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之上的风景 第十七章 万妖古道

汴梁，春夏之交的天气还带着些许寒意。

无极殿上，教皇仍在冥思静心，皇帝所说的《甲子录》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更令他寒心的，是他亲自把天机送上了绝路——如若他真无法改变这书中的残酷命运的话……

“书里记载了天儿的身世，世间知晓这事的人，包括我在内，不超过三个。所以我信这书中的命运。天儿此去，妖人两族联合之事，万无一失”

无极殿的红漆大门敞开着，门槛不很高，只是平时没有人敢轻易跨进来，因此很平整干净。而教皇在冥思的时候，除了刚才皇帝带来的一阵风，其它的不管是尘土还是蚁蝇，都无法飞将进来。门高三丈，他站在大殿中间，可以望到天边的朵朵白云。

“天儿的母亲是妖盟宣称早已远离大陆的天凤一族的后代”，皇帝阴沉着脸，似是在回想什么，眼里满是异样的情绪。就像这时天边云朵的形状，复杂多变，被风一刮，又有千般变化。他沉着说道：“我也没想到，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竟和妖盟的天凤结合，生下的后代天赋这般卓绝，三魂如此强大。”

皇帝的幼子左应蓝，自小就不尊礼法，放浪形骸；稍大时便沉迷烟花之地，与风尘女子饮酒作诗，乐此不疲。也因此修行怠惰，加上本来就天赋一般，因此并不在人前被人提起。但他剑眉星眼，三十多岁时，仍是一副俊俏郎官的样貌。无须什么蜜语甜言、旦旦信誓，只需他出现在众人眼前，便能顷刻俘得女子芳心，为其痴迷。

后来，左渊将他逐出家门，他四海为家，游历天下。所过之处，即引得一片蜂蝶，争相欲采……相信就是那时候，招来了天凤。

凤族血脉至阴至纯，霸道无双，先天便是处于六界高等生命顶端的存在，强大恐怖。人族《妖史》中记载道，“凤炎摧山，只用一息”。其巅峰的时候曾和龙族分庭抗礼、争夺妖盟至尊的位子。那时妖族的锋芒，几乎盖过了月神都的余晖。但后来凤族血脉极剧减少，难以为继，为保护血脉传承延续，最终与龙族妥协。

龙族多年前隐去东海，凤族也随之不见了踪迹，一说是为了不让其强大血脉被妖盟的低等族群稀释堕落，去了南海的一片不知名的群岛繁衍生息。但总归没有个确切的答案，妖盟“天网”也寻不到丝毫它们存在的痕迹，最后妖盟对外宣称，大陆上已经没有凤凰了。

“既然你早已知晓天机的命途，那你为何还要坚持派他前往？”，教皇再也无法平静，道心似有阴影蒙蔽，猛然睁开了眼睛，他眼眶微红，十几道血丝环布在眼仁上，有些骇人；他耳畔被梳理得极好的头发垂落了几丝，显得有些缭乱，声音也有些无力；然后那几丝黑发似在垂落的瞬间变得斑白，变得没有生命力……

他将修为尽数凝聚于右手两指，转身指向皇帝，指风瞬间从指尖处破空而出，朝着皇帝迎面袭来。然后，在几近触及皇帝的脸和头发的时候，风儿却像是有了意识一般避开了……皇帝纹丝不动，只是衣袂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

避开了皇帝的指风，遇着殿门和大殿里的森严阵法的气息，也不遑多让，夹杂着和前些时候教皇用以凝聚夜风一般纯正，只是威力更甚的光明力量冲击而去。大殿里响起了短暂而尖锐的轰鸣声，大门被吹得呼呼直响，殿外的细微的尘土则被一下子卷到十余丈开外的阶梯下，堆到了一起……

“似是悲愤交加，伤势回流，走火入魔而破境，也算是奇了”，皇帝望着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大殿，感叹道。

世道运行，自有其法理规则，一般没有人敢于且能打破这个规则。比如水往低处流，比如人从出生到老、直至死亡的过程……修行亦是。开智者量才启赋，无智和弱智者不能修行；走火入魔者轻则废一生修为，中则毁心智理性，重则毙命。

人族历史上虽然也有走火入魔者克服心魔而清醒、并借机破境的先例，但多数为合道境的修行者。随着境界越高，道心更坚，一旦走火入魔，往往越难以自拔。因此，一位游离中境的强者入魔，而且在片刻之间回复神智、破境，这的确是一桩奇闻。

