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二十二、蜃龙蝃蝀

旭日东升，世界从喔喔鸡鸣中醒了过来。

新的一天，或者是新的开始，或者是旧日的重复。

县衙中的吕知县早已经洗漱齐整，换上私服，准备出行了。

此处县令姓吕，名文成。当年也曾是进士出身，见过御驾之人。在京中冷水衙门枯坐了两年板凳之后，得到一次外放的机会，他便果断地来到了此处上任知县。

吕知县虽说是士子出身，倒并无太多文人习气，治理起县政来，既不好大喜功，也不会做些脑袋发热就拍板的决定。他入县三年，早已将县中土地一一跑遍，恤农护商，宽厚爱民，加之自身清正廉明，严打歪风邪气，将这一县之境治理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百姓之中口碑极好，颇得当地民众的拥戴。

只是往日里自有一份风流蕴藉气度的吕知县，在这十来天里，忙得像是头磨坊中拉磨的驴，几乎没有什么停歇的时刻。原本的温雅和整洁都已不在，须发打结，肤色黝黑，口唇干裂，活脱脱像一个长期在外劳作的田夫。

这也不能怪吕知县，任谁在十几天中一直奔波在外，都会是这幅德性。

自打流民潮爆发那天起，吕知县就没有一天休息过。自己治下，县中有近十万人口，当他得知鲁北一带黄河决堤的消息后，就预料到会有流民涌来，便开始做一些筹粮等等的前期准备。可是任谁也没有想到，除了发了大水这一波流民之外，沂蒙地区居然又闹了蝗灾，令周边几个郡县都是颗粒无收的状态，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涌入自己治下的流民人数近万，一下子就显得自己之前做的准备捉襟见肘，不堪一用了。

对于地广人稀的县府来说，涌入的人多一点也无所谓，让那些人自己地里刨食，就足够对付过去了。可是自己治下的县府，面积不大，人口又在琅琊郡中排名靠前，忽然一下子涌入一万口人，一万张嘴，无田无地的，上哪儿给找那么多多出来的吃食去？

吕知县大是头疼，虽说流民并不是在他的管辖内，但毕竟也是人命，难道还真的像某些县府那样，以邻为渠，派衙役守住边境，将流民生生赶走？自己的县已经到了海边，要把这些饥饿的人赶到哪里去？逼下东海么？那自己这多年的圣贤书岂不是白读了。素来爱民的他，实在是无法做到对流民置之不理。

大凡救济灾民，一般是有两种方式，或是坐等救济，或是以工代酬。可是吕知县在县中跑了一圈之后，发现这两种办法都不是很好。

此次受灾面积大，需要赈灾的范围广，加之黄河泛滥，导致南北漕运中断，一时半会儿，南方的稻米都很难运到北方，再加上事有轻重缓急，朝廷下拨的赈灾粮，肯定是要先发放到灾区那几个州县的，等轮到自己这里，到了秋天也说不定。

若是以工代酬呢？自己这治下之地，途中只有一条潍河流经，此河河水清澈，并不像黄河那般泥沙俱下，需要大量人工劳力加高堤坝，以免溃堤，且即便雇佣人工对这条河道进行疏浚，加固河堤，这短短几十里的河道，能用得了多少人？又能雇得了几天？

也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下，让平日清平的吕知县这十几日来忙得焦头烂额。

因为不知何时朝廷下拨的赈灾粮才能到这里，吕知县这几日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四处奔忙，到处安抚人心。既要安抚那些流离失所，身无粒米分文的流民，不要让他们陷入惊慌失措的情绪中，又要安抚已经渐渐与这些流民产生各种摩擦的当地百姓，还要不住拜访各地乡绅大户，想方设法动员他们进行义捐，以助此时民心稳定，不生出什么乱子来。

今日的他，便是要前往桃花寨这边，拜访当地的士绅，顺便了解一下附近灾民的各种情况。

府衙中仆役安排得很快，一辆马车，两个便装衙役陪着吕知县一起出行。车行碌碌，望着乡野间那些因久未降雨而叶子蔫蔫的庄稼，吕文成心事重重。

桃花岭上，山风轻涌。

雉鸡蝃蝀，在寨中石板路上，矫首昂视，一步一踱，显得无比骄傲。

从被秀儿发现救治起，蝃蝀已经在夏家度过了半月左右，它受伤的翅子已经长好，骨肉丰满，翎羽复生，早已经可以振羽飞翔了。

秀儿见它已经恢复，曾经抱着它到岭上山林之中，将它放生了两次。可是不知怎么，这只雉鸡居然每次都偷偷地自己跑回了夏家，似乎原本是野禽的它，居然迷恋上了和人类在一起的生活，不愿意再离开了。回来之后，还是像之前那样，秀儿在院中做什么，它便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秀儿见状，也拿它没有办法，加之自己照顾了它半个月，对蝃蝀也有了感情，既然它喜欢在家里，那就随它去吧，看着这一身五彩斑斓的野鸡天天在院中走来走去，不也是很赏心悦目的一件事么？

