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景纪 第十三章 惊蛰

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覆盖大地的冰雪已经消融，枯草间有绿意在冒头，伏了整个冬季的虫蝇蛇兽纷纷从湿冷的巢穴里探出来，春回大地。

天宝峰叩仙坡断流的飞瀑重新倾泻奔涌，底下那两株大红袍又在出新芽，红珠老树的绿叶生了落，落了又生，长发束起的少年个头蹿高了不少，青衫再也不显宽松。

原来，已经一整年了。

裴棠盘坐在地，横剑于膝，眼神空洞，面色平淡。

两个月前的强行冲关付出的代价有点大。

原本修持古法之士洗髓圆满后，本应是积蓄灵气通明道心，待机缘一到，便可破镜入泰和。可是在裴棠洗髓当夜子时，先是九座灵井陡然一空，所有冲开的大窍大穴重新淤塞，然后识海、气海、七窍同时锁闭。

堕境，修行人的噩梦。

天道不仁，得长生果难，当修士或寿元将近，或走火入魔，或伤及道基，便会发生堕境，伴有天人五衰。轻者跌落一境界，头发衣物污秽腥臭，重者修为尽失，道基碎裂。

但筑基练气境堕境还是极为少见的，代价便是塞大穴，裴棠吞服青莲莲子一举冲开的任督五十二穴以及一年内陆续冲开的四十一穴全部重新阻塞；闭七窍，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口不能言；锁双海，神识不得出识海，真元不得出气海，气海壁垒瘀阻，识海消失于感知中，与凡人无异。

裴棠初时惊慌，随后平静下来，他并不后悔，当他知晓洗髓破镜之时可能天降异象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要在大圣走的那天强行破镜了，算是对大圣这一年教导的回答。能有两道异象他已心满意足，哪里还敢奢望更多？

他于黑暗中静诵《黄庭》，耳识、鼻识逐渐恢复，冰雪消融叮咚，新燕筑巢啾啾，远处山野的辛夷花清淡，崖边山茶花浓烈，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灵觉比以前要敏锐得多。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谁能说得清呢？

“轰隆~”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惊蛰时节总是天雷滚滚，此刻天地间湿气最为浓重，加上有仓雷闪耀，所有依附阴雨的污秽又不敢冒头，所以此时的水灵气最是浓郁，最是纯净。

裴棠张口，缓缓吐出体内浊气，再自鼻中吸气，呼必呼尽，吸必吸满，吸时小腹圆起，呼时小腹微收，如此三次。然后抿口合齿，舌顶上腭，鼻吸鼻呼。

吸长呼短，绵延不绝。

山峦间的丝丝水灵气被裴棠悠长的吐纳自然带入最易运转灵气的十二正经与八大奇脉，但由于窍穴於阻，灵气行流间极为阻滞，于是他小心翼翼控制着灵气流往隐脉。

先前便说过，古练气士食气的要诀便在于运气游经脉行周天，来吸纳灵气，而裴棠现在所进行的吐纳法更多的是用来静心养肺，去除污浊，所以灵气吸纳并不明显。

以前运行过的任督、手三阴经、手三阳经、足三阳经、足三阴经、玄钟玉鼎、建木天梯小周天都是道家大脉，脉宽坚韧，尤其适合控气不稳的初学者，食气讲究中正平和，体现在绵延这一路子上，长久修炼能达到自行运转、不止不休的境界。

而但现在犹豫窍穴淤阻之由，裴玉景现在并没有运行上述周天，而是独辟蹊径引导灵气游走在一些细微的隐脉上。

《灵枢》有言，人族大脉二十，分为十二正经，八奇脉，中脉三百，遍布全身，隐脉无数，难以穷尽。而《郭元解灵枢纂》中说道，气海、腑脏比王阳，十二正经若大江，八奇脉若地水，二者独立而互通，皆交于海，总领全局，中脉为大脉支，可喻河流，梳气导血，而隐脉似溪涧沟水，微不可查，妙不可言。

行气大脉简单，如大洪泄江，肆意流淌，而行气隐脉可就难了，稍有不慎，小溪小涧就得被冲垮，所以格外耗费心神。

说的复杂，但气行经脉是何等的快，裴棠控制灵气眨眼间便流过了六十九道隐脉，春风料峭之际他额头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的汗珠。隐脉窄，消磨的快，灵气再流经三条后逐渐后继无力，眼看着便要溃散在隐脉中，勉强行至第七十二条隐脉之尾，柳暗花明，灵气重回第一条隐脉，形成一个周天。

于此同时，裴玉景只感觉胸中淤塞，要迫切的吸一口气，他张开嘴巴，

“吟~”

此起彼伏的雷声掩盖不住这一声爆音，漫天的雨水失去了原有的轨迹，齐齐朝天宝峰涌去，若是从云端往下看，便能察觉到此刻夷山宛如一方出现了漩涡的大湖，所有的湖水都被拉扯进漩涡，而那漩涡的中心便是叩仙坡。

