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侠传 （五）

话说阿飞一家，此时也在山林中逃避赤鬼。

那一日赤鬼进犯，暴雨淋漓。阿飞被困在家中，不能出外玩耍，他对此十分不快。但不能出门，却也有令人惊喜之处。他见到他阿爸坐在前厅木椅上，捏着一柄剑的剑尖，手里攥着一块红布在擦拭。前两天，他看到半夜时分父亲母亲点一盏油灯坐在院中，灯影下，父亲将剑置于一块黑色的石头上轻轻、细致地磨着。他趴在木桌前，把窗子开了一道缝，偷听父亲母亲谈话。

但是爸爸妈妈什么也没说。天上一轮明月快要圆了，天边一颗绿色的星星一闪一闪的。父亲这两日让那些前来学剑的富家子弟都回去了，说是平日训练严苛，这两日放假给他们歇歇。

他先前也见过那柄剑。那剑悬在客厅墙上，自他有意识起便在那儿了。去年暑天，他闲来无事把剑偷偷取了下来，正好被父亲撞见。但是父亲也没对他说什么，告诉他玩完之后放回去。他好生欣喜，上手便把那剑往剑鞘外抽。一开始那剑是纹丝不动。慢慢地、慢慢地，花了许多功夫，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

好一柄剑，寒光闪闪，在六月的暑天里，崩散出一股凌冽的寒气，令人牙根发凉。阿飞手指拨弄那剑刃，一下划出好大一个口子，吓得他扔下剑，去寻他的母亲。他母亲给他包了伤口，给他一块红布，让他自行擦了，把剑放回原处。

平日里，阿飞从未看过他阿爸取剑。教剑时，他都是空手在教。阿飞也不懂。

他坐在自己椅上，见父亲拭剑，不由看入了迷。院里暴雨倾泻，父亲只是一下一下，慢慢地擦着。

忽然一阵风吹过，像是燕子从天外划入院角，拂起他父亲飞鸿雪白的鬓角。一声笛声从远处四哨处响起。阿飞听到母亲阿琴唤他。“阿飞，阿飞。你出来，咱们要出一趟门。”

他从自己的房间出来。看见院中母亲打着伞，父亲手里拿着剑，背上背着木箱。“妈，爸怎么背着个箱子？咱们是要去哪里？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东西都还没收拾。”阿琴冲阿飞笑，让他进去取，要快。

阿飞回到自己房间，找到自己的小木框，往里装了泥人，木镖，风车，还有先生交代要背的诗书。随后颠颠出了门儿。天色冷青阴沉，暴雨瓢泼，还闪过雷电。一家人装点好，若不是飞鸿手上一柄长剑，外人看来，还以为去郊游一般。飞鸿打一把伞，把雨幕悉数拦在伞外。夫妻二人共用一把伞，小阿飞自己用一把。走到门口，一架马车停在那里。飞鸿让阿飞和阿琴进到轿里，自己当作马夫。飞鸿同阿琴一路走一路说着话，便如往日一般。便是雨声太大，有时阿琴说话飞鸿听不清，便俯下耳朵来，同夫人讲话。

马车朝六哨方向走，雨极大，阿飞把窗子闭紧了，怕雨落进来，滴到他阿妈身上。坐在马车轿子里什么也听不到，雨声轰轰地响着，只能听到雨声，马蹄声，还有不时的笛子声。

阿飞问阿琴：“妈，咱们这是去哪儿？守备军阿叔们为甚吹笛呀？”阿琴告诉阿飞：“咱们是在逃命。红鬼子进村啦。阿叔吹笛警告乡亲们呢。”阿飞哦一声，他也不知红鬼子是什么，便又问他娘。阿琴便告诉他赤鬼的一些故事，阿飞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飞鸿早在月前便观测到绿妖将至，早早备了粮食马车，等着变故起，他便携着妻儿要往别处走。

马车在前往白山镇的路上磕磕碰碰，溅起大大小小的泥花。过了一日一夜，好歹到了白山镇。到了白山镇，修了车子。那车匠对飞鸿说：“啊哟好险喽你们。我听当兵的阿五说，你们鲁达镇来了红毛鬼子哦。说那鬼子一个个都有房子高，吃起人来像野猫子一样。还好你们跑得及时哟。”

