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初春时分的雨正是那天上哭泣的泪豆,打在青砖灰瓦之上,淌过墙根草鞋之间。
霎时,又说不清是天悲,还是人悲了。
楚宅的一阁,书声、字画、落雨,透过三尺木窗,宛如盛世丹青,别具风采之余又平添了几分惆怅。
几个丫鬟从大宅的一头撑起油伞,护着一位华贵有姿的夫人,踏雨前来。楚老夫人自是大家闺秀,未出阁时,已是传名十乡的美人。嫁入楚家之后,更是喜获麟儿,续得香火,深得楚老太爷欢心。
“君儿,来,快别念了。”
“母亲,这外边下着雨,您这是……?”
撂下书卷的楚莲君大步迎了上去,待楚老夫人坐下之后,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君儿,你与为娘说,老爷是不是又和你提赴京科考之事?”
闷雷裹挟在云雨之中,隆隆的几下,打痛了地上愁苦的人儿。楚莲君看出了母亲眼中的担忧,不知怎的,竟说不出一句话了。
“唉,也不知道老爷这是怎的,这楚家儿孙唯一的男丁万一出事,你这叫为娘怎么活啊……我听人家说啊,如今这朝堂之上奸臣当道。如此为官,可怎么安心呐……”
孝义郎不见慈母泪,楚莲君明白,父亲操持家业之不易,如今扬州城内谁人不知“楚记布庄”之美名;可母亲自小便疼爱自己,作为少爷,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被保护的像待嫁闺中的女子,怎舍得自己的骨肉远赴他乡。
愣的似块木的楚莲君,咽下了眼里微涩的泪,背过了手,立于窗前。
本是湿冷的屋中,坈长又无力的叹息声不觉于耳。自古道“母子连心”,楚夫人自是清楚,嘴上不舍,又无奈:养子胜鲲鹏,其志可量乎?
绵绵细雨润如酥,半柱香的功夫,早已乘风化云。楚莲君仰着头,只是呆在那儿,没有睁眼。为官、从商,二者像猛兽一样在他心里撕咬、对抗。
嗯?
早已咽下的泪水怎会又滑至脸颊?
自觉汗颜的楚莲君急忙睁眼,抓起衣袖擦拭着脸颊。可定睛一看,白若初雪的丝绸袖上,却是丝丝艳红。
“不对啊,今日我并未与人口角,也无丝毫痛意,怎会有血存于面颊之上?”
顺着窗框再次昂首查看,好似瓜一样大小的物件被一块青幔裹在梁上。楚莲君无意向地上一瞥,可算是把这十多年来的恐惧表漏无疑。
“怎么啦君儿?你这神色怎会如此苍白?”
丫鬟忙着搀起楚老夫人上前去查看,可霎时便被楚莲君大声呵住。
“别过来!”
摊在地上的血并未漫得太开,门外的下人见状,更是吓得浑身打颤,无人敢发一言。楚莲君回了回神,立即吩咐下人上梁取下,并派人通知楚老太爷来一看究竟。
一阵骚乱过后,楚宅上上下下三十口人皆汇聚大堂。下人们耳语纷纷,互相质问,皆不知此为何物,又从何而来。
老管家福伯请示了楚老太爷,得到应允后从围观的下人中间点出了一人。
“你,过去把它打开。”
“福管家,我,这……”
看这精瘦的下人支支吾吾,不敢上前一步,众人也懦懦的为其促驾。
“去啊你。”
“快去啊,老爷看着呢。”
犹豫再三,下人探下身子,缓缓地打开了那层裹着的青布。
楚莲君虽已猜出此为何物,可如此的置于堂中,着实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啊!!!”
凄厉的叫声任谁听了,皆感惧意如芒刺背;众人却又纷纷探出脑袋,自解心中疑惑。
且看那青布之下,一颗男人的头颅现于堂上。粗如麻线的发丝乱得瘆人,横的、竖的、卷的,毫无章法可循;拨开两侧之发,此人又生得一副虎豹之相,若是睁眼,怕是蛇鼠之辈两里开外便觉胆寒。面颊两侧的胡须密密匝匝,以至颈上的伤口虽是血腥,却难以看清。
“这!这!这!……堂上头颅何许人也!为何会出现在此!”
三分证怒、七分惊恐的楚老太爷忙得从椅上坐起,声如落雷般的质问众人。礼乐之府、书香门第,何曾见过这等场景,而下人中的怯懦之辈,早已是抽泣难息,未敢多瞥一眼。
“哎哟,老爷!此等不祥之物还是快快请出府门吧,以免横遭厄运啊……”
楚老夫人此时,早已是腹中胀闷,翻江倒海;丫鬟见状,赶忙架起老夫人避而远之,直往花园前去。
“父亲,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楚莲君怔了怔神,又询问道。
“嗯……你娘说的对。福伯,你快派人收拾了这颗头颅,天色暗时,叫几个精明的下人带上贡品,去城外把它葬了,切不可给旁人知晓。叫府上下人不可多言,好好安抚,莫再多生事端。”
“知道了老爷,我马上处理。”
驱散了围观的下人们,楚家大堂也慢慢静了下来。老管家点了几个平日里手脚勤快的下人收拾了堂上的头颅,又开始打点起了家务,一如平常。
“父亲,您可见过刚才那人?此人却不像是寻常百姓,又为何头颅会置于府中梁上?”