大圣遗泽，瓢泼大雨进不了叩仙坡，能进来的只有浓郁到化不开的水灵气，几道被打通的大脉瞬间被充满，身外还有大量的灵气要涌进来。

长吟停，坡内灵气渐消，天地恢复平常。

一口吞吸一山雨，这一式极为霸道的食气之法源自《黄庭》练气篇第四十九字，名曰“鲸吞大风”。

第一次施展“鲸吞大风”，经脉隐隐作痛，这是刚才负荷太大的缘故，不过裴棠并没有在意，他小心引导着庞大灵气准备灌入气海，但却如同往常两个月尝试的那样，灵气一到经脉末端便被无形的屏障阻拦住，像是正要奔腾入海的大江被大坝死死拦住，不得寸进。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双指前端显现出一点灵光，精纯剔透的灵液从那里流出来，落入到一个玉缸里，不一会，玉缸便被填满了，氤氲灵气弥漫，裴棠经脉中的胀痛感才逐渐消失。

这是散功，而这样的玉缸，碧玉葫芦的小院子里有十七个。

坡外风雨如晦，裴玉景尝试着调动气海内的灵元，同时手捏印诀，准备施展“一线天”，气海毫无动静。

他无奈撤去印诀，起身，将剑插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心道：要下山了啊，毕竟一年之期也快到了。

而就在此时，坡外响起一道剑啸，裴棠眉头一皱，这已经这个月的第六波了，而隐藏在暗处的还不知有多少。自打大圣陨落化作一场金雨和自己召来青龙黄鹤二相之后，夷山便不太平，时常有御剑修士前来查探，幸得大圣幻阵威力犹在，这些人将夷山翻了个遍依旧查不出什么名堂。

只是今日自己施展“鲸吞大风”，动静太大，恐怕他们早晚会找上门来，必须要找机会下山了。

他回头看了看躲在坡里不敢出去的大白蛇也有些心疼，哦，应该是大白蟒了，那日玉花婢浴金雨蜕皮以后本应该是傲啸山林的，结果就是被外边那帮不速之客吓得不敢出去。

而面条本就好动，大圣已死，裴棠前段时间如同活死人，到如今依旧是口齿结巴，眼蒙灰雾，没有人陪它玩耍，现如今连出去也成危险，整天都病恹恹的。

心烦之下，少年刚才存灵成功的一丝愉悦也没有了，外面那些苍蝇只是导火索，心中这两个月闭目哑言的愁郁、一年画地为牢的苦闷尽数被引发出来。

意动，剑出鞘，盘旋飞舞。

裴棠听着滚滚雷鸣，持剑纵身跃起，飞到身后石壁上方，剑尖刺入石壁三寸，剑走龙蛇。

坡外雷声不绝，坡内剑光夺目。

石屑簌簌而落，一副磅礴大草逐渐显现，《太白望庐山抒臆赋》，乃是剑仙年少时抑抑不得志，心中烦闷之际得见高耸陡峭的庐山，豪气顿生时所作，内容酣畅淋漓，拨云见月，洋溢着求道不惜身死、横扫眼前一切厄障的快意。

长赋四百七十一字，字字如珠玑，洋洋洒洒终了，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少年亦跌坐在地，喘着粗气，疲惫不堪，但心中却极为舒坦。

放眼望去，一堵高宽宛若京都城墙的石壁满是剑痕所划之字，纵横交错，密密麻麻似佛山金顶壁上的经文。

已有小臂长的面条窜到裴棠身上，蛇信舔着其脸颊，似是在安慰他，裴棠一笑，用拇指肚亲昵的摸了摸蛇头，结结巴巴，一字一顿:总有一日，天下之大，你我皆可去得。

此语一现，裴棠顿时念头通达，在不可知之地，他那被锁住的神魂又凝实了一分。

他无声大笑，逗弄了面条一会，心思又放到了《黄庭经》上，而小蛇也不打扰，独自游到红珠树上，吞食着甜丝丝的嫩叶。

他无声大笑，逗弄了面条一会，心思又放到了《黄庭经》上，而小蛇也不打扰，独自游到红珠树上，吞食着甜丝丝的嫩叶。

他现在念头通达，自然选择诵读炼神篇，练神篇与练气篇一样，总体九十九字乃是一道固神咒，颂念能镇魂安识，而每一字又是一篇独立的文章，内容繁复浩若烟海，对应着三千道藏。

裴棠刚刚使用的吐纳术便是出自修身卷里的《青华秘文》，而集脉络之学问大成者《灵枢》亦是出自修身卷。扫除少年心中烦闷的《太白望庐山抒臆赋》与他这几天一直在心中念叨的《渭水临十九剑碑贴》都是出自养性卷。

在他看来，这些文字教不会人移山倒海，教不会人心机城府，却能坚定道心。

道藏三千，无有一字是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