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景纪 第十一章 垂暮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深秋时节，飞瀑已经断流，那两株大红袍依旧苍翠，只是崖边的老红珠已是换上了一袭金衣。

夏天满挂似焰火的红珠已经纷纷坠落在地，相信来年这坡上定会生出一片幼苗。

风乍起，树枝随摇，金黄的树叶叶飘飘洒洒，漫天飞舞。时间仿佛在刹那停止，在空中盘旋飘落的树叶突然被定格，无数片黄叶齐齐浮在空中，纹丝不动。风还在吹拂，细长的树枝抽打着静止的叶子，破碎的黄叶依旧静静的停在空中。

动静二相被诡谲的柔和在一起，这便是御物术了，基础道法。

下一刻，在空中静止的树叶突然燃起熊熊烈火，枯黄干燥的叶子瞬间化为灰烬，灰烬簌簌而下，聚集在一起，化为黑色的泥土，泥土又寸寸龟裂，露出银色的矿石，矿石悄然消融，滴落的金汁化为清水，一支纤细嫩绿的树枝从清水里抽出，绿意盎然。

唤五行灵决，仍旧是基础道法。

始作俑者裴玉景，正懒散的坐在地上，斜靠在老树下，嘴里叼着那支嫩绿的枝条，细细的咀嚼，汁液化为纯净的灵力，流向气海。

九处井水澄净透明，散发出淡淡荧光，中央井底有一根五节白藕，如美玉雕琢，湖上虚空不停有雨水滴下，落在井中，井水以微不可察的速度上涨。

自打他使出最简单的一招水行法术一线天之后，整个人便对法术着了迷，整日扑在对术法的研究上，越深入，越玄奥；越玄奥，越痴迷。

何为术法？术法统摄阴阳，道德双修，性命双修，神形兼修。

上乘者，身与道鸣，与道合真，阴阳在手，变化由心，不神而神，阴阳变化瞬放瞬收，深得自然、自由之妙趣。

中乘者，神魂大成，元相自运、遨游八极，行功作法，召神遣将，洞晓阴阳，广积功德，以育纯阳。

初乘者，自运元气，画符、吟咒、捏印，三力合一，以调天地灵气。

少年苦修三个月有余，小山般的玉简被钻研了个通透，也只是初乘者刚入门而已，勉强能拿掉了画符这一步。要不是大圣经常在一旁叮嘱要以功法吐纳练气为主，恐怕年轻小子早就迷失在浩瀚法术之中了。

吞阳斜倚在木榻上，沐浴着晨光，手中捧着一杯大红袍，双眼微眯，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玉花婢又不知道带着面条跑到哪里捕食去了，自打她产卵后，夷山可就不安宁了，一大一小两个魔头将夷山翻了个底朝天。

少年追随大圣来到夷山天宝，画地为牢已有大半年，他也从一个凡间采茶郎成为了一个手捏印决口念道咒的练气境修士了，最重要的是这大半年与大圣的朝夕相处，裴棠似乎又找回了些久违的亲情之感。

“棠儿，你过来。”

师叔呼唤，小子连忙坐起来，走到大圣身边。

“坐。”

吞阳坐起身子，右手拍拍木榻，示意裴棠坐到身边。

裴棠挨着师叔坐下。

“你看看这群山草木，黄的黄，萎的萎，再看看这秋日，晒在身上也不暖，冷淡淡的天地真令人心烦。”

“四季轮转本就是天意啊。”年轻人不知道师叔大早上的怎么还伤春悲秋起来了。

“说的有道理，草木枯荣乃是天意，世间生灵生老病死都是这般，逃脱不掉。”大圣笑的很豁达。

“您想说什么啊？”裴棠感觉师叔今天有些不对劲。

“吾本残魂，苟活于今，只怕是熬不过冬天了。”大圣话语轻淡淡的。

落在裴玉景耳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少年声音抖的厉害，“您说什么？”

大圣笑意不减:“我就要死喽！”

裴棠感觉自己鼻子酸的厉害，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心慌慌的，和四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一样恐惧，那是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不好，很不好。

四年前自己还小，可四年后鼻涕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流，采茶郎慌乱的用手在脸上涂抹着。

妖家大圣明明青春永驻似翩翩公子，可现在却笑的狭促像个小老头，“你刚才不是说草木凋零乃是天数吗。”

“您是大圣！您可不是草木！”

“呵呵，你唤醒遗音的时候应该看到了当年那场大战了，我肉身早已化为飞灰，残魂被遗音温养才存活下来，沉睡万年，最后被你唤醒，借星辉之力得以苟活，帮你筑基，时过八个月，这已经是宗门积攒下的浩荡阴德庇佑，吾已知足。”

