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白发抄 7长乐

7

琴川城笼罩在一片阴霾里，朝廷也被惨烈的灭门案震惊，派了直属于洛邑的雷部捕快们来。琴川的这些日子里，街上到处都是巡查的捕快们，平时夜里还有不少人出来去酒楼买醉，如今一到夜里就无人出门，整座城显得死气沉沉。秦墨的眉宇也越发凝重。

严百炼不明白，为什么秦墨要搬家的决定这么突然和决绝。她让严百炼和严卿柔马上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琴川。

“可是，我还没有和洪烈苏离说，还有师父和阿月。”严百炼不理解母亲这个决定，只觉得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以至于自己都一阵懵。

“他们会理解的，百炼你不是一直想搬到更南方一点的位置吗？夏天不那么热，冬天不那么冷的地方，我们马上就可以搬去了。”秦墨收拾着行李。

“可是，可是，我舍不得他们。”严百炼意识到母亲是认真的，他很有些手足无措。“我还没有和他们好好说过再见。为什么我们要搬家？”

秦墨动作停了一瞬。“百炼，有很多事情我没有和你说，等你慢慢长大，我都会告诉你。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要相信娘，娘不会害你。听娘的话，背上你的包，牵上阿柔，我们现在就走。”

“我不，总是这样。”严百炼无法接受，要突然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琴川，他的朋友，他的老师，他喜欢的人都在这里。“每次都是这样，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从来不管我的意见。每次我问为什么，你都说你还小不懂，等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可我就是不明白，我不管我不想走。”严百炼说着，就狂奔冲出门。严卿柔正好出门看到这一幕，虽然听不到，但她看到母亲和哥哥面红耳赤的样子，就懂了他们在吵架。

严百炼跑到了江家，他的心很乱，他就只想见到江见月，他也想问江岭怎么办，或许江岭可以劝劝秦墨。

江岭有些意外，“我本以为你们现在已经走了。”

“老师，阿月在哪里？”严百炼也没有想到，自己第一句话是这个，只是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百炼，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江见月从宅子里走出来，看到严百炼，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

“阿月，我，我还没有和你道别。”严百炼他想了想说。他心里想见江见月，可是真的见到了，人就在面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岭看到这一幕，没有说什么，只是背过身去叹息。

江见月没有再说什么，弹起了琵琶。她的琵琶声是那么的凄婉，好像她想说的话都在琵琶里。

秦墨一身血痕冲了进来，琵琶声戛然而止，众人都吓了一跳。她是提着剑跌跌撞撞进来的，那把剑没有多余的纹饰，只是素雅。

“小妹，是谁打伤了你？”江岭扶住秦墨，她身上都是类似刀伤的伤口，有的深有的浅，正在往外冒血。

“大哥，阿柔她被掳走了。”秦墨咬着嘴唇。“我躲了快十年，终究还是没有躲掉。”

“小妹，你什么意思，慢慢说。”江岭定了定神，他努力试图理解现在的情况。

“百炼，救回你妹妹，你妹妹。”秦墨吐出一口黑色的血。

异变就在此刻发生，她猛然推开江岭。巨大的甲壳从她身上蔓延，修长双腿变成了昆虫式的脚，就好像人形的皮囊破碎，里面装着一个巨大的怪物。秦墨的上半身支起，下半身完全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滢白色蝎子模样，双手化为两只巨大的大鏊，还有一节节的蝎子的尾巴，可蝎子尾部又是一只白色蟒蛇的头颅，吐着红色的信子。月光洒在甲壳上，倒映着晶莹白色的光辉。而唯一还保持着人形的上半身，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白磷，双眼的瞳仁化为紫色的竖瞳。那疤痕覆盖的半张脸庞，裂痕的疤痕纹路现出金色的纹理。

严百炼和江见月好像化为了石像，呆呆的看着这宛如噩梦般的一幕。

秦墨，已经不能被称为秦墨了。她化为的怪物仅仅扫了三人一眼，就毫不犹豫的冲向严百炼。巨大的蛇头和双鏊，开合的声音仿佛金铁交鸣。巨大的白蝎子冲来，排排节肢的每一步都将宅子里的地板踩裂。