这一日，秀儿跟随母亲上山采药，将蝃蝀留在家中，它似乎觉得在那小院中很是无聊，便飞出了矮墙，在院外道路上踱步。

经过半个月的时间，寨中众人都认识了这只之前被秀儿抱在怀里照顾的大雉鸡，又听说了它两次被送走，又两次自己找回来的故事，每每见到它时，都会夸奖一番。

街道之上，还有不少土鸡，也在路上来回走动，不住逡巡，不肯错过路面上一点点的食物残渣，小小昆虫。那些公鸡见到这只毛羽艳丽、仪态雄伟的雉鸡踱步过来，纷纷退让一旁，不敢靠近。而其余的一些母鸡看到蝃蝀，口中不住发出低微的“咯咯咯咯”声，有意无意地缓慢靠近它，甚至有些母鸡将自己啄到的小虫，衔来叼到蝃蝀的面前，轻轻放在它的脚边，看样子是想和蝃蝀一起分享。神态谄媚，让其他家的公鸡大为光火。

蝃蝀鸡头高昂，看也不看那些鸡的小动作，脚步踱得高贵优雅，从鸡群之中穿行而过，留下了一堆伤心落寞的母鸡的身影。

来回走了两圈的蝃蝀，还没有见到秀儿母女俩返回的身影，再见那些憨憨的母鸡，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将各类昆虫叼到自己脚前，心头忽然升起了一阵厌倦感：你们这些蠢鸡，当爷和你们是同类吗？自以为是地拿一些肮脏的虫子前来献媚。那东西能是我吃的吗？看上去就叫人恶心！有能耐你倒是替我招引几只燕子过来啊。

原本被秀儿唤名蝃蝀的这只长尾雉鸡，其实并不是真的雉鸡。它本是一头难得一见的灵物，蜃龙。

三百年前，前朝时期，此地一条盘蛇与雉鸡相交，生蛋一窝，其后引来遍天云雷，一声霹雳中，孕育着自己的这枚蛋便被那天雷击中，径直打入土中。随后经天地翻覆，时日忽忽，自己就这样被埋藏在地下近三百年，日夜沉睡中，慢慢化身成了一条蜃龙。

数年前，一日时逢满月，夜色清明，那一夜，埋藏孕育着蝃蝀灵蛋的山岗之上，有乳黄色的浓雾从天而落。那雾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之下，丝丝缕缕，如浆如露，雾中似有万千金色丝绦一般，累累贯垂而下，看上去神秘而缥缈。

那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帝流浆。

传言中，凡妖灵一系，必须吸纳庚申夜月华不可。而这帝流浆中饱含月之精华，乃难得之物。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狐狸鬼魅食之能显神通。以草木有性无命，流浆有性，可以补命；狐狸鬼魅本自有命，故食之大有益也。

此时此处，那浆流精华，尽数灌于山岗之上，蝃蝀受这灵气一激，慢慢从胎睡中醒了过来。

其时，明月中天，云翻雾涌，在那山岗上渐渐凝成一肋生双翼的盘蛇之形，远远看去，幽眇莫测。孕育着蝃蝀的那枚灵蛋似乎受到某种奇异的力道相吸，缓缓从地壳中升腾而出，嵌在那云雾虚影的正中。

像是在欢迎这样的时刻到来一般，整座山峰之上的云气一阵涌动，刮得山上草枝木叶不住晃动。“哔啵”一声，灵蛋外壳应声而碎，散落于地。一条似龙非龙的灵物，出现在这山峦之上，云影之中。

就是这蜃龙小蝃蝀。

蜃龙一族乃是龙族近亲，与龙这等灵物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样的天生灵武，身具异能，世间难得一见。它们初生时，常以鸟类或贝类的模样存在，随着年岁渐长，灵力增加，才能渐渐化形接近龙形，并拥有可以与龙族匹敌的法力。

此时的小蝃蝀出生不久，慢慢变成了雉鸡的模样，落在了山岗上，对月骄傲地长鸣。那鸣声中充满了欢悦，像是在庆祝自己的降生。

而后，老天还给了它一个更大声的霹雳。

蝃蝀虽说是神龙一属，天生拥有大法力大神通，却也逃不过渺渺天道，一样要受那雷劫之苦。

这刚还在骄傲自得的小蝃蝀，猝不及防之下，被这道雷给劈了个外焦里嫩，电得它七荤八素，从此落下了怕雷这么一个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