话说那赵帘、刚玉奔袭一日，在屠杀那日晚到达了白山镇，迅速向守军通报。白山镇军长对他的话不能全信。这许多年了，怎么突然就跑出来一支赤鬼队？还披甲带剑，怎么可能？不过他看赵帘刚玉在这轰天雷暴之下，奔袭整整一日，二人一身泥泞，脚上连双草鞋都没有，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地从鲁达镇跑来，一副虚脱将死的样子，还是不敢大意。派二十守备骑快马奔袭调查，弄清情况。

白山镇二十快骑一路奔袭，出白山关隘十里，便遇上鲁达镇逃出来的几个百姓。那年长的女的本是一身泥泞，满脸污泥，见到有人起码而来立时呼嚎起来：“长官啊！长官啊！救救我的儿吧！红鬼子进村了！我让他走他不走，说是要守着乡民呐长官！你快去救救他吧。！”哭腔沉重，抱着一骑士的腿便死死地哭起来。一旁的妇人还背着一个睡中的小孩，被他奶奶的哭声闹醒，也哭吵起来。问了名字，那女人说他儿子叫做陈弼。她涕泪不止，哀嚎痛心，其实在临走前，她远远看到一人被红鬼子用巨大的石矛扎穿，那人体态便极像她儿子……失子之痛，难以言喻。

骑士们答应过老妇人必定尽力救出他的儿子，便策骑马朝鲁达镇驰去。一路上，官道上三三两两地遇到百姓；有时在山间，遇到二三十人，几无壮丁，尽是老弱，往往由一年长男子主导，多朝着白山镇走去。路上偶尔也见人饿死。二十快骑为了侦察迅速，身上几无干粮，也无力帮助。待小半日他们疾驰到鲁达镇，正是半夜。

雨势这时小了，落在天地间，只有轻柔的萧萧之声。二十快骑手持火把，放慢速度进入鲁达镇。只见绿色妖星悬挂在天，茫茫大地漆黑一片。骑士们耳中有马儿不时的嘶鸣之声，雨滴落在身上白甲敲打的寂然之声，火把燃烧滋滋呼呼之声，便是女人的叫喊求救，孩子的哭声，压抑着的粗鲁的笑声。

夜间，整个鲁达镇无一火光，天上云重，唯有地上二十骑兵的火把，供给着照明。骑兵们视线全无，虽然路上诸多百姓流离狼狈之象，已足够让他们信了，但军令、纪律所在，他们必须看到赤鬼，并估计大概的数量，并应尽快回报，让镇军早日做好准备。白衫军纪律战备严明有力，战力极强。若不是此次赤鬼下山数目过多，且赤鬼王极有军战之才，白山镇未必便保不下来。

二十骑兵首领思索之后，命令灭去火光，给马套上马笼以避免发出声响。二十人牵马，从六哨镇尾处进镇，探索赤鬼军况。六哨至三哨，寂然无声。刚才未进镇在原野处四处响起的流离百姓的哭声，仿佛被黑夜中的一只手掐断一般。

昏暗处，多有死尸，残肢断臂。骑士检查了哨岗，发觉四五六哨并无战斗痕迹，但这一带路上有战死的守备。到三哨处，又有守备死尸，死相极惨，不似一般死尸横倒在地，而像是被巨锤碾碎后，涂抹在墙上一般。三哨处血腥气息极浓，并且开始有非人的腥臭之味。

二十骑已至三哨，对鲁达镇探索过半，仍不见赤鬼。这一路尸横遍野，残杀手段毫无人性。赤鬼必然是来过，这点确定无疑，只是不知，如今去了何处？是否有派兵的必要，援救路途百姓的必要？还是应该加固关隘？赤鬼进袭时是怎样的？是否呈军队状？这些，似乎都无从得知。沿途百姓，皆谓赤鬼备了战甲与战具，数目极多，动作迅捷。但未能亲眼所见，百姓又多不识战法，却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侦察队骑首思索，决定还是再往前探探，必须弄清情况。于是他命令骑士进前，前往二哨和镇府。这时，黑暗中闪过一个人影。对方样子粗壮，却不是赤鬼。那人作噤声状，打了一个鲁达一带通用的军语。骑士们才放下警惕。

