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色澄澄 第六章 美人局 陆

寅时四刻，高挂于天边的弦月仍散发着清冷的光辉，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商业街道此时只有零星几人挑着东西疾步行走，而沿街店铺内的烛火透过厚厚的门板缝隙向外界传递着讯息——此间正在做营业前准备！

而此时的承济巷也是最为热闹的，有推着小车急匆匆出门赶市的，有刚收工归家慢悠悠梳洗整理的，更有守在茅厕前骂骂咧咧急不可耐的，可谓是好一场鸡飞狗跳的热闹场面。秦家帮佣牛嫂是专门负责早饭的，所以这会已经待在了秦家厨房里，但是今日有所不同，她的任务比往常重了些。

“姑娘今日要去承济巷啊！”牛嫂一边切着韭白一边问着趴在灶台前没精打采的秦霁青。

“嗯。”

牛嫂是个健谈的人，但眼力见却不怎么样，继续说道：“好在今日我多买了些韭白和豆干，腌制上正好做这馒头馅。”

“好。”秦霁青继续简短无力的应着牛嫂。

端着木盆腌制馅料的牛嫂向四下张望了几眼，压低声音问道：“姑娘这次又是瞒着二公子偷着去吧”，说完还露出一抹了然于胸的微笑，不过这次，牛嫂连一句简短的回复都没得到。

昨日晚饭后她又跟着二哥回到书房，一来是帮着二哥收拾整理那些带回来的书册和画作，二来是继续讨论吕哲那个看似有些诡异狂瞀的家伙，可是说着说着……

秦霁青侧了侧头，将脸贴在厨房的小桌上，重重叹了口气，怎么就吵起来了呢！

“二哥，你觉得吕哲是个怎样的人？”

秦霁青有个独特的特性，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前还被那些画卷弄得面目惨白，这会已经蹿上凳子跑去近距离接触了，却被眼明手快的秦澈拦腰捞了下来，命令道：“你去把书收拾一下。”

见秦霁青一脸不情愿却还算听话的走到桌前，秦澈接着说道：“你觉得呢？”

“嗯——不知道，第一次见他那会，他在暗处，远远望过去就是个弱柳扶风模样的书生，之后嘛，我好像没，哦！有一次，在哪儿不记得了，是个白天，看得会真切些，不过仍是一副清癯模样，可不论哪一次都只是个普通的清贫秀才，直到你带回来这些东西，和他这人，至少和他的外形样貌有着天壤之别吧。”秦霁青一边转着眼珠子搜索着记忆里的吕哲，一边说道。

“你好奇心这么重，那夜之后未去打听？”

“二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那可是个陌生男子啊！秦霁青将手中的书重重摔在桌上，瞪向秦澈，气得哇哇大叫起来：“且不说那吕哲是陈沁怡的情郎，即便不是，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可能四处打听一陌生男子的事情，被人传了出去，秦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突如其来的急风劲雨让秦澈有些手足无措，他不是没见识过秦霁青的脾气，也不是没见识过秦霁青对他发脾气，但彼此长大后，这却是秦霁青第一次对着他吼。

难掩尴尬的秦澈轻咳两声，说道：“被传出去，爹爹自会找媒人前去说亲的。”此话刚一泼出，秦澈就悔青了肠子，只怕秦四姑娘今夜是要拆了他了。

秦霁青一脚踹翻身边的凳子咆哮道：“说你个头啊！你娶陈沁怡，我嫁吕哲，咱们秦家变成什么地方了？还不得沦为旁人笑柄。”说完便拂袖而去。

“这次是二哥哥让我去的。”想起昨夜的事情，秦霁青仍是满心的委屈，这也是为何她能在寅时时分就趴在厨房陪着牛嫂的原因，一是怕牛嫂来不及准备吃食耽误了时间，二是，真的是气火攻心到难以入眠。虽说秦澈并没有直接嘱咐她去承济巷打探，但那一问不就是此意嘛，而她还乖乖照办了，好气啊！！！秦霁青突然跳起来激动地来回跺着脚，片刻后又蔫头耷脑地趴回到桌子上，既悔自己太冲动，又恼自己不争气，明明都吵架了，可还是清早爬起来准备拿去承济巷的东西。

“牛嫂子，”小石榴正欲走进厨房，便看到坐在灶前蔫头耷脑的秦霁青，脸颊微微一红道：“四姑娘早！”

顾不得清理沾满面粉的双手，牛嫂伸手就去捏小石榴的脸蛋，打趣说道：“你还真是人如其名，长得越来越像颗石榴了！”

小石榴没有理睬，冷着面自顾自说道：“二公子说今早不用备他的早餐。”

“二哥已经起了吗？”

“嗯，二公子已经出门了。”对着秦霁青，小石榴总是一副温柔和顺模样。等了片刻，小石榴见秦霁青没有反应，也不似还有其他话要问，便施礼转身退了出去。

“奇怪，平日二公子肯定会同四姑娘你一起吃好早饭再出门的啊！”牛嫂一边嘟囔着，一边将包好的馒头整齐码进蒸笼，放到已烧得热气腾腾的锅上。

司理院位于城北开明桥附近，秦澈原想吃好早饭再过来，可又不想被人撞见自己手中拎着的东西，便只能选择赶早出门，出门前他去了趟秦霁青的小院，想告诉对方自己今早不在家用饭的事情，可发现院内漆黑一片，心想可能尚在休息，就转身直接离开了。

