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靠地 第十一章 孟冬头送女

第十一章孟冬头送女

孟冬头戴着一顶旧毡帽，穿了一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袍，腰里系着一根粗麻绳，踩着一双带补丁的“菜角”棉鞋，赤手空拳，来到孟澜池家的大门口。

守在孟澜池家的大门外边看大门的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孟狗林、孟松猫拦住了孟冬头。

孟冬头满脸胡茬，眼角带眵，灰头土脸的样子，面对孟狗林、孟松猫，气呼呼地说：“我要见澜池叔！”

“你找澜池叔做什？”高个子孟狗林问。

“不叫你管！”

孟松猫上来，往孟冬头的脸上一指，说：“滚！”

孟冬头对孟松猫说了一句“你滚”，便把两手插进了棉袄袖筒里，大有不准备离开的架势。

孟狗林一上来就推孟冬头，连声说着“滚滚滚”。

孟冬头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但是他既不敢还手也不去躲闪，只是被孟狗林推着连连后退；既没有服软的话也没有不服气的话，只是大惊失色地看着孟狗林。

“狗林！”——在孟狗林的身后，孟松猫喊了一声。

孟狗林折回头，问：“啥事？”

孟松猫没回答。

孟冬头站在远离点孟澜池家的大门口的地方，抄着手，垂头丧气的样子，一动不动。

孟狗林来到孟松猫近前，又问：“啥事啊？”

孟松猫低声对孟狗林说：“恐怕孟冬头真有什么事！你看他那怂样……。这样，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给澜池叔报信！”

“你去吧。快去快回啊！”孟狗林答应说。

孟松猫进大门后，又反手关上了大门。

孟松猫离开后，孟狗林轻手轻脚地来到孟冬头跟前，对孟冬头大喊一声：“冬头哥！”

孟冬头跟瞌睡了一样吓了一跳，身体一哆嗦，抬起了头，两手从袖管里掏出来垂了下去。

孟狗林嬉皮笑脸的样子，开始围着孟冬头慢慢走动。他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孟冬头一边时不时地说：“冬头老哥……老哥！……对！老哥……”

孟冬头梗着脖子，一动不动，紧绷着嘴，不说一句话。

“冬头哥……打扮的不错嘛！……”孟狗林围绕着孟冬头，每次来到孟冬头眼前，都会撸撸袖子或者挥挥拳头，故意吓唬吓唬孟冬头。

孟冬头不敢跟孟狗林过招。不过，孟冬头也心里有数，只要自己不动手招惹孟狗林，孟狗林也不敢怎样他。因为他们都是一个庄的人，不管人活“高”了还是活“矮”了，那也都是庄上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人，是死了之后都得被埋进同一块墓地里的人，是本家亲戚。既然血缘关系那么近，那他们的拳头只会一致对“外”，而不会越过“底线”去做那些忒伤彼此和气的事；否则，遭到族人共怒的后果，就会被逐出庄子。——对孟家庄孟氏家族立下的规矩，孟家庄孟氏家族里的老老少少、上上下下都心里清楚，谁也不会主动去破坏。至于庄上孟氏家族里的本家亲戚之间为争夺财货而产生的磕磕碰碰和彼此间的倾轧，那也是可以谅解的。能者多捞，没本事的靠边站，到哪儿都是说得过去的“理”。——在孟家庄，孟澜池是独“领”庄上之富的人，而像孟冬头这样的穷人也不止一户。就整体而言，孟家庄里的人不管贫富，彼此相处得还算和睦。“抗战”那些年，都说日本“鬼子”厉害，但是日本“鬼子”压根儿没进过这个孟家庄，而且这个孟家庄里也没有冒出过一个给日本“鬼子”做事的“汉奸”。对日本“鬼子”，全庄人同仇敌忾，捋力相向，毫不含糊。当年，孟家庄里的人就约定了一个口号：“我家我庄我地，‘鬼子’到哪儿死哪里。”……

当孟澜池家的院子大门从里边打开的时候，孟松猫出来了。在孟松猫的身后，跟着孟澜池。

孟澜池打扮得土不土洋不洋：黑粗布棉袄、棉裤、“菜角”棉鞋，腰里束着个黑布条；头上戴着一顶深色狐狸皮帽子，身上披着一件黑呢子大衣。

孟澜池见了孟冬头，“哈哈”大笑；嘴角边露出一颗银牙，铮亮扎眼。

孟冬头没等孟澜池把后腿拨过院门槛，就木不楞噔把头伸过去，憨声憨气地喊着说：“澜池叔，我找你！”

孟澜池站到孟冬头跟前，抖抖两肩，在呢子大衣下边后背手，把颀长的身子欠向孟冬头，拿两颗大眼睛警惕地盯着孟冬头的脸，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找我啥事啊？”

“我想进你家看看。”孟冬头无所顾忌地说。

孟澜池仰起脸，“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孟冬头问。

孟澜池拍拍孟冬头的肩头，说：“我觉得你好笑！”

“我有什么好笑的！”孟冬头木诺地说。

孟澜池直起身体，站定在孟冬头面前，把两手搭到怀前，高昂头颅，蔑视着孟冬头，不愠不恼地问：“门后几进房，你想看哪儿？”

孟松猫、孟狗林忽然站到了孟澜池前边，分立两侧，各提双拳，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孟冬头。

