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景纪 第十四章 清明

修行界中，一年轮转如弹指一挥间，但人族把两个日子看得格外重要，清明和重午。

清明又称寒食，既是节气又是节日。此日春意盎然，天气清朗，四野明净，天地灵气活跃干净，最宜静坐吐纳神游。更重要的是，这天是祭祖怀思、告慰先灵的日子。

修仙孤苦，修仙多难，幼时被师傅领进山门，学成归来只见两堆黄土；亲友出门探一探新发掘的洞府，只被人送回一具尸骨；妖魔来袭，长辈庇佑，一个一个倒下；而最悲惨的莫过于看着自家儿孙一点一点老死。

当举目无亲之时，能有所牵挂的便只有那方墓冢。

清明扫墓扫的不只是尘埃，更是流逝的岁月和往昔的回忆，除却那些修太上忘情道的疯子，这一天便是头等大事了。

修士尚念情，凡人更不必多说，所以今天夷山山脚汇聚了许多人，大多都是些挎着篮子穿一身黑衣的妇人牵着孩童。只因为这座山里埋葬了太多青壮，几乎每年都有一批猎人，采药人，采茶人出不了这座山。

于是每年清明都有妇孺前来祭拜。

只是今年有些特别，所有扫墓之人脸上都有畏畏缩缩之色，因为这些生活在夷山脚下的山民都知道，去年冬日，夷山下了一场金雨，天空更是有神龙和仙鹤显灵，自打那以后，这片地域便有便不太平，时常穿出剑啸雷鸣之音。

直到临安王府发出通告并派遣军队驻扎的时候他们才明白原来夷山来了仙人。

平日里这些凡人是不敢上山的，传闻都说仙人不近人情，视凡人如蝼蚁，若是惹恼他们，被杀了也就杀了。可今天清明啊，如果不前来烧些纸钱敬杯浊酒，那些亡人可怎么在阴间过呀。

被调来驻守夷山的边军看着浩浩荡荡的百姓也是不敢阻拦，连忙通报上司，而上司又去请示仙人。幸好，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还算通情达理，允许他们烧纸祭拜，只是不让他们进入深处。

边军连同收到消息的临安王都齐齐送了一口气，而百姓自然是千恩万谢。

一些小孩子不安分，进山后到处望，想见见说书人口中的神仙是个什么样。别说，还真被几个眼尖的崽子给寻到了，这些仙人或踩在剑上，或盘坐在悬崖边上，个个都生的极为好看，有的穿白袍，有的穿紫袍，虽然样式简单，可就是比自己见过最漂亮的绫罗都要精致，还想再多望望，就被察觉到的母亲按下了脑袋。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一条野草丛生的小道上，一个手持竹杖眼蒙黑布的青衫年轻人被两个身上一尘不染的男子给拦住了。

身处雨后深山还能不染一滴泥水的自然不是凡人，这两人气宇轩昂，皆着月白道袍，身后背一柄长剑，当是求道仙人。

两人面色不虞，其中个子高挑一些的人道指着年轻人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哪里人士。”

年轻人拱拱手，嗓子清亮悦耳但却有些结巴，“清明入山自是祭拜先人，兄台何出此问？”

另一人眼角有一道疤痕，他发出一声嗤笑，“谁是你兄台，你算个什么东西！”

年轻人皱眉，“敢问阁下是？”

男子脸色语气极傲:“方外之人。”

年轻人“大惊”，小心翼翼试探道:“您，您是仙家？”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冷哼。

年轻人扬了扬手中竹杖，指了指自己双眼，歉声道:“仙家莫怪，我有眼疾，视物不清，看什么都模糊，不识神仙真容，还请恕罪。”

原先那个高男子接过话来，冷冰冰的，“回答我，你是何人？不知道这段日子夷山封山吗，不是警告过了即便是今日也不能深入吗？还有，你眼睛有疾怎么能独自来到这危险的山腹？”