满脸泪水的裴棠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师叔您说过，只要残魂存留，凭着那几样天材地宝是可以起死回生的，我是可以救您的是吗？”

“不行的，肉身已毁，魂魄残缺，回天无力了，再说，吾拖了那么久，也是时候下去见见那帮老兄弟了，没准，你师尊都在怪我了。”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有办法，一定有的，您快告诉我，告诉我……”

大圣洒脱拜拜手，示意后生不必再多言。

他想了想，面色犹豫，但还是将话说了出来:“吾本不该对你的修行方向多加干预，不过本座时日无多，且允吾做主自私一回，你的辅术便习布阵吧。”

似乎觉得有所牵强，妖圣又补充道:“你与吾兄有缘，为玉清一脉传下香火，这是天意使然，但本座身为上清门徒也见不得传承断绝，上清阵法之名响彻洪荒，吾希望你能重现其荣光，可否？”

裴棠自然不会拒绝，他不假思索:“请师叔传法，弟子对阵道心往久矣。”

年轻人这话倒也不完全是奉承妖圣，这些日子裴棠观阅大量玉简，对修行界也不再是两眼摸黑。在他看来，丹道器道繁琐耗时，且极耗资源，若非背后有人供养，否则难以大成。阵道则不然，虽然也极为复杂玄奥，但讲究的是个人，况且对斗战极有利。

所以裴棠本就立意阵道。

吞阳看裴玉景之话不似作伪，更是欣喜，“那好，本座现在就为你讲讲阵道。”

谈到自己的得意之处，大圣神采飞扬，似乎连魂飞魄散的死亡阴霾都被驱散了。

“早在太古之时，便有先灵察觉到这世界的鬼斧神工，比如一进去就会迷失方向的山谷，一些树叶上的纹路会让人产生幻觉，甚至当天上的星辰出现特殊排列时天地间的灵气会浓郁等等。

后来，先辈们发现，若模仿天地痕迹，将一些石头按一定位置摆放时，会出现种种不可思议的神奇威能，于是先辈将这些特殊的排列记载下来，并命名为阵。

这就是阵的来历。

历经光阴的洗礼，出现了越来越多，越来越繁复的阵法，诸如防御阵，示警阵，聚灵阵，困阵，杀阵，毒阵，幻阵等等包罗万象。同时也衍生了诸多流派，其中最有名的是三大流派，一刀流，旗图流，天工流。

一刀流，阵师仅凭手中一把刻刀即可布阵，在特定的灵物上勾画特定的线条，牵引天地灵力，以此布阵。

吾三师兄玉犀子，尊号贪月，乃是望月玉角犀得道，性子憨实，与我关系最是要好，他当年错过了师门收徒的期限，结果盘坐呆望山门一甲子。第六十一年起身，拿出刀笔“丹青”，再花二十八年将师门左右两座巍峨大山雕成“钟馗”“灵官”两位护教天尊，点睛之日，地动山摇，两座山石转活，转身迈入护宗周天星斗大阵，成就山鬼灵魅之身。

山门震动，是吾师亲自出山将其接入金鳌岛。

旗图流这一派，主张人定胜天，占据地利，立于不败之地。先将阵法灵路轨迹先行刻画在阵图上，再以阵旗辅之。当对敌时，祭出阵图，或隐于虚空，或融入大地，再以阵旗占据节点位置，即可成阵，画地为牢。

吾师妹鹤轻舞便善此道，她乃是白鹤得道，天生剑骨，人称广袖仙子，仿照师祖灵宝天尊的诛仙剑阵创下九霄诛邪剑阵，杀伐无数。九寸阵图作帕，养九剑于九天雷池之内，一念起，则九剑携万钧雷霆倾泻而下，当时那些魔头宵小一见我师妹的粉帕可就吓得屁滚尿流，啧啧。

再说说天工流，这一流派比较式微，却极为强大，他们依势导阵，坚信依靠天时地势布出的阵法才是真正的阵法，他们布阵往往几十年上百年才能寻到一处宝地，但阵势一旦结出便有鬼神之威。

当时洪荒公认的天工流第一人便是吾师尊，他老人家曾应白眉老祖之邀依蜀山山势布下生死晦明幻灭两仪微尘阵，号称能销毁不死之身。而吾十一弟也是天工流的后起之秀，十六岁那年便以六百座浮岛为基，布下一个聚灵阵，使得我金鳌岛灵气浓郁了半成，那一次可是羡坏了你们玉清太清两脉，哈哈哈哈……”

师叔笑得开心，小子听得认真，似乎在大圣口中，那一代上清门人个个都是天之骄子，他反倒是最不成器的那个了。

裴玉景脸上兴高采烈，心中无比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