孟冬头原地未动，呈现着老实之态，仰视着孟澜池，问：“我叫我闺女来，你打算叫她住哪儿？”

孟澜池“哦”了一声，再背双手，欠身到孟冬头眼前，平和地说：“她来了，我自有安排，亏待不了她。”

“我不放心。”孟冬头说。

孟澜池直直身子，乜斜着孟冬头，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她来了，我还能不让她回家看你？咱们同根同祖，你可不要把我琢磨坏了！”

“那她来了，你叫她干啥？”孟冬头问。

孟澜池没有直接回答孟冬头。他摸着下巴，思摸着说：“那个……是这样！她来了再说。我要看看她……她的天性，还有就是……她的禀赋。看她适合干什么。比方说，她适合做女工，我就叫她去做女工。她适合下地干活，我叫她下地干活。她适合洗碗做饭，我就叫她洗碗做饭。她适合做点家务给人抻床叠被，我就叫她做点家务。她适合读书认字，我就叫她读书认字。不过，丑话说到前头，反正我不会叫她光吃饭不做事。”

“还是叫她下地干活吧。”孟冬头带着一种请求，憨憨地说，“姑娘家家的，让她再长一两年，我就打算把她嫁出去。反正，到了人家家里，也少不了下地干活，不如现在就叫她多练练身板。”

“那不行！”孟澜池直接驳回了孟冬头的请求，说，“她在你家，你叫她干什么不干什么，我管不着，也不管。但是，她来到了我家，她就得听我的。我叫她撵狗，她不能去给我打鸡。我叫她打鸡，她不能去给我撵狗。这也是规矩，你不会不懂！”

“我懂。”

孟澜池说了句“那就好”，眨了眨眼睛，问：“刚才你说什么来着？把她嫁人？她多大了？”

“十六了。过了年，就十七了。”孟冬头回答说。

“几月份生的？”孟澜池追问道。

“八月。”

“八月？……你看你！……”孟澜池拿揶揄的口吻说，“这连年都还没过，离八月还有八个多月，你是不是不识数啊？”

“虚岁。虚岁！”孟冬头为自己的话辩解道，“我说的是虚岁。”

“你少跟我扯那些没用的！”孟澜池抬手一扬，咬着槽牙说，“她在你家，你想把她嫁给谁是你的事。但是，她到了我家，她嫁谁不嫁谁，她嫁到哪儿不嫁到哪儿，那是我说了算。”

“她是我闺女！”孟冬头不满意地说。

孟澜池把脸色一正，低声问：“是你闺女，你就有权当她的家？”

“是我的闺女，我咋不能当她的家？”孟冬头觉得孟澜池问的话无厘头。

“孩子是你生养的没错，但是……”孟澜池拿话给孟冬头拉开了架势，“打个比方说，你的孩子去跟人家当了兵，现在军队就要开拔去前方打仗，你也知道，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睛，尽管你爱子心切，但是，你敢随随便便把你的孩子从正在开拔的队伍里拉回你家，不叫他上战场吗？”

“我的孩子还小，就这一个大的还是个闺女。”孟冬头辩解说。

“你这不废话嘛！”孟澜池气恨地掰着手指头，给孟冬头解释说：“我这是在给你讲道理！是在给你打比方！你懂什么是道理什么是比方吗？”

“可是……澜池叔，我的孩子还小，你那比方跟我也对不上号啊！”

孟澜池一脸愕然，大睁两眼斜视着孟冬头，一时语塞。他万万没有想到站在他孟澜池眼前的这个中小个头、体态圆胖、长相还不算孬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竟是个“白痴”。

孟冬头面带微笑，憨厚地看着孟澜池，却猜不透孟澜池在想什么。

孟澜池眨眨眼睛，颇显无奈地把手在空中摇了摇，说：“也罢！”

孟冬头觉得有个问题跟孟澜池还是没有谈妥。——这个问题是：把闺女送到孟澜池家里之后，闺女是听他当爹的话还是听他孟澜池的话？

这样，孟冬头不依不饶地再问孟澜池：“澜池叔，你是我叔，我是你侄，我把闺女送到你家，对她嫁人的事，你能不能不管啊？”

“不管可以。”孟澜池一脸正经地说，“常言道，‘端谁家的碗受谁家的管’。如果来我家干活回你家吃饭，我当然没管的由头。但是，要是叫她吃住在我家，那我就不能不管。”

“澜池叔，我家也不缺住的，要是叫她回来住，只是到你家干活，干了活，你管饭。你看，你还管不管？”

“常言道，‘端谁家的碗受谁家的管’。”孟澜池又重复说了一遍。紧接着，孟澜池亮明态度，说了一个“管”字。

孟澜池的话说得句句在点子，这让孟冬头觉得很没脾气。

不过，孟冬头在私下里也权衡过：把闺女送到孟澜池家里做事，他自个的家里就会省出一份口粮；而闺女挣到的钱又会交给他，像这种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孟冬头在答应把闺女送到孟澜池家的同时，又给孟澜池提出了一个口头协定，说：“我只叫我闺女到你家干一年活儿。”

孟澜池答应了。不过，孟澜池也给孟冬头提了一个要求，说：“不得少于半年。”

孟冬头许了个“诺”。

傍晚的时候，孟冬头就把闺女孟香蓉送到了孟澜池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