路景东背着手路过秦澈的衙房，便瞧见秦澈正埋首于卷宗之间，不由摇头叹息着走了进去，声音略带埋怨说道：“我说育文啊，你能不能稍微歇一歇，再这样下去，我后年的历子也要写满了。”

秦澈闻声抬头，看到路景东也未起身施礼，只是笑着应道：“司理大人无须执着，顺其自然便好。”

“嘿！我说你小子，同你爹秦遥山一样都是只老狐狸！”路景东指着秦澈笑骂道：“若不是我，你这个差注他州通判的京官，能有现在这一家团圆的和美景象！”

当年，上京赴考的秦澈并未料及自己会一举得中，当听说将会被差注他州之时，便赶紧托人四处打听，发现此次细目中并没有“扬州”，可事情就是这样无巧不成书，一筹莫展的秦澈遇到了任满返京的路景东，而路景东此时也被派了新差——扬州司理院司理参军事。人往高处走难，特别是官，通判一职即便是下州也是从七品位，但秦澈是个一心想回扬州的人，既然如此，那司理院判官就再适合不过了，毕竟他的顶头上司也不过是个从八品。

“谢大人当年搭救之恩。”秦澈起身深深施了个礼，接着说道：“小侄一直仰仗大人照拂，今日也正好有一事想向大人请教，大人经历颇丰，可曾听说过‘美人局’？”

秦路两家祖上均居于蜀地简州，是世交之情，乾德二年宋主伐蜀，主帅王全斌率领大军在又修栈道又翻山越岭的情况下仅用六十余日便经历完所有的极限运动，大军也在迎来胜利的那一刻开始纵情于抢劫财物之中，以慰藉这数月辛劳，此举招致蜀人怒起反击，一场场刀枪厮杀在多地爆发，路家也因此决定举家迁往长安，从此两家便断了联系，再通书信已是乾德五年，不过那时还没有秦家小辈什么事。

路景东扶起秦澈，说道：“高帽子你自己留着，至于美人局这种旁门左道的下作勾当，我倒是略有耳闻。”

“那被诱引之人可否会被限制自由？”秦澈倾身上前急切问道。

“软禁？被监视可能，但是软禁，”路景东摸了摸脸上的两撇胡须，继续道：“诱去的目的既是为了将他们安插在各个重要位置上，日后方便加以利用，那软禁岂能达到目的！”

“那若诱引之人不从呢？”

“既是诱引，那自是以‘诱’为首要手段引对方上钩，如若照你这般想，岂不成了绑架。”

“若是先被诱引，后又反悔当如何？”

“哎哟，我说贤侄，我又没被诱引过，”话音至此，路景东顿了顿，转念一想道：“每年州衙都会将罪定没收或绝户人家的私宅纳入店宅务，而你说的这勾当若真涉及软禁，也是需要地方的，不如你去查查看，但是，咱们先约法三章，这是别人的活计，你别过界。”

秦澈似乎并未打算就此结束话题，又接着问道：“若是囚于自家宅内呢？”

路景东扶额睨眼看向秦澈，道：“若失手，哪里更易甩脱干系？”

衙房内因路景东一言蓦然变得寂静无声，秦澈的思绪在这寂静中飞速旋转，可似乎并未理出什么头绪，见秦澈闷头不语，路景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唉——我说贤侄啊，你这性子跟表字不符啊，倒是你三弟的‘辽远’适合，很有武官之风。”

原本只是想岔开话题的路景东，却阴差阳错的打开了秦澈大脑深处的一段记忆。

秦霁青一把抓起桌上的书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哇哇叫道：“二哥哥就像一个讨厌的夫子！”

秦澈侧头看了看被秦霁青甩至墙角，略显凌乱的书籍，正欲说些什么，便又看见秦霁青因愤怒而涨红的小脸，气鼓鼓的腮帮子就像塞了两只大馒头，瞬时差点笑出声来，只能强忍笑意，板着脸严肃说道：“做人怎可不读书识礼，这样才能知进退、明是非啊。”

秦霁青一屁股赖坐在地，对着秦澈吼道：“我就不要！”，之后便撕心裂肺嚎啕大哭起来，这倒不是气哭的，而是饿哭的，自从二哥哥给她找来这本《礼记》，她就已经连着两周没吃过晚饭了，如若不是二哥哥白天要去学堂，怕是这一日三餐都保不住。

而这一年，秦澈十五岁，秦霁青才八岁。

五年后，行弱冠之礼的秦澈被父亲秦仲外询问道：“你可有选中表字？”。

“育文。”

秦仲外沉默片刻，点头说道：“淳清育物，瑞木成文，与你的‘澈’字倒也相配。”

只是这秦父哪会知道，这两个字的起源只因那句“二哥哥就像一个讨厌的夫子！”

“你若是理出头绪，想到法子，好歹也跟我说一声，也不枉我清早就在此陪你伤神费脑啊！”见秦澈嘴角噙笑，路景东以为他已经有了主意，便抱怨说道。

秦澈被路景东从回忆中唤了出来，一脸抱歉地说道：“下官刚刚一时失神，望大人见谅。”

啊！这是下逐客令了，在这朝夕相处的数年之间，路景东对于秦澈的套路已了如指掌，也罢，路景东整理了下官服，哼了一声朝外走去。

而秦澈的思绪又回到了秦霁青身上，心中暗想：不知那丫头消气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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