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二十三、尘世温暖

自从经历了出生后的第一道雷劫大难不死之后，蜃龙蝃蝀开始了在尘世间的历练生活。

蝃蝀身为蜃龙一族，翻云覆雨，腾云驾雾乃寻常事尔，但是不知是不是童年那一道雷劫的阴影太过巨大，竟然令它对那厚土之上的青天白云，隐隐有些抵触，从不飞腾于其间。

大多数蜃龙，都是选择居住在江海之中，只有那等浩瀚辽阔的水域里，才能令它们安然舒展自己的身躯，肆意畅游。

小蝃蝀虽然出生地离东海不远，却没有进入东海海域去修行、生活，反而是一直留在自己出生的山岗附近，过着与同类迥然有别的在陆地上的生活。

也因为它一直选择留在陆地，所以它无法随便显露自己那长达数十丈的本体，只好一直以雉鸡的形态出现。

没有任何人知道，本性喜水，绝大多数都是远离尘世、遨游于四海之中的蜃龙，为什么蝃蝀就会抗拒住这样的天性，一直留在这个小山岗之上呢？

蝃蝀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每每当它来到海边，准备投身于那浩瀚无边的那片蔚蓝之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它刚刚降临尘间时，睁开双目，看到的第一个场景：

这不知名的山峰下，半山腰中，有一个小小村落。村落中多是土坯草顶，柴门掩映的平常房舍，毫无出奇之处。但那个小村庄中，家家户户，都从窗子处透出一盏盏橘黄的灯光。

灯火莹莹，沿着蜿蜒的山脉起伏，散乱地分布在那一片黑暗之中，仿佛天上星河坠落，嵌在山间。

不，星辉是清冷的，没有这般温暖。

那山村之中，灯光之下，有孩童咿呀学舌，有小夫妻对坐细语，有慈母纺线嗡嗡，有朋友对酒酣歌，所有的一切，在昏黄的光线下，都显得是那样的鲜活而温暖，蝃蝀看得有些痴了。

自那以后，蝃蝀行走世间，像其他同族一样，也珍爱搜集收藏珍宝。赤练之金、夜光之珠、翠羽炫目、琉璃焕彩……它为自己搭建的蜃宫之中，收集而来的宝藏无数，一走进去，珠光宝气，炫目堂皇，若是有人进入其中，一定会为之惊叹，为之着迷。可是，面对着这满屋满楼的流光溢彩，蝃蝀总觉得这蜃宫之中缺少些什么。对，是那种能温暖到心中的光。

生性桀骜的蝃蝀，就因为对这种自己没有领略过的温暖有着一份执念，就这样，一直留在这片土地上。

月半之前，蝃蝀再一次迎来雷劫。其实本来以它现有的法力，足以轻松抵御住雷劫这一天罚的。可是因为它自己对这天罚有强烈的畏惧心理，一见那雷云涌动，惊雷响起，没有做任何形式的抵抗，马上转身就逃，想用不住乱窜来消耗躲避这一生中必定要经历的道障。

可是天罚哪里是能躲过去的？又哪里是能用这种方法躲的？那天雷隆隆，几次劈下，都没有劈中这东逃西窜的蝃蝀，似乎发起怒来，开始变得越来越狂暴猛烈了。一时间惊雷如鼓，电闪如潮，在后面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大有不劈着你誓不罢休的架势。

蝃蝀回头一看，更是被吓得心惊胆战，哪里还敢在此时回身迎战啊，跑得更加欢了，一时之间被那怒电暴雷给追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这世上，哪怕你法力再大，终究不能逆天，一路逃窜的蝃蝀，最后还是被天雷劫给追上，这一道怒电正劈在它的右翅之上，轰然一声，蝃蝀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在空中横飞出去，一路上撞枝折叶，飞到了一间僻静小庙之中，掉落在地。

之后的事情，不用细说。冒冒失失前来看出了什么情况的小书生，想要救治蝃蝀，被它体内肆意乱窜的电流给电晕了过去。这样一来，算是帮了它一个大忙，替它承担了自己未能消耗掉的天罚灵威。