严百炼已经无法思考了，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他只要闭上眼，然后醒来，一切都会结束。

铁鏊袭来，那鏊钳仿佛巨大的剪刀，能够将严百炼拦腰剪断。而江岭提刀冲来，却离得远了，终究是慢了半步。

如果没有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十五岁的严百炼就要丧命。一向羸弱的江见月抱住严百炼，用尽平生最大的力量扑出，两人一起从鏊剪中夺出，身体砸在地板上，激起一阵烟尘。

下一刻，江岭赶上。他高高跃起，银白色的战刀，划出极度霸道的刀弧，形同斩铁。霸道，只是霸道，挡者睥睨的气势。这一刀直直的劈向秦墨还尚未人身的头颅。

“不。”严百炼下意识的喊，可他却喊不出任何声音。

“当！”，白蝎的鏊格挡住这一刀，空气中竟是刀剑相交的嗡鸣。江岭极速的环绕着白蝎移动，白蝎的鏊和尾巴的蟒蛇头密不透风的攻击，但是江岭的身法却如同鬼魅飘忽。每次战刀和铁鏊相撞，都会迸发出炫目的火花。严百炼呆呆的望着这场不应该属于人世的战斗。

“月儿，带百炼走！”江岭趁着一个空隙大喊。

江见月拉起严百炼的手，向屋外拼命狂奔。

但是今天琴川城的街上，好像一个人都没有，整座城都成了一座空城一般沉寂，巡逻的捕快也消失了。江见月拉着严百炼的手跑在街道上，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

“百炼、百炼、你听到我说话吗？”耳边传来那个银铃一般的声音，但声音里都是焦灼，江见月捧着他的脸。

“阿月，我，刚才好像看到我娘，她变成一只大蝎子。”严百炼口齿不清的说出了这句话，他的眼神呆滞而迷茫。

江见月紧紧的拥抱他，在他耳边说。“别怕百炼，有我在，没事的。”

在琴川夜晚的雪中的长街上，少年少女相拥。整个世界显得孤寂又悲伤，江见月的脸颊贴在严百炼的脸颊边，可是严百炼感觉江见月的脸颊冷得像一块光滑的玉石。

江见月从怀中抽出那把短刀，繁复的花纹。她把刀递到严百炼的手中，手掌覆盖上他的手，把刀放在他掌中握紧。

“百炼，你听我说，那已经不是你娘亲了，那是“眷魔”，你娘已经死了，那只眷魔现在就是来要你的命的。你要活下去，这也是你娘希望的事情。“

“啊？”严百炼不明白江见月在说什么，他觉得无法理解。那个总喜欢骂自己，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的中年妇女，怎么就死了呢？她刚才还好好的，要自己牵上自己妹妹的手，离开琴川，搬家去夏天不那么热，冬天不那么冷的地方。

没等他们来得及说更多的话，那只白蝎从屋檐上急速的爬行而来。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无人能够相信，那么巨大的魔物，动作却是那么的轻灵，就好像一个魅惑的舞者，可她踏足的屋檐瓦片纷纷裂尽。江岭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在房屋的屋檐上飞奔，纵横跳跃，手提着那把银白色的战刀。

“阿月、百炼，跑！快跑！”江岭的声音嘶哑，似乎特别远又特别近。

巨大的白蝎，从屋顶扑下，还拥有秦墨轮廓的人形伸出双鏊如同两张巨兽的嘴，向严百炼和江见月一起张开。而尾部巨大的蛇头，封住了他们的去路。

严百炼木然的望着这无可逆转的一幕，但女孩的双手轻轻抚住他的脸庞，将他的脸轻轻的扭向看着自己。四目相对，映入眼帘的，是江见月悲伤的脸。她的泪水蜿蜒着流下，但她的眼神满是柔情。

“不要啊！”江岭嘶喊着。

她素白的手轻轻覆住了严百炼的双眼，严百炼不明白为什么，下一刻，柔软的双唇吻上了严百炼的唇间。这转瞬的一刻，似乎被拉得很长。雪夜的长街，扑来的眷魔，江岭的呼喊，被覆住双眼的少年，少女的吻。

