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然 第八章慕铃儿

“慕苒，慕苒，你又躲在那里去了，快出来，我找不到你了”一位只有车轮高的八岁小女孩站在庭院中央，捂着嘴，掩住笑意，对院角处一口大缸喊道。

这时，两位女婢从拐角一处长廊走来，见到小女孩，屈膝行了个礼。

小女孩微笑回礼道“待会世子出来时，能不能请两位姐姐帮忙一起把世子拽出来”。

“是”两位女婢回礼答道。

小女孩走到缸边，自言自语道“唉，也不知你跑哪去，肚子饿了，我还是回去吃饭了”。

一阵窸窸窣窣声音，大缸上的盖板慢慢被推开，探出一个小脑袋来，正是满面笑意的慕苒。

小女孩冲两位女婢招了招手，两位女婢走了过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婢探下身去，一把将缸中的慕苒抱了出来，待慕苒站定后，两位女婢行礼，闪身站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小女孩细心的拍去慕苒身上的灰尘，摸摸他的小脑袋道“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吧”。

慕苒点了点头，小女孩屈膝向那两位女婢行了个礼，说了声“谢谢”，慕苒也依葫芦画瓢向那两位女婢行了个婢女礼，引得两位故作肃容女婢扑哧一笑。

小女孩轻轻的拍了拍慕苒脑袋说了声“笨笨”，然后拉起慕苒向屋内走去。

看着两位小孩走远。

其中一位婢女说道“也不知世子的心魔病什么时候能好，都八岁了，还不会说话，真是急人。

另一位回道“老爷和夫人都不操心，你瞎操什么闲心，我只羡慕铃儿，治好了世子怕人的毛病，立了一大功，一个卖身为奴的小丫头一下成了老爷夫人的义女，要是什么时候我也能立一大功就好了”。

“想的美，我们还是踏踏实实的干活吧”两位女婢你一言我一语慢慢走远了。

被女婢称为铃儿的小女孩，名唤慕铃儿，她和慕苒的相识是在三年前，那年慕苒五岁，她，也五岁。

那日，秦御医诊治后，慕清便为慕苒找了无数的玩伴，但均以慕苒被吓得哇哇大哭而结束，看着日益沉默的儿子，最终慕清只能作罢，将慕苒居住院子的百米内设为禁区，无关人等禁止入内。

从此，慕苒在内院过上了离群索居的生活，那一年慕苒二岁零九个月，或许是受前世的影响，让他潜意识里不再相信父母以外的任何人，父母的爱对他来说已是足够，对于陌生人他是拒绝的，孩子的拒绝便是哭泣。

除了不愿见人，不会说话外，慕苒和其他的孩童一样，他喜欢一个人蹲在墙角看连成线的蚂蚁，小心的将食物放在蚂蚁够得到的地方，看着蚂蚁将食物搬走，便会心满意足的笑。

孩子的善良是纯粹的，下雨时，担心蚂蚁淋雨，便打伞给蚁群遮雨，慕清也会在一旁默默陪伴，将自己的伞倾斜在儿子头顶，慕夫人寻不见爷俩，便会打伞来院落，看见父子两人傻傻的待在雨中，故作嗔怒的迎了上去“两个傻子，一个大傻子，一个小傻子”，随后慕夫人成了第三个傻子。

雨淅沥沥的连成了线，雨幕中，小傻子慕苒半蹲，将伞递出，给蚂蚁和蚂蚁洞遮雨，二傻子慕清举着两把伞，一把伞倾斜在儿子头顶，另一把伞高举过头，三傻子慕夫人依偎在二傻子怀中，一家三口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待着，等待雨停。

慕苒除了看蚂蚁，也会仰躺在草丛中，看天空中的浮云，匍在亭栏上看成群的锦鲤，随着年岁渐长，会攀爬到假山顶上，去瞧远处绰绰的风景和人影。

日子就这样无忧无虑的过着，五岁那年的夏天，慕苒骑在假山顶上看风景，远远的瞧见一个白影向这边跑来，那白影在百米外的一颗柳树旁停顿了片刻后，便迅速向这片院落奔来，慕苒觉得害怕，但心中好奇，便躲在了山顶一侧，探头去瞧，随着白影越来越近，他才看清，原来是一位小女孩，扎着两个圆鼓鼓的丸子头，身着粗使丫鬟的粗布白衣，那女孩眼眸清亮，两靥因为奔跑生出淡淡的红晕，她来到院墙外，仰头去看伸出墙外熟透的李子，咽着唾沫，两眼放光。