龙族都是生性高傲的种族，不愿意被见到自己虚弱的一面，尤其是它们心中弱小的人族。蝃蝀挣扎着受伤的躯体，离开了小庙。

可是离开了小庙的蝃蝀，在准备飞回自己的蜃宫准备疗伤的路上，忽然间又听到头顶上连续打了几个响雷，此时的它早已是惊弓之鸟，也没管这只是普通的几道雷电而已，便不惜体力不辨东西地又一次狼狈逃窜起来，一下子钻入了桃花寨中，终因灵力耗尽，翅膀伤势严重，再一次掉落在地，后来被秀儿发现，并给它包扎救治。

就这样，生性桀骜，虽然一直好奇人世间温暖何来，却从不愿自降身份与人接触的蝃蝀，第一次近距离感受了人间的生活气息。

在秀儿对它的关怀和宠溺之中，蝃蝀忽然间感觉有一丝丝的温暖，进入了自己的心脏，就像自己第一眼看到小山村灯火的那一刻，让它一时有些迷醉起来。于是，在它伤好之后，即便被人家方归山林了两次，还是鬼使神差般地自己再度回到这个被人族称之为家的地方。

就在蝃蝀厌烦了那些别家母鸡有意无意低眉下气地靠向自己，扑打着翅膀，飞立于夏家墙头之上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夏郎中的家门之前。

车上下来三人，看上去都有些疲惫的样子。其中一个仆人模样的人站在门外高声道：“夏郎中在吗？”

正在堂中研读《千金要方》的夏郎中，听到院外有人唤他，走出门来。他抬头一看，见院外站立三人，中间那位中年人，正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吕知县。夏郎中急忙迎上前去，笑容满面：“哎呀，什么风把县令您吹来了，快请，快请。”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大门，将三人迎入宅中。

吕知县没有过多不客套，走入夏宅，边走边说：“今日某家不请自来，是有一事要相烦仲麟你了。”

夏郎中将县令让入堂中，亲自沏茶，坐定之后笑道：“大人言重了，却是不知大人有何事需要我来协助？”

“烦劳仲麟你将寨中乡老邀约来，我想与诸位一道商议安抚流民之事。”

夏家前堂之中，聚集了十几口人，都是桃花寨中有头有脸、德高望重之辈。此时，吕知县在夏郎中的介绍之下，一一和他们交谈。

一番寒暄之后，众人落座，主位之上的吕知县清了清嗓子，终于转入了正题：“诸位乡亲，此次流民潮刚一发生之时，诸位便自发组织捐赠，拿出存粮银钱，周济流民，活人无数，某家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在众人一阵谦答声中，吕知县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今日请大家前来，是想商议一番关于之后流民安置的问题。”

大堂中瞬时安静了下来。一阵沉默之后，一个须发皆白，看上去年逾古稀的老者，开口道：“县令大人，前几日不是有衙役各处张榜，说是朝廷的赈灾粮不日就将运达，怎么，这事情可是出了什么差池么？”

吕知县向老丈拱手：“老人家，此番齐鲁之地的灾情，早已上达天听，这赈灾一事，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只不过……”待吕知县将这灾情的整体情况和自己判断的形势对大家说完之后，堂内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之前那位老者开口说话：“听大人这么一说，这些灾民的吃食，还是需要我们继续供给一段时日？”见县令点头，老丈嘬起了牙花子，“大人，不瞒您说，小老儿家的存粮，还够三个月，虽说能坚持到新粮下来，还有结余，可是今年这个天气，您也是看到的，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下雨了，谷麦减产是一定的事。要是这旱情一直继续下去，就说不好会减产多少了。俺们若是拿出来太多的存粮周济灾民，怕是明年自家的粮食就不太够吃了。”

老汉这么一说完，其余众人纷纷点头，看样子，都有这样的担忧。

吕知县眉头微蹙，听了乡老们的一番谈话，也觉得这件事情很是棘手。

老者见县令一脸愁容，便停了下来，试探问道：“大人，要不，您说说您心里有个什么章程？”

吕知县表示没有章程，此番前来，就是想集思广益，看看大家能不能有个好法子的。

就在大家一片乱哄哄的议论声中，夏郎中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他忽然开口道：

“大人，不若我们出海如何？”

“出海？”

“对啊，昔年任公子为大钩巨缁，得巨鱼而饱河东之民，我们何不仿此旧事，钓鲸于海，饱饥民之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