年轻人苦笑一声:“回禀仙长，我乃大楚蜀州人氏，原先就住在夷山山脚红湾村，直到两年前村子遭受盗匪杀掠，我便随母亲投奔梁州舅舅家，眼睛也是逃难时受伤的，昨天才赶回蜀州祭拜早年坠崖的亡父，是连夜上山的，所以并不知晓这夷山已被封山了。”

口吃年轻人说完这段话，累的够呛。

“我的问题你没答全。”

“回仙长，我从小习武，眼睛没瞎之前便已经是三品武夫，眼瞎之后在梁州又被一道士收作徒弟，勉强达到了二品，听觉嗅觉又格外敏锐，所以照顾自己还不成什么问题。”

男子还想问什么，不过此时从一旁的树林里有走出两个人，同样片叶不沾身，皆是一身蓝衣，一男一女。女子身材高挑，比之刚才盛气凌人的男子也不逊色，她冷笑一声:“哎呦，沈道友倒不嫌丢人，为难一个身体有恙的凡人干什么，不过泰和初境被人家一声一声仙长的叫着，还真恬着脸皮受下了。”

年轻人见又来了一位仙人，稽首道:“见过仙子。”

蓝裙女子浅笑，声音明媚动人:“弟弟真会说话，不过我可不是什么仙子。”

年轻一时间有些迷糊，不知该怎么接话，这般样子落到女子眼中又是引发一阵娇笑。

站在女子身后的男人并不说话，但气势却如一尊山岳，死死盯着身穿月白道袍的两个人。

“肖稚萤，我只是例行询问而已，你用不着话里带刺，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大家都不好交代。”姓沈的高个男子回呛。

“那好那好，你问吧，我听着，仙长，咯咯。”

“哼，不用了，他体内毫无灵气流转，大穴如石泥堆积，废人一个。”男子说完转身便走，而眼角有疤的一位更是惧怕的看了一眼肖稚萤，急忙跟上同伴。

见两人离开，现在女子身后的男人才出声道:“看来师妹三年前那一剑让杨炎那孙子怕到现在啊。”

女子没接话，而是漫不经心朝瞎眼少年地问了句:“哎，对了，你舅舅在梁州哪里啊，我也是出自梁州的。”

“回仙师，舅舅乃是梁州邵阳郡人士，现在崆城做茶叶生意。”

蓝裙女子见这瞎子回话句句不离“仙”字，听着有趣，笑着点点头，“你走吧，赶紧下山，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少年连连点头，但脚下却不动，神色踌躇。

女子心情很好，不知是刚刚折了对头面子还是遇见同乡，笑容不减道：“还有何事？”

“凡俗斗胆请仙长赐下仙法，让我拜托恶疾，在下必定结草衔环。”年轻人话语急促，面色诚恳。

肖稚萤还未说话，她身后的男子倒先出言：“我等好心替你解围，你却不知好歹，还要得寸进尺吗？”

少年人脸色一变，想要出言解释，但被女子制止，她先是不满的瞪了一眼自家师兄，然后温言道：“我修行的并不是歧黄之术，所以无法帮你，身上也没有携带能治眼疾口疾的灵药。”

年轻瞎子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但还是行了一礼，告谢之后拄着那根长竹棍一步一步的沿山道往下走。

“两河之约，清明伊始，为期月半，你得抓紧点了。”

山道里飘荡着女子清脆明媚的声音，像是初春黄鹂。

少年身形一愣，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这十二字的含义，但还是停下脚步回身拱手致谢。

“怎么了师妹，为何要告诉他。”

“没什么，相见是缘罢了，你看他不过十七八岁，却能如此斯文有礼，即便是见到我等方外之人举手投足也不见慌乱，况且双眼失明后还能达到凡间二品武夫的境界，难得。”

男子不置可否，出言道：“好了，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今日不少同门都回宗扫墓去了，人手不来就不够，别出了纰漏。”