下一刻，覆盖在他眼前的白皙有些冰凉的手掌松开，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蓝色，仿佛深蓝的寒冰。琉璃般的皮毛，两只尾巴的巨猫，扑倒了白色的蝎子。两只巨兽缠绕在一些，那只猫有三只眼睛，额头中间有一只翠绿色的眼瞳，左眼的瞳仁是湖蓝色，右眼的瞳仁是金色。但几尺长的巨大獠牙直接宛如上古的剑齿虎一般，像两把利刃一般突出下颚。她嘶吼着，咬向白蝎，可白蝎的巨鏊也钳住了她的一条前腿。

双尾猫咬住了白蝎尾巴的蛇头，两颗狭长的獠牙贯穿了白蟒蛇的头颅，紫色的鲜血飞溅，双尾猫猛地甩头撕咬。白蝎的另一只铁鏊钳住双尾猫的身躯，冰蓝色的皮毛瞬间沁出一片红色的血迹。两只巨兽互相撕咬着，疯狂得歇斯底里。四周的地面和房屋都因为他们的争斗而碎裂，飞雪四溅。可这个城市的人却充耳不闻，没有一个人出来看上一眼，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眼前的一切。

严百炼跪倒在地，他不明白，江见月到哪里去了。他想到了原因，只是本能的拒绝，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母亲，自己喜欢的人，都是怪物。“百炼，百炼。”耳边似乎有人在喊自己，但严百炼什么也不想听了，只想就这样死去。

他感觉自己的脸被扇了一耳光，巨大的掌力使得他脑子一懵。嘴角的血蜿蜒流淌下来，他茫然的望着眼前的江岭。江岭托着他，臂弯仿佛铁铸而成，将他扶起。他的表情，仿佛覆盖上了一层坚硬的面具。

“能听到我说话吗？百炼。”他的声音很平静，凝望着面前两头巨兽的厮杀。

严百炼看着江岭木然的点头。

“你必须杀了那只白蝎。”

“那只白蝎，是我娘。”

“对，是你娘。”

“我没办法，我做不到。”严百炼觉得很混乱。

“严百炼！”江岭大吼，“你必须做到。你如果不杀了你娘，你娘就会杀了你，或者你妹妹。这是她没办法遏制的冲动，她现在身不由己。如果你死了，那见月就白白牺牲了。”

“什么意思？”严百炼心脏陡然好像停了一下。

“阿月已经一旦变成这个样子，她就不再是人了。”江岭用手将严百炼的脸掰向两只巨兽所在的地方，双尾猫已经被白蝎压制住了，她冰蓝色的皮毛多半都被染红，一只前腿也瘸了一般。从一开始的敏捷，速度越来越慢。而白蝎仿佛没有痛感，她的八只足被咬断了四只，依然可以支持巨大的身体快速的爬动。她也不恋战，只想冲到严百炼的面前。但她每次想冲过来，双尾猫都会扑向她。可双尾猫也撑不了多久了，她似乎知道严百炼在看她，只是一瞬间，那只猫回过眸来，三只不同颜色的眼瞳看向严百炼，严百炼看着那个怪物，却又觉得自己偷偷爬上屋檐，望着的那个白衣的女孩。

“你相信我吗？严百炼。”江岭直视着严百炼的眼睛，严百炼这才看到他的脸上，泪水已经蜿蜒如同溪流，在这个冬夜，泪水刚一出眼眶，就变得冰冷。

“我信。”

“还记得我教你的刀术吗？等下我会封住她的行动，但是只有一瞬间，用见月给你的这把刀，刺向你娘心口正中间。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见月用命帮你争取来得，坚强点，严百炼。”

“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

“那我们都会死。”

“可我，还没准备好。”

“你不可能准备好，上了，百炼。”男人疾呼一声，黑色的魁梧身影像一只撞向悬崖的鹰那样扑击出去。那个瞬间，双尾猫也扑出，死死咬住白蝎的一只铁鏊，而与两只巨兽比身躯显得很渺小的江岭俯着身挥刀，两道银色的寒芒横扫而过，白蝎剩余的四只脚又断了两只，白蝎猛地身体失衡，而后江岭高高的弹射跃起斩向白蝎，可他极速的刀生生的被另一只铁鏊钳住。

