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天之罚 第一章 又见刺客

第一章又见刺客

第一节

众人次日辞别海瑞，继续上路。沿途打探戚继光将军驻军所在，得知倭寇近来大举进攻浙江沿海桃渚、圻头，戚继光正屯军桃渚抗倭。众人遂一路行经建州、金华、永康、仙居，江南秋意恰浓，路上但见青山绿水之间，不时闪现红叶金果，蹿出苍鹭灰兔，与白云蓝天相互映衬，看得长居北方的诸侠心旷神怡。姜小寒更是跑前跑后，开心不已，嚷着要在这里久住。

但众人所经过的府县乡村，处处可见烟熏火燎过的颓垣断壁，孤儿寡母哀嚎之声时闻于耳，显然是刚刚经历了战乱，倭寇烧杀抢掠之惨状，一行人已有所了解。

数日后至临海，离桃渚所已极近。眼见军情紧急，众人商议之下，决定抄近路直奔桃渚。江南多山，近路其实就是山路，山尽是低矮的小山丘，溪流、池塘、沼泽穿插于其中。

策马急行小半天，将近麻村时，迎面遇到一支本朝骑军，约有五六十人，领头一人满脸络腮胡子，显得极是雄壮。梁云飞眼尖，高声道：“陈把总，可曾看见戚将军么？”

那人看见梁云飞，很是高兴，老远便道：“梁兄弟，怎地在这里看到你？从京师办事回来了么？我们遇上一股倭寇，逃了十来个，我正在追赶这帮兔崽子。戚将军在后面七八里处麻村口，正领着亲兵与大股倭寇鏖战。你们可曾碰上那十来个兔崽子？”他许久未见梁云飞，一下子话也多起来。

说话间，两帮人马已靠近。梁云飞听说戚继光正在后方激战，道：“以后再叙旧，我这就与戚将军会合去。我们从临海过来，不曾遇到倭寇，这里左路尽是沼泽，怕是从右路兰田一带跑了也未可知。”

那陈把总咧嘴一笑，拍拍梁云飞肩膀：“杀得了倭寇，晚上我请你痛饮一番。”便带手下往兰田方向匆匆赶去。

梁云飞一马当先，与何立秋等人急忙赶往村口。

将至麻村头上，早见路上横七竖八尽是倭寇尸首，后方当中一人四方脸，白脸无须，脸庞甚是英俊，骑一匹枣红色骏马，正指挥手下收缴倭刀。梁云飞喜道：“戚将军！”

戚继光如此年轻，令何立秋等人出乎预料。

戚继光继承祖上职位，任登州卫指挥佥事时，年方十六，其后戎马倥偬，至嘉靖四十年，戚继光虽已身经百战，年纪不过三十三岁，风流倜傥，性格特异。

其时倭寇惯用长刀，刃长五尺，柄两尺。东瀛所制刀具制作精良，较本朝刀具更为锋利。倭患多年难以铲除，其兵器之锋利实乃一大原因。是以战事结束清理战场时，戚继光往往吩咐手下士卒将倭刀悉数收缴以为己用。

戚继光见梁云飞连同一群陌生人同来，高兴之余，微感诧异，正欲开口招呼，耳边却听得一个年轻人清晰、急促却沉着的声音：“将军小心！”

尖啸声陡起，戚继光眼前数道白光闪动，从他身前东西北三个方向电射而来。

戚继光生平遇险无数，并不惊慌，立刻后仰躲避，不料白光来得太快，欲避已有所不及。

三道暗器都是十字手里剑，在秋日阳光的映射下，闪烁着诡谲的光芒，旋转而至，快得竟似有些颤抖。发射暗器之人，必是内力雄浑，这三把小剑才有如此惊人的速度。

三把十字手里剑，从三个杀手手中发出，分别打向戚继光左右太阳穴和咽喉，配合默契，分明是有备而来的一场刺杀。

一枚铜钱先发后至，“叮”的击中打向戚继光左太阳穴的剑，两枚暗器相撞后余势未消，飞出一尺开外，才同时落地。正是何立秋的出手。

几乎同时，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蓦然飞出，比何立秋所发铜钱还更快些，早已缠绕住打向戚继光右太阳穴的那把剑，飞回墨存仁手中。

但最快的那把十字剑，已经迫近戚继光的咽喉，剑光所含的冷气，顿时令戚继光喉结起了鸡皮疙瘩。

一缕指风，发自少林寺般若堂首座生苦大师食指，情势危急，“无相劫指”在生苦大师的全力施为下，嗤然有声，指力准确的击中、击落了飞向戚继光咽喉的暗器，却未伤及后者毫发，劲道拿捏之准，令何立秋自叹不如。

