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景纪 第十二章 大圣唠叨

凛冬。

大雪纷纷似鹅毛，夷山银装素裹。

漫天风雪飞不进叩仙坡。

溪流彻底干涸，一条大白蛇懒洋洋趴在河沟里不动弹，好似就要这般躺过令人困倦的冬季，坡上有一堆篝火，篝火边有一木榻，木榻上有茶几，上面有方盘着一条小花蛇的红泥炉，炉在煮茶，金边大红袍。

茶几侧有两人对坐，喝茶，望雪。

吞阳放下茶杯，凭空拿出两个碎碗一样的金色残片，放到茶几上，东西一拿出，整个叩仙坡内的温度顿时上升，一大一小两条畜生同时醒来，贪婪的盯着碎片，却又丝毫不敢动弹。

“此乃吾内丹碎片，权当留给你做个纪念吧，要是日后炼丹炼器也不失为一副好料。”

少年默不作声。

大圣也不在意，接着道：“有几件事还要跟你说一下，希望你能记下。”

裴棠抿了抿嘴唇，他不喜欢这种交代后事的口吻。

“其一，这一年本座一直在抽取这方地域的山脉水脉续命，有违天和，吾死后，残魂精魄会逸散在这片地域，反哺天地，此乃因果循环，你倒时不必惊慌。

其二，你从小无父，母亲多病，少于人往来，虽然吕氏温善，将你教的极好，但你心中一直有股阴翳戾气，吕氏死后，这股戾气更是被你深埋心底。这一年你与本座相处一年修心养性稍有好转，但本座死后你的戾气必会还要加重。复活吕氏已成为你心中执念，加上久化不去的戾气，日后必成心魔。

还记得本座为你取字‘景’吗？这是你师尊长长挂在嘴边的字，他有一句话吾很喜欢，“逍遥修行路，沿途多风景。”本座希望你多向你师尊学学，日后能多在意这花花世界的景致，而不是执着于生死之事。

天道轮回，生老病死，天灾人祸，都是你日后必须要面对的，好自为之。

第三，你乃吕氏之后，你父族应当也不是默默之徒，他们遭此大难，想来仇家也定是不凡，实力不到，莫要透露你的身世，身负黄庭道胎之事也不可声张。做事不强出头，但锋芒亦不可消磨。

第四，唤醒你母亲所要的天才地宝有五，黄泉一圣花，阴阳双生木，三光神水，蜃珠，乾坤胎。

第五，你随本座闭门造车一年，虽说学了不少东西，但大多是古法，而且少与人论道斗法，你下山后还是多交些朋友，莫要由着你那孤僻性子。

……”

大圣絮絮叨叨说了好久，说完裴棠又开始回忆那座昆仑山，那座竹节山，那些人，那些事。

原来大圣原名叫典黄花，广袖仙子是他的道侣；原来师尊元乙是个话痨，整座玉虚宫的人都受不了他，他才和金鳌岛那群好热闹的人走的近；原来太清一脉居然是代代单传，高悬九天的兜率宫一直只有两个人；原来九圣元灵一族是以蛟龙为食，在玉华州有一方大泽，是他们用来豢养蛟龙的。

大圣一生有三件得意事:拜入昆仑，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娶了广袖仙子，迎亲那天，千里红妆；身作阵眼，布下九曲黄河阵，绞杀万万敌。

那场大战是起于道统之争，涉及到了诸天百族，打了上千年，战场处处有风光:昆仑弟子万剑成龙，上穷碧落下黄泉；太清门徒尹川一人守一关，紫气浩荡三万里；玉清一脉成就十二金仙之名，自家师尊元乙便是在战中被尊为太乙真人；上清一脉布下万仙阵，阵中有阵，一杆招魂幡所到之处，群邪退避。