“恩。”

摆脱两人视线的年轻人脚底生风，飘若游龙。

……

青衫年轻人下山之后便来到一座村庄前，却没有进去，只是远远的驻足，随着青衫背后隐约闪现着一副黄鹤乘云图，身上的泥污顿时消去，极为神异。

他站立了好久，随后开始绕着村子行走，走的极慢，第七十六步后停下，蹲下身子，手从胸口拂过，手里便多了一枚乳白玉石，将其埋在地底，然后起身，再行两百一十三步，停下，再埋玉石。

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年轻瞎子停了四十九次，也埋下了四十九颗玉石。回到原点，他又以同样的方法凭空变出一本书，放在地上。年轻人摇了摇左手，袖口摇摆，隐约露出一支铜镯子，镯子突然闪耀光芒，从中窜出一条蓝眼白蛇，白蛇落地，咬住书，避开村民的视线游到了村中央的一块空地上，这是村民平日里晾茶晒药的地方，书放置在地，封面上有字，《裴氏制茶二十六工序》，书夹页里有纸条，纸上有一行字:莫要迁村，莫要声张。

这东西分量不轻，质地好似紫铜，零星镶嵌着些浓艳的绿色晶石，风格粗犷，是大圣在面条出世后又不知从哪顺来的。名为御兽环，虽无杀伐守御之效，却携带着小洞天，不似芥子袋那般只能储纳死物，这御兽环内的小洞天内藏妖煞之气，是个安置妖兽的好去处。除此之外，镯子刻有道纹与法契，佩戴者能凭此通晓兽语，与所居灵兽心生感应。

年轻瞎子等白蛇回来后远远朝村子行了一礼，离去。

多年后，这座名为百草的村子后改名长寿，以村民悠久的寿命和精妙的制茶手艺响彻蜀州大地。再后来，这座姓氏偏杂而又富裕的村子建堂立祠，村里的一些老人坚持要为一个早已离开村子的人造像竖牌，年轻一辈不解，老人们只说了一句话: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长寿村。

每至清明，一个背着竹篓面带笑意的少年人塑像都要接受长寿村民的叩拜，百世香火不绝。

此乃后话。

……

玉关城。

年轻人低头，拄着青竹，随着人流进去城门，奇怪的是年轻人脚步晃动，竟是没有人能撞到他。

进入城里，许多家商铺都关门了，应该都是出城扫墓去了，找了好久，终于在一间偏僻小店里买到了一个黑纱斗笠，罩在头上，七拐八拐朝如意大街走去。

微风拂起黑纱，露出年轻人清秀的脸庞，不远处一个正在喝酒膀上纹着狻猊的汉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是看错了吗，他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被仙人接走了吗？喝多了我。”

只右手拿着一根竹杖的年轻人一转身空着的左手便提着一个包裹，来到了大名鼎鼎的木翡记门前，门前小厮被调教的极好，看着年轻人拄着一根竹杖便上前引路，口中轻声道：“客人您慢点，小心台阶。”

年轻人道谢，一边走一边道：“劳烦通报一声姚先生，就说有弟子前来还书。”

小厮上下打量了年轻人，他这些年接待的达官贵人也不少，依他眼光来看这个少年虽有残疾，但气质却很好，话语温和，没准真是姚老先生的弟子。

于是他回道：“小人这就通报，请问公子您要还的是什么书？”

“《白鹿堂文摘》。”

两人走进淡雅的店内，小厮请年轻人先坐下，道了声怠慢自己便上二楼去了。

年轻人听觉极好，店内几个买茶的行家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感觉今年没有什么新的好货色啊。”

“当然了，今年夷山被封，最佳的清明茶没有采摘，哪里会有好货色。”

“现在这木翡记最让我眼馋的就是那四两‘白眉’了，这可是裴家采茶郎留下的最后的作品了。”