戚继光轻呼一口气，感觉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又倒回人世，背上冷汗直冒。

那发暗器的三人，在刺杀行动开始前，伪装成死尸躺在地上，趁戚继光与梁云飞打招呼之际，从死人堆里一跃而起展开刺杀行动，这一动，首先引起了何立秋的警觉。同时，他们所用的暗器，由于是旋转发出，尖啸声极大，也给了诸侠一刹那的预防时机。三大当世顶尖高手，根据各自最好的方位出手，终将这次蓄谋已久的暗杀瓦解。

三名杀手互望一眼，情知行动已经完全失败，唿哨一声，同时往地上掷出三颗弹子，弹子着地后炸裂，场中霎时浓烟滚滚。烟雾弥漫中，三人身体蓦然腾空、旋转，便欲逃匿。

右侧那名杀手才离地两尺，眉心一阵冰凉而剧烈的刺痛，身形一滞，“噗”的倒在地上。一把钢尺准确的击中了他的印堂。

“好快的出手……”这是他意识里最后闪过的念头。

鲁旦轻功不高，他可不想在空中与对方交手，是以那名杀手身形才展，他立刻出了手。浓烟遮住了那名杀手的视线，对及时行动的鲁旦却毫无影响。

第二个杀手腾空四尺，忽觉人影晃动，刀风扑面而至。他双手一合，已夹住刀刃，下三路足尖早蹴向对方小腹，目光所及，只见是个僧人。

那僧人突然弃刀，身形打横斜飞，左拳击向杀手足尖，右掌同时拍在对手前胸。杀手足尖和前胸同时发出一声闷响，嘴角已有血丝渗出，双手一松，身形下坠。僧人空中舒展腰身，早收回戒刀，紧接着施展“万斤闸”，杀手落地时，戒刀刀尖已顶在他喉咙。

清逸道：“这位施主，小僧的师伯多次叫小僧切莫乱开杀戒，最好别逼小僧杀你……咦，你是不是汉人？可听得懂我大明话语么？”他嘴里絮絮叨叨，手上戒刀却握得极稳。

那名杀手直视着清逸，目光无畏而镇定，并不因受制于人显得惊惶。

第三名杀手一起身，身形已斜飞出六尺之高，眼前剑光忽现，剑尖直指他鼻梁。他手腕一抖，两把手椎打向剑光，却觉背后悬枢、命门穴一麻，浑身气力尽失，仰天落地之时，但见一个年轻道士身形如纸鸢般飘飞，追上被手椎打歪的长剑，缓缓落在他身前。

他半天还想不明白，为何这道士的长剑在他眼前，人却到了他身后。他不知道那是绝思继武当“梯云纵”绝技后自创的“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轻功身法。

便在此时，小路旁古树下，落叶遽然纷飞，白影闪动，一把狼牙锤飞打戚继光面部。

锤索执于来人之手。这人来得极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人影便已接近戚继光。近午的阳光照射下，锤头密布的狼牙呈现蓝汪汪的颜色，显是涂有剧毒。

这时，正值三名杀手被降伏、诸侠心中稍宽、正欲上前与戚继光见礼的时候。这人藏匿于树下沙土中，以落叶为掩护，眼见同伙悉数失手却迟迟不出手援助，为的就是等待这个绝妙时机，一击必杀。

第二节

五道身影自马背上同时飞起。

何立秋身在半空，一颗飞蝗石已打向那人脑门，那人自腰间拔出一柄略带弧形的短刀，“叮”的格去飞石，身形略无停顿。墨存仁的小斧脱手而出，疾砍那人执锤索的右手，那人左腕轻抖，弯刀粘住斧柄，已消去这一斧的旋转之势，斧绕短刀急转数圈后坠地。生苦大师的“无相劫指”打在锤索上，锤索晃得两晃，依旧去势不减。

这人竟然以一柄弯刀，破去当世三大高手的联袂出击，其中并无多少奥妙，只是出刀速度极快，迅如鬼魅。

眼见戚继光难逃此劫，一柄拂尘及时缠绕上狼牙锤的锤头。那人虎口剧震，已自拿捏不住锤索，身体与锤同时落地。

却是望天道长及时出招。

望天道长的“俯仰天地间”内功尚未纯熟，担心力道控制不好反而伤及戚继光，故适才并未出手对付前面三名刺客的暗器，此时拂尘腾空飞出，将狼牙锤缠住，终于破去这一击。

梁云飞也已护于戚继光马前。他们五人飞身出手，几乎发生于同一瞬间。梁云飞武功不及其余四人，要攻击那人却力有未逮。

那人刺杀告败，心里恨极，忍不住骂道：“八格……”双方距离既近，可清楚的看到那人左脸颊上一道寸许长的伤疤，那人说话间疤痕拉伸，使得他