“为父也未曾见过,只怕是江湖上的仇杀。能如此轻易进入府中,想必是一位武林高手。君儿,此事莫再提及,这江湖中人,皆是三教九流,接触无益。为父自会处理此事,你就安心念书吧。”
说江湖,道江湖,商贾谓之毒,书生难识物。接踵而至的选择与怪事,压得楚莲君好不难过;不觉间抬头,已是行至江畔茶楼。此楼名曰“青玉”,因其临湖而隔望蜀岗,平日里便引得众人到此观景休憩,可谓是“城中有林苑,青玉更风光。莫问下马客,且饮此间茶。”
“哟,楚公子您来啦,快里边请。”
“店家,今日还是照旧,只是微微沏浓一些,瓜果点心也皆如往常。”
“好嘞!小二!楚公子一壶龙井,瓜果照旧!”
茶楼店家迎进楚莲君,又指引二楼落座。远看湖光山色喜如新,近闻茗润沁人佳如故,也自是让楚莲君忘却了来时的烦闷,静心品茶。
“公子可是姓楚?”
来人的询问霎时传入楚莲君的耳中,寄情山水的神游也在此刻重归现实。
此人身长八尺,样貌阴鸷又正气凛然,乍一看,让人难辨善恶;粗麻织就的衣服很难与这布庄公子媲美一二。而其手中所持长剑,纵使相隔三尺,也煞气逼人。观其面容憔悴,俨然是昼夜奔波,疲倦以久。
“敢问阁下是?”
“楚公子,在下崆峒派严一镖,多有叨扰,还望莫怪。”
“哦,严兄客气,快请落座。”
说罢,楚莲君便摆手引座,亲为严一镖斟了一杯茶,又接话问道。
“严兄今日前来,所谓何事?在下素未与江湖好汉相识,严兄又怎会认得在下?”
“楚公子客气,皆事出有因,故不得不叨扰公子。只因数月前,京城神威镖局发信崆峒,想让我崆峒派与其合作,护送一批京城高官之财宝来扬州,事成之后,重金相谢。师傅自与神威镖局有旧,命我与师兄柳自诚协同数名弟子一同前往护送。五天前我们到达了扬州城,按约交付货物,可谁知开箱之后,那批财宝竟不翼而飞。他们怀疑是我们途中换走了那批财宝,口角之下,便大打出手。我们遭到围攻,师兄也被他们杀了……”
从未经历过江湖之事的楚莲君甚是诧异,这朗朗乾坤之下,竟有人敢如此行凶,视人命如蝼蚁,真是枉称为人。
“可严兄,这与在下有何干系?”
“我们没能看清那帮收货人的真面目,厮杀之中,柳师兄被他们砍了头颅,怪我无能,没能抢回师兄的头颅,只能逃走保命。我躲进城外的古庙之中养伤,想着痊愈之后再巡回师兄的头颅。两天前我进入城中四处打探,都未能打听到师兄的消息,可就在今日,我与两个像是出门采买的丫鬟撞见,无意间听到她们说‘府中出现的头颅’,便悄悄跟着她们,得知她们是楚府的下人,我就守在了府门前。看到公子出府到此,才敢斗胆前来。”
盏中之茶尚暖,公子之心甚寒。湖风愈吹愈紧,粼粼的水面晃得似这世道人心。
何谓江湖?
此时楚莲君的心中,江湖更像是训人成兽的斗场,有的,只是漫天血腥与无尽杀戮。因为这颗陌生男子的头颅,楚府上下已是胆战心惊,而眼前出现的另一位男子,更是让他感到深陷漩涡,惴惴不安。
“所以严兄今日,是来讨回柳英雄的头颅,是吗?”
“正是此意啊!楚公子,我知道你为人淳良、乐善好施,求你让我带师兄的头颅回去,我们崆峒派上下,将同感大德!”
“严兄不必客气,只是今日府中之人皆因柳英雄的头颅,受了些惊吓。父亲已派人将柳英雄的头颅拿到城外下葬,此时天色已晚,我们立刻赶去,或许能在入土之前,拿回柳英雄的头颅。”
听到这,严一镖起身行礼,跪于楚莲君面前,狠狠的磕了个响头。隐隐觉得,平日里所见的公子,不是纨绔骄横,就是轻佻寻欢;可眼前这位楚公子,却是温良恭谦,菩萨心肠。直叫自己这江湖侠士,也生出三分佩服之意,实是难得。
“严兄快快请起,如此大礼,在下真是受之有愧!我们还是快快起行吧。”
“好!我们即刻起行,公子请!”
何谓侠?
严一镖的眼中,曾不屑与之同席的文墨书生,今日却相助于他。侠士早已习惯了刀口上的尔虞我诈,同道相传的盖世大侠,怕也不及这萍水相逢的书生公子。
剑寒,人心暖。灯火中的扬州城,衬出了往日没有的一丝温暖。清灼小菜与葱花豆腐占据了家家户户的饭桌。好似如此光景、太平盛世,全缩影于这一桌饭菜之中。
对了,还有酒,不会喝酒的侠士,便不懂江湖的个中滋味。楚莲君与严一镖奔驰在马上,穿梭在街巷暮色之中。他不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帮这位萍水相逢之人;江湖在他心里,还是那么险恶、残忍,但此刻,他却暂时抛下了今日之烦忧,打马出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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