教皇则很快收手而回，望着场间因为自己道心紊乱、走火入魔而毁坏的混乱不堪的大殿，心有余悸。同时他察觉到自己被反噬重创的三魂已经平复，其坚韧雄浑甚至更胜往昔……

皇帝感受着他气息的变化和提升，确认已经成功破境，第一次觉得他有资格让自己作个解释。虽然自己来无极殿，本来就是来说这事的。

“据《甲子录》所载，天机小儿与金明道等大战身死，大妖们被重伤；天儿悲愤欲绝，于落花雨中连破两境，登顶游离；凤魂觉醒，竟能与负伤的金明道等大妖相抗……”

皇帝走到红漆大门前，望着白云变暗，阴云遮日，想起了《甲子录》中的另一段记述：

大梁圣光二年，北边魔域雪原天有异象，天空中的一处被染成了蓝紫色，似是天空破碎后留下的伤疤，久久不能愈合。太阳的光线无法穿透那片异色天空，仿佛被它吞噬一般。自此，北边天不见青天白日。适时，溟海异魔于蓝紫色的天空中降临，疯狂南下，蚕食人族……又十日，人族巫山同样出现了异象，巫山山头似是被一片红色的云雾状漩涡“咬掉”了，山石不落，就这样消失在那片红色漩涡中。郡官察觉有异，率军前往，被百余道灰白色骷髅头状雾气尽杀。

异象后两月，人族卒。

“朕已通过柳七让他知晓了他自己的未来，他想逃，随时可逃，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的命运，得由他自己来走……至于朕，既想他死，又不想他死”，皇帝昂首挺胸，坦荡说道。这话很矛盾，但他知道，末已自然能够理解。

天道和命运息息相关，但又不能简单地画等号，它们其实是包含关系。天道衍生出了命运，于是众人修道，企图有一日能看透自己的命运，直至寿终正寝，然后转世，如此往复轮回。殊不知其始终在原地转圈，不见命运，更不见天道。许是讽刺，又或是天道见怜，《甲子录》的出现，是天道头一次让命运赤裸裸地出现在世人眼前。

如果按《甲子录》原先既定的命运发展，天机身死，左天儿很可能就此破境，而人族会在一年后覆灭。但不是还有一年吗？还有一年时间可以用来改变人族未来命运的机会，这比突然间告诉你末日来临，不是已经够意思了吗？还显得天道尚有情义。

皇帝不这么认为。天道从来无情，而他没有插手天机的命运，也不是因为惧怕天道，而是他想看清楚究竟天意为何？清楚持弩者的位置，自然可以躲避飞箭；了解对手的弱点，当然可以一击中的。知命用命，才能改变甚至掌握命运。而只有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你才有资格像个稚童，颤颤巍巍站在所谓天道面前，卑微说“不”……

《甲子录》未有记述的另一种命运，则是天机活了下来，打破书中既定的未来。这种可能性很渺茫，小过沧海一粟，更小过九世浮尘。而改变命运的影响可以很小，结果也可能皆大欢喜；但也很有可能极大极坏，甚至让命运的轨道彻底改变走向，加速人族破灭命运的来临。

“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这太残酷了”，教皇也走到殿门边上，他眼上的血丝已尽数退去。一丝忧伤隐于眼底，但眼神坚毅，饱含无尽的光明力量；两丝白发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似枯木重生，蕴满万千生机。

锐锋宝剑，经千锤百炼；傲雪寒梅，受三尺之寒；坦途一生造就的不是圣贤，那叫纨绔。

皇帝陛下已是古稀，却眸如星火，又如烧不尽的油灯，火势虽不足以焚尽六界，却依旧不屈地绽放着光芒，以照耀世间。他抬脚跨过那道鲜红平整但并不很高的门槛，步伐却饶是沉重，似是跨越河海群山。他的声音同样沉重，仿佛话有千斤，“你于今日起闭关，一为养伤，二为固守道心，静思明意，看能否再有突破”。

…………

过西凉关百里，有群妖聚集，好似闹市。

其源于数千年前，人族和妖盟第一次联合所建的万邦古城。后来龙族、凤族大战，城毁，只留一片废墟。时过境迁，禁制渐松，妖花妖树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遂有妖物精灵在上面栖居……此是为万妖古道。

“生活在此间的都是一些普通妖众，可以说民风淳朴”，柳七悠闲地坐在白天马背上，望着脚下密密麻麻的妖群，像位老向导，兴致勃勃地介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