗？环视房内其他画作，秦澈心里猜测着他们是不是有着特定的顺序，可尝试着组合了几次，都未能探知吕哲所想，但所有组合似乎都在宣扬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只是想警示世人举头三尺有神明吗？

秦澈轻抚秦霁青的发丝，思绪却在这些画卷之间流转，招来了秦霁青的不满，“二哥你倒是理一下我啊！”

“这也许是吕哲的策论吧。”

“不过，”秦霁青在心里思索了一下，问道：“他是在哪里看到这些画品的原作呢？”

是啊，即便吕哲祖上曾官拜秘书少监，但那都是唐文宗时期的旧事，秦澈查过吕哲族谱，唐僖宗光启三年他家便已无人在朝为官，之后一路败落至此，加之这些画作也并非全为唐期作品，秦澈想到了陈沁怡，随即又否定了，虽说陈家胭脂水粉生意不错，可也只是个小户，不可能存有这些画品的真迹。

“姑娘——”一个小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是个约莫十一、二的小男孩，只见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外，连带声音都有些发颤。他刚刚在花园打扫时碰到端着一碗灰泥的四姑娘，就被差使出去买糕点，说是买好后送到二公子院子，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进二公子的小院，平时他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二公子，即使有过几次照面，对方也都只是朝他点点头后匆忙离开。

“小石榴。”被秦澈挡得严严实实的秦霁青也探了个脑袋，应着门外的小男孩。

听到秦霁青声音的小石榴瞬间放松下来，这家里除了秦伯，他觉得就属四姑娘待人最为和善，待他也最好，看着秦霁青朝自己走过来，小石榴将手中包裹好的糕点递了过去，说道：“这是姑娘平日爱吃的，路远了些，所以回来晚了。”

秦霁青摸了摸小石榴的脑袋，拿走其中一包，笑着说道：“另一包你拿去吧，我还得留着肚子吃晚饭呢。”

小石榴抱着糕点，向屋内的秦澈施了个礼，谢过秦霁青后便转身跑走。

秦霁青打开包裹在外的油纸，香气立刻钻了出来，那胃中的翻江倒海之势也随之消散，是她爱吃的软香糕，秦霁青拿起一块递给秦澈，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看着桌上的信笺说道：“姓吕那家伙看的书倒是挺正常。”

这是秦澈从吕家抄回的书目，足有半寸厚度，其中有《春秋繁露》、《举贤良对策》、《汉书》、《昭明文选》、《韩诗》这样的治世策略、诗赋文选，还有《华佗方》、《吴氏本草因》这样的药理医书。

看着秦霁青就像往灶膛添柴似的不停地把糕点往嘴里送，秦澈淡淡提醒道：“你刚刚不是说要留着肚子吃晚饭吗！”

“二哥，你说吕哲消失这么久，陈沁怡可有去那小院看过？”反正吃都吃了，晚饭的事就留到晚饭再说吧。

“几时去？如何去？”

这确实挺讲究，有婚约在身的陈沁怡不可能青天白日，大摇大摆的跑到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家中，更何况，他俩青梅竹马也是尽人皆知的事，若被左邻右舍瞧见必定是要传闲话的。夜阑人静之时呢？陈吕两家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南偏西，虽不是相对的两个方向，但陈沁怡一个姑娘家必定不会三更半夜步行前往。

“托人去！”这是秦霁青唯一能够想到的。

秦澈不置可否，只是缓缓说道：“若如此，那，知道陈吕二人之间关系的就不止你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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