那人却是李二。当日李二并未战死。当时赤鬼杀死王全后，却对他不感兴趣，往二哨方向走去了。他便躲了起来。眼见王全和几位兄弟惨死在自己面前，见识了赤鬼的怪力与迅捷，他心中既是惊惶，又为自己苟活下来感到庆幸。他三哨不似他处，赤鬼从此处入侵，一共十八员，皆披盔戴甲，似鬼神一般，看得清清楚楚，实在不可匹敌。他觉得，唯有到白山镇请白衫军援助，甚至到省军请援，才有可能将这毫无人性的畜生捕捉杀尽。

李二心想，自己已令三哨守备到二哨和街道报信，只是不知其他哨站有没有派人到其他乡镇去；派出的人又是否如泥孩儿一般被赤鬼追上……剁成肉泥。思索一番，他决定自己出发到白山镇，以防出了差错没有支援。于是他从王全院中翻过，从住着诸多百姓的巷道，往六哨方向走，前往白山镇。

但未及走到六哨，便遇上在街上疏散居民的陈弼。二人相见，分外感概。兄弟二人昨日还在一起饮酒，今天却同时遭此变故，无不感叹世事无常，转瞬而变。陈弼先前在四哨处，视线所限，以为李二已然殉职。如今一见，随满脸惊惶，人在暴雨中被冻得嘴唇通紫，好在四肢臂膀，脑袋脖颈一样不少，不禁热泪盈眶。二人商议当下情形，陈弼告知李二自己已经派人前往白山，不必担心，请他同自己一同疏散百姓。至白山镇侦察兵队赶到，镇中已经几乎没有百姓了。赤鬼习性与人一致，夜伏昼出。夜里聚在镇府睡觉，白日里游荡到原野里捉捕逃难的百姓。陈弼也未死，他母亲眼花，在雨天里也看错了，现在在城镇外集结流难的百姓，前往白山镇；落单的人若撞上野兽，怕多是没救了。自己则趁夜里溜回鲁达镇，看看镇上，是否还有乡民躲在镇中，被困不能出。

不想在镇外见到黑夜中的火光与马声，急忙往侦察兵队的方向赶来，这才在此赶上。李二告诉侦察兵队，那日赤鬼初至，只有十八名；除去被斩杀的几头，今天白天似乎又有新来的赤鬼。骑士首领想要确定赤鬼数目，否则，难以预估赤鬼进袭规模，无法做好防范。

于是，一行人，一半留下照看马匹，一半潜伏前往赤鬼住处。这时，下了一日余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风呼呼地响，在夜空中吹开云幕，十七的月，洒下月光，凉凉地停在这几名军士的脸上。走到接近镇府的地方，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了。给他们作掩的，只有空气中的那一层风声。渐渐地，他们听得鼾声。兵队队长马绝正要示意再往前探看，被一旁的李二按住了。李二指了指那断楼，马绝细看，才发觉，淡淡的月光下，一个模糊的巨大的身影，隐蔽在断楼的墙壁之后。从远处地上的影子可以看见，那赤鬼隐在墙后，握持一把巨弓。影子微微起伏，像是树叶随风吹动一样自然。不细看根本发觉不了。马绝惊出一身冷汗。

幸亏有李二，再往前走两步，或许就被发现了。他想不到，赤鬼竟然还会设置哨岗。他现在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冒险继续侦察，二是火速返回报告情况。他思索之后，先让兵队都撤回三哨，令八骑快马回报，自己留下继续侦察情况。

次日白日，马绝与李二及剩余十一骑往身上抹了河泥，伏在百姓破宅之中，从窗户孔或破孔悄悄观察赤鬼。伏了一日一夜，未眠未食，点清此处赤鬼三十四头，记下赤鬼平日食量，活动，组织的范式。

其间，返回的八骑报告情况后，军长又派了十五骑前来协助侦察，不幸这后来的侦察队长并不谨慎，在白日原野上与捕食百姓的赤鬼发生冲撞，杀了两头老年赤鬼便沾沾自喜，于白日冲进鲁达镇，被鬼王带领的正军困在镇中狭小的地形中，全数被剿灭。血淋涂地。

趴在墙后观测的第一小队看得目蹬舌挢，对赤鬼团队协战之力有了新的认识。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动了便自身难保，连任务也完不成，命都要搭进去，谈何救人？

在十八那日黎明，也就是屠村日后的第三天，侦察军撤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