不知为何，慕苒没了以往见到其他人时的恐惧，但也没有现身的勇气，他就这样悄悄的躲在假山后，偷偷去瞧。

那小女孩见四下无人，刷起袖管，后退几步，一个冲刺，一下就攀住了墙面的花窗，然后一只手勾住墙檐，脚下用力一蹬，整个身体像是被拉下后放开的树枝，轻轻一弹，便跃上了墙头，小女孩骑在墙头，伸手勾住长满李子的树枝，顺手摘下一枚红嫩嫩李子，在袖口上蹭了蹭，大口吃了起来，黄嫩嫩汁水顺着小女孩的嘴角滑落，浸染了胸前白色的衣襟。

慕苒见女孩吃的可爱，想着李子的脆甜，不由咽起口水，一个没留意，脚下一滑，一块碎石“哐哐哐”的滚了下去，小女孩一惊，寻声望来，慕苒吓得整个人缩在了假山后。

“别躲了，我看见你了，在山后面呐”小女孩稚气的向假山这边喊道。

慕苒没了办法，探出脑袋，小心翼翼的去看小女孩。

小女孩笑道“你也是来偷李子的吧，这院子古怪，总是不让人靠近，可惜了这满树熟透的李子，要是没人吃，怕是要掉在泥地里烂掉了”小女孩说完，晃了晃手中李子“你想吃吗？”

还没待慕苒回应，一个红彤彤的李子被抛了过来，慕苒伸手接住，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方绣有苒字的丝绸手帕，认真擦拭，而后他用手帕将李子细细包好后，向小女孩抛去。

小女孩接住了李子，满脸疑惑的看着慕苒。

慕苒指了指小女孩手中的李子，做了个擦拭的动作，又指了指自己肚子和衣襟。

小女孩哈哈一笑“没事，我只怕肚子饿，不怕肚子疼，这衣襟弄脏了也就被嬷嬷骂上几句，没事的”。

慕苒指了指小女孩，又在胸前做了个擦拭的动作。

小女孩看出慕苒不会说话，也不点破，拿起帕子指了指被汁水染黄的衣襟说道“这帕子这么好看，擦这个浪费，你等着，我包个李子还你”。话音刚落，院中出现了脚步声，原来是慕夫人听见院外有笑声，怕吓到儿子，便来寻慕苒。

小女孩听见脚步声，一下慌了神，一个不稳，从墙头摔了出去。

慕苒见状，心中一急，对前来的母亲连连摆手，示意母亲不要过来，然后站直了身子，够着脑袋去看墙外。

小女孩摔下去时，带动树枝摇晃，引的满树熟透的李子“稀里哗啦”的掉落，跌落的小女孩一骨碌爬起身来，还不忘冲慕苒做了个伏低躲藏的手势，然后侧起耳朵听院内的动静，院中寂静无声。

此时，慕夫人正一动不动的站在假山下，看着儿子小心翼翼的弓着身子去瞅墙外的角落，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转头对正在二层阁楼探窗而望的慕清招了招手，慕清心领神会，运转体内莲力，施展轻身术，纵窗一跃，轻飘飘的落在了慕夫人的身边。

小女孩见院中没了动静，扶着腰，冲慕苒嘿嘿一笑，然后兜起裙子捡起地上的李子来，小孩的心性便是没有太多的顾忌，很多事情一晃也就忘了，小女孩捡着李子，满心的欢喜，一时得意忘了形，“哈哈哈”的笑出了声，慕苒见女孩可爱，也不由得“哈哈哈“跟着笑。

就这样，小女孩一边忙不迭的把李子装进裙兜里，一边“哈哈哈”的笑个不停，站在山顶的慕苒，扶着假山，也是“哈哈哈”的笑弯了腰，而慕清和慕夫人相互依偎，看着快乐的慕苒，眼中饱含泪水，孩子，愿你能永远像今天这样开心。