“算了吧，东家早就说这白眉是镇店之宝了，不卖。”

“嘿，我原来还在我叔伯那喝过灵都大红袍呢！那才是绝唱，据说去年临安王对京的冬贡便是六两大红袍，圣上可是龙颜大悦，直呼临安王有心。”

“哎，可叹啊，世上多了一位寻仙人，却少了一位茶道宗师。”

年轻人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不一会，急促的脚步声便从楼梯处传来，一个清癯老者下楼，正是被称为学界泰斗的姚文静姚老先生。

老先生是何等的聪慧，看见年轻人没有报上姓名又蒙住了脸面，什么也不问就将其带到了后院。

雅致书房，一老一少相对而立。

裴文峰颤声道：“棠儿，是你？”

年轻瞎子摘下斗篷，弯腰行礼，轻语：“弟子见过先生，您近来身体可还劲朗。”

年轻人自然是借着清明时节人多混杂下山的裴玉景了。

老者看着模样愈发出尘的年轻人，道：“我这把老骨头不还是老样子，倒是你呢，不是传闻说你被仙人带走了吗，为师还亲自去你百草村看过，可你这眼睛还有说话又是怎么了？”

裴棠长话短说，只说自己被一位法力高强的仙师带走，可仙师早已身负重伤，只想在临死之前留下传承才收了自己，仙师死后，自己独自修行不慎走火入魔才导致了眼疾口疾。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姚文静也不疑有他，而是问起了裴棠以后的打算。

年轻人道：“小子是来完成一年前与老师的约定的。”

姚先生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愿放弃啊，对了，那一本剑经对你可有用？”

裴棠打开包裹，最上面的正是《三元养剑经》，他将其递给老者，说道：“当然有用了，现在它物归原主。”

“我一个糟老头要这东西干嘛，你留着吧。”

“老师收下吧，里面的内容我都记下了。”

“不要不要，这东西留我这也是碍事，我既然已经完成了老友的嘱托，赠予有缘人，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年轻人不再坚持，而是从包裹里又拿出两样东西，他将其放到老人书桌上，说道：“这一样是我去年炒制的天宝大红袍，比之灵都大红袍成色还要好，另一样是我在山上采来了四百年老参，便献给老师了，希望老师能一直身体健康。”

姚文峰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老朽我可受不起。”

裴棠一笑，“这东西对我便如同剑经对于老师，您就收下吧。”

老人性子直，推脱一番后便不在坚持，收下茶叶与老参，他透露道：“今年仙府招徒就是从今天清明开始，立夏为止，地点在西沙海，楚汉交界附近。为师前两个月去燕王府为郡主授课时听说郡主好像也要参与此次的仙府招徒，一个月前已经出发了，而且京城那边也来了人，皆是显贵。”

“是吗。”

年轻人手指摩挲着竹杖，不知道想些什么。

“你也是，怎么不早点回来，为师也好请临安王为你照付一二，你如今眼睛不好使，一个人怎么赶得上，要不还是让为师为你雇一队人马吧。”

裴棠笑着摇摇头:“老师，我随你仙长修行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不比一般凡人，您就不用担心我了。”

姚文静眼里还是有些担忧，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随后，裴棠将灵玉磨成的粉洒落在姚老的卧室，形成一个极为简单的辟邪阵法，又出手以体内的雄浑罡气替老人疏导了一下身体，然后正式告别，离去。

而姚文峰老人自然是没有能盼到裴棠回来的那天。

不过他老人家教书育人清流一生，桃李满天下，归隐边疆后又成为茶道大师，百岁那年更是以一壶大红袍救活了病入膏肓的当朝太后，是活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

一百二十六岁寿终正寝，谥文正，由于膝下无子，乃是天子写悼，巨宦唱文，宰相抬棺，极尽哀荣。

有侍奉左右的弟子说，他老人家驾鹤西去前一直念叨的是“棠”这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