三脉首座一手毁天，一手补天，地水风火翻滚。

除却昆仑还有那青莲剑仙饮酒而行，一步头颅滚滚落；纯阳吕祖提桃枝骑黄鹤，一剑斩千鬼；还有儒家书生丹心浩然气，笔作刀，字化符；还有释家僧侣身如琉璃，菩萨皱眉，金刚亦怒目；那兵家，那墨家，那名家，那阴阳家，数不尽数。

那战斗真让人痛恨，真让人神往，真让人心怀。

大圣唠叨，说了好久，身躯越来越虚幻，红泥炉里的火都熄了。

大雪停，艳阳高照。

大圣似乎被晃花了眼，才止下了话语。

他自嘲一笑:“怎么今天跟你师尊一样，唠唠叨叨的，好了，本座要去了，免得那些老兄弟等久了。”

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少年反倒没有失态，起身长稽，“师叔一路走好。”

原名黄花的妖圣大笑一声，然后神秘兮兮对裴棠道:“小子，想不想知道本座吞阳的尊号怎么来的？”

少年先是讶然，然后连连点头。

“那我得拿一片这个。”吞阳指了指茶几上的无价大圣内丹碎片。

“这就是您的呀！”

“嘿，你可看好喽！”大圣拿起一块碎片，脚底一点，身化金虹直冲天际。

裴玉景亦跳出叩仙坡，身如飞鹤，几个腾挪跃至冰雪覆盖的山巅。

大圣凌空而立，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朝裴棠一笑，吞下了内丹碎片。

金芒大放，一尊八首黄金狮子踏空而行，步步登天。

裴棠头晕目眩，恍若回到了那晚杏湖，仿佛那尊神灵随时会重新变成金衣金发的男子，说要自己随他修行。

八首黄金狮子压抑三百多个日夜的桀骜凶烈妖气冲天而起，如滚滚狼烟，整座夷山鸟兽皆趴伏在地，瑟瑟发抖。大圣每行一步，身躯便涨大一倍，越走越快，最后肆意奔跑，八首咆哮。

无垠大陆，蝼蚁众生，抬头皆可望见一尊金黄狮子在追赶太阳。

惶恐不安。

而裴棠则兴奋的大叫！

霎时间，打东边递出一柄剑，西边升起一朵莲，南方飞出一道符，北边腾起一尾黄蟠，四道莫大神通朝逐日狮子打去，再过片刻，一张鬼脸，一卷金书，一串佛珠，一道红烟，一只白鹤，领着万千道法循着前面四道神通从四面八方一齐压向狮子。

如众星拱月。

山顶少年惊恐。

而黄金狮子在众生眼中越来越小，离那轮煌煌大日越来越近。

大妖桀骜，长啸一声，法天相地，九圣元灵法相显现，一尊横亘天际的九头黄金狮子出现，九口齐吼，天穹下的白云如湖中涟漪一般荡漾，万千道法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碎。

一道中正平和的意念传至大圣耳边：

前辈留情，太阳乃世界源泉，还请为这亿亿众生留一线生机。

九圣元灵法相不作理会，身躯再次暴涨，九首归一，在裴棠期许、众生惶恐的眼中一口吞下了太阳！

骤夜，漆黑，繁星现。

四荒大地陷入一片死寂。

整一刻钟。

“哈！”

一道酣畅淋漓、清澈狡黠的大笑传响天地，似是跟众生开了个玩笑。

然后昊日重现，光芒大绽。

无数凡人跪下叩首，无数修士目光呆滞。

而裴玉景看着眼前的淅淅金雨泪流满面，吞阳大圣，大圣吞阳。

叩仙坡飞出一条大白蛇，玉花婢在雨中飞腾，凄厉长嘶，蜕皮化蟒，最后趴伏在地，领百兽叩首。

少年突然朗声一笑：“大圣好热闹，小子再锦上添花！”

一堆灵玉从裴棠胸前的青玉葫芦中飞出，九十九块落地化作聚灵阵，阵内灵气氤氲，少年以《坐鹤》浅闻之法盘坐，闭上双眼，吐出一口浊气，自然的运行《黄庭经》，周围灵气化为两条细长蛟龙游入其鼻孔。