小女孩捡够李子，抬头，冲慕苒眨眨眼道“这李子太多，就不进去找你了，我住在最西边下等丫鬟房里，你来找我，我分你李子，还你手帕，记得，一定要来找我哦”小女孩说完顿了顿，低下头，满脸不好意思的继续说道“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烂白菜，你来就说找烂白菜就好了”。

院中的慕清一下没憋住，“扑哧”笑出了声，见夫人脸色愠怒，强忍笑意，故作严肃表情，待小女孩脚步声远离后，向夫人躬身一拜道“夫人，那帮管丫鬟的嬷嬷们太可气了，连给丫鬟取个名字都懒得取，真是岂有此理”。

慕夫人没理睬慕清，“哼”了一声，便爬上了假山，抱住依旧恋恋不舍望向远方儿子，她轻抚儿子头问道“你喜欢那个女孩吗，我们一起去请她到我们这里来好吗”。

慕苒一脸认真的看向母亲，片刻的犹豫后，坚定的点了点头。

夕阳西下，晚膳后，慕苒拾起果盘中一抓晶莹剔透的葡萄，仔细的用丝帕包好，揣入怀中，然后抱起母亲的手臂向院外走去。

院外慕苒是熟悉的，因为他爬在假山上早已眺望过无数次，可这一次，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出院子，抱着对友情的承诺，以最大的决心，鼓起勇气向外面世界走去。

出了院门的母子离开了大道，穿行在人流稀少的花园小径上，她们有时穿过幽静僻暗的假山群，有时在硌脚的鹅卵石道上踏行，有时沿阶而上，登上一弯拱桥，然后抚着桥栏的白玉石狮一路向下小跑。

沿途潺潺的溪水，空灵的鸟叫，簇簇的花圃，屹立的杨柳，让慕苒应接不暇，原先慕苒因害怕紧紧抓抱紧母亲的手，早已不知不觉松开，他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快乐的在这大千世界自由翻飞。

夕阳的金辉铺就成一片绚烂的世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迎着余晖缓缓前行，影子在她们身后越拉越长，越拉越长。

在穿过一条柳树成荫的小道后，母亲拉住了慕苒的手，然后爬上一处缓坡，到了府中的一条大道中，来往仆人见到慕府家的女主，纷纷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慕苒一下看到这么多人，心中惶恐起来，他又抱起母亲手臂，紧紧依偎，母亲低头，轻抚慕苒的脑袋，安慰道“不怕，有娘在，你看，你找的那个小女孩就住在哪里”。

慕苒抬眼看去，是一处不大的院子，院中房屋的纱窗透出淡黄的烛光，与它旁边的几处院落相比显得单薄了不少，慕苒摇了摇母亲的手臂，示意前行。

路边的行人好奇的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他们猜测那慕夫人身旁小孩的来历，有人说会不会是世子，当场就有人反对，因为世子怕人是人竟皆知的事，世子怎么可能到这里来，有人说会不会是慕夫人娘家的小孩，大多数人肯定了这个猜测，至于慕夫人为什么会带一小孩到下等丫鬟的住处，便众说纷纭，没了结论。

母子二人还没进门，便远远听见院中一嬷嬷的咒骂声“你个小蹄子，几个破李子就想打发我，你说这东西哪来的，这么精致的丝帕，至少值十几两银子，你肯定是偷了主子的东西，快说从那偷的”。

“嬷嬷冤枉啊，这不是我偷的，是别人给的”那小女孩叫屈的声音从院落传出。

“好啊，才入府几个月就有同伙了，你老实交代，不然打死你”

“他是我朋友，我不会说的，嬷嬷要打便打吧”

“啪”皮鞭声伴随着小女孩的惨叫声从院中传来。

慕苒吓得脸色苍白，他抱紧母亲的手臂使劲摇晃，同时仰着脑袋去看母亲，眼中满是乞求，似乎在说“母亲，快去帮帮她吧！”

慕夫人没回应慕苒的请求，她平视前方，眼中露出坚定的神色。

“说不说，为了个朋友连命都不要了吗”