有一个身影，从江岭的背后出现，他手臂肩膀一条线握着那柄短刀，整个身体为矛，刀为矛尖。径直的刺向白色的人形部分。严百炼近距离的看着，已经完全不像自己娘的样子了。即使是人形的上半身部分，身上也覆盖着无数白色的鳞片。可严百炼分明看到，自己刀刺入的前一刻，那个怪物对着自己欣慰的笑了。一如小时候叫自己回家吃饭的时候，秦墨的笑容。他忽然想收刀，可这一刀刺出再无挽回的余地。那把短刀像切豆腐一样，毫无阻力的刺入了怪物的心口。严百炼紧紧的抱住了那个人形。

白色的巨蝎摇晃了两下，终于倒下。

巨蝎的身体又像飞雪那般随风而逝，严百炼抱紧的怪物，变回了一个破碎的人形，秦墨修长的双腿已经消失了，身上无数道伤口汩汩得往外冒着鲜血。他怀抱着自己的母亲，眼泪滴在秦墨的脸上。

“百炼，为什么要哭？我平日里打你，你都不哭的。”秦墨的目光又恢复了清明，她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脸，想拭去泪水。

“因为你就要死了。”严百炼哽咽着，巨大的悲伤涌上了胸膛。

“每个人都会死的，坚强些，百炼，卿柔还在等你去。那个男人带走了她，你答应我，要把卿柔找回来。”

江岭和变成双尾猫的江见月默默的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可是只在一瞬间，变故再次发生。一个巨大的影子，从上往下高高扑落，浑厚的力道扎扎实实的命中了双尾猫的背，那是一只黑色的狮鹫，可那只狮子头颅却是个骷髅，巨大的羽翼张开，却是一对破碎的翅膀。他站在双尾猫的身上，利爪深陷入双尾猫的身躯。背上好像坐着一个人。

江岭大吼一声，冲过去，他挥出的刀，仿佛天空的那轮弯月一般凄冷。坐在狮鹫上的人抬眼，没人能看清那瞬间的变化。一个纤细的阴影突然从那个人身上拉长，阴影像一把剑一般，贯穿了江岭的腹部，江岭重重的坠落在地。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那人朗声道，又仿佛低吟浅唱。月光映在他的脸上，柔和而精致的五官，他穿着银灰色的长衫，袖口和衣边还有刺绣着金色的繁复花纹。他怀抱着一个女孩，踏雪而来。

“苏长乐。”严百炼呆呆的念出了这个名字。

“严小哥，别来无恙。”苏长乐微微笑着，仿佛他们是在阳光和煦的街头偶遇。他从怀里轻轻放下严卿柔，然后又从狮鹫的背上扔出两个人在雪地上。

“洪烈，苏离。”严百炼看着两个浑身是血，被甩在地上的身影，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的兄弟。

“这是你的朋友们对吧，严百炼。我找他们还费了点力气呢！尤其是这个少年家的爷爷，当真是为了孙子命都不要了。不过他也是死得其所。”苏长乐淡淡的道。

严百炼生命里所有重要的人，都倒在这片雪地里。

“百炼，他杀光了，我家所有人。”洪烈嘴角都是鲜血，他和苏离爬到严百炼身边，三个人，紧紧的抱在一起

“秦墨，你当初和我做的交易，怎么就不作数了？”苏长乐问。

“谁会，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你。”秦墨咬牙，不知从哪里来得力量，她挣扎着坐起，她所在的身下血染红了一片白雪，她怒视着雪地里散步一般的苏长乐。

“这就对了！这样才对！”苏长乐也不生气，而是赞许道。他的神色好像是真的高兴，“天下哪有放弃自己孩子的父母呢？”

但随后他的声音又低落下去，眼神又是真的黯然。“兴许也是有的，只不过不是你。”他转头看向在雪地里挣扎拄刀站起的江岭道，“也不是你。”

“严百炼，你要不要听听故事的开始。关于你的爹娘，还有你喜欢的女孩子。”他忽然间谁也不望了，只是看向严百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