再看裴玉景，呼吸还是那般平缓，但脸上却开始出现潮红，接着血色开始蔓延到全身，像极了一只煮熟的大螃蟹。半柱香的功夫，灵玉开始变色，逐渐灰白。

但少年悠长的呼吸却没有停止，气海灵井之水不断高涨，激浪不休。

洗髓有四步，洗血液，洗筋脉，洗五脏，洗骨骸，裴棠前些日子刚刚洗完五脏，根基不稳，今日要强破第四关，成就洗髓圆满，练气大成。

《黄庭练气篇》一百零八字熟记于心，拆解第八十七字、第八十八字，行气手三阴经小周天、手三阳经小周天，灵气游走筋脉窍穴，溢出，包裹双臂白骨，搅碎，双臂立即绵软耷拉，裴棠一声闷哼，控制灵气洗涤碎骨。

拆解第九十三字、第九十四字，行气足三阳经小周天、足三阴经小周天，双腿骨骼碎裂，洗练，重凝。

这种痛苦他已经经历了七个月，换血，塑脉，强腑都是如此。

拆解第一百零二字，行气玄钟玉鼎小周天，胸骨肋骨全碎，少年嘴角溢出鲜血，拆解第一百零四字，行气建木天梯小周天，脊柱碎裂，被迫跳出“浅闻”。

少年咽下鲜血，拆解第一百零五字，行气天穹紫盖小周天，头盖骨碎裂，七窍流血，泥丸宫识海空间晃动不休，姬水震荡，气海中央灵井井底出现一条裂缝，精元血气迅速流逝。

同时，矗立在扣仙坡上的大钟化为一道紫芒进入裴棠识海，轻轻一摇，清脆铃声在识海内回荡，识海重新平稳。气海内六节白藕自断一节，化作一滴碧绿剔透的水珠，融入井中，裂缝愈合。

裴棠又呕出一滩紫黑色的血，全身骨头渐渐被灵气挤压重聚，新生的白骨莹莹如玉。

全身一齐运转六道周天，庞大的吸力使夷山的云气都被扯动，化作精纯的水灵气将裴棠笼罩，千里群山骤然一空。灵气尽数被纳入经脉气海，游走体内，重塑白骨，如雾灵气散去，露出萎靡的少年。

裴棠脸色苍白，眼神却极为清亮，躺倒在地，仰望天空，似是在等什么。

此时，刚刚经历劫难的太阳还在东边悬挂，而西边却出现了晚霞，黄亮似秋杏。

霞光汇拢，化作云团，一声轻吟从云中传出，高昂飘逸而有煌煌之威，云气散开，露出一只极为神骏的禽鸟，全身呈黄，长喙，红眼，青脚，乃是黄鹤。

黄鹤振翅而飞，似长虹架空，眨眼间来至夷山上空，盘旋八圈，鹤鸣九皋，最后一头扎进仰躺在地的少年胸口，寻常青衫化作贵紫道袍，背后出现一只神异黄鹤，流云九朵。

甲等道统相，黄鹤西来，非修持道家玄心正法者不可得。

少年面色寻常。

冬雪停，天放晴，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突然开始降雨，无云无雷，雨自虚空滴落，又止于虚空，在飞鸟之上漂浮。

雨滴不断从亮亮虚空中溢出，又在虚空中汇集，片刻功夫，滴水汇成一条大河，在裴棠头顶掠过，像是一条游曳青龙。

甲等仙身相，悬河龙，非身具极佳水行根骨者不可得。

悬河散去，再无异象，内视自观，此刻的气海灵井水位暴涨至一丈四丈，扎根血肉的五节白藕上抽出了一根绿芽，在灵气孕养和血气滋补下缓缓成长，一派鲜活气象。

少年挣扎起身，擦去嘴角鲜血，面带遗憾之色，轻声道：“恭送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