没有回应的声音。

“你有骨气，你厉害，看打不死你”嬷嬷的声音透着寒气从院中飘出。

“啪啪啪”鞭子声音越来越大，小女孩的惨叫声越来越小。

慕苒听着院中的声音，眼中的恐惧慢慢聚集成了愤怒，他见母亲迟迟不应，一咬牙，甩开母亲手，走到院门前，抬脚一踹，一个五岁的孩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居然一下就把院门踹开了，慕苒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冲进院子，一把揪住那嬷嬷正落下的鞭子，然后侧头去看被绑在柱子上的小女孩。

小女孩垂着头，身上的粗布白衣被鞭子抽成了一条条的血痕。

“哪来的小子，想一起挨打吗”嬷嬷见只是个半大孩子，一下来了气，单手握住鞭柄使劲一扯。

鞭梢从慕苒手中滑出，慕苒绝望的回头，去看院门外，母亲的身影并没出现。

嬷嬷夺回鞭子后，扬鞭就打，她在这府中待了几十年了，还没有那个丫鬟、小厮敢这样忤逆她，看来今天不狠狠的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小东西，还真翻了天了。可那嬷嬷打红了眼，丝毫没有留意院外的异常，那些平时爱看热闹的丫鬟、小厮没有一个进来的，而是远远的站在院外，鸦雀无声。

鞭子带着呼呼风声一下落在了护住小女孩的慕苒身上，院外围观的众人，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还不清楚这小孩是谁，但他和慕夫人这样轻昵，身份必定尊贵。

“咚”这是鞭子抽在慕苒身上发出的声音。

嬷嬷纳闷的看了看手中的鞭子，再瞧了瞧一点没事的慕苒，心中一阵嘀咕“怎么回事，见鬼了吗”。她犹豫了片刻，又举起鞭子使劲朝慕苒抽去。

鞭子落下，“咚”的一声，声音低沉厚重，就像抽在了铜壶上，幸好围观的人群站的远，并没注意到这声响，否则必会引起骚乱，而慕夫人对此早见怪不怪了，慕苒从小神明护佑，从未受过伤，甚至连一处蚊子包都没有。

这一声，嬷嬷听得真切，她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小孩，衣服上一点痕迹都没有，她不敢置信的伸手摸了摸，这一摸心中先是一惊，然后一凉，整个人不由哆嗦起来，比刚才见鬼还怕上了三分，之前居然没有注意到这小孩的衣服料子，她在府中几十年，深知只有主子，才能穿这样细腻的绸衣，再细看这小孩的衣样、鞋袜，心更是掉进了冰窟。

鞭子无力的掉落在地，嬷嬷惴惴不安的祈祷着，一定不要是那个孩子，一定不要，她缓缓的从怀中摸出被揉成一团的丝帕，双手颤巍巍的将丝帕捋开，丝帕边角处慢慢浮现出一个字---苒，这个字，像是一记闷棍，让她立足不稳，跌坐在地，“我打的可是世子啊，是犯上的大罪啊，死定了，死定了”，嬷嬷双眼无神喃喃自语。

闭着眼，抱住小女孩的慕苒见身后没了动静，转头去看，那嬷嬷不知为何，瘫坐在地，喃喃自语，好生古怪，慕苒管不了这些，赶紧解开小女孩身上的绳子，扶住小女孩向院外走去，这时母亲的身影闪了进来，她一把抱起小女孩，对院外喊道“速速去寻郎中到世子处”她转头看了看瘫坐在地嬷嬷又说道“这人先关起来”。

“是”一片应承的回音，紧接着几个人影向府外飞奔而去，又有几个人上前拾起刚才捆小女孩的绳子，将那嬷嬷捆住，押至一旁的柴房。

夜色中，一顶小轿追上了正在疾行的母子俩，慕夫人让一名丫鬟抱住昏迷中的小女孩坐上轿子先走，自己则和儿子在后跟随。

一路上慕苒赌气，再也没去拉母亲的手，即使碰见人，也只是身形向旁闪了闪，他没留意到，怕见人的恐惧不知何已经消散了。

慕夫人见儿子生着闷气，很是可爱，拉下脸面，一把抱住儿子说道“你看，你现在怕人的毛病没有了吧，这都是那小女孩的功劳，要不为娘让她给你做姐姐如何”。

慕苒心中一惊，这才察觉，自己真的再也不怕人了，他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一把回抱住母亲。解开心结的母子二人和来时那样，手牵着手，在皎洁月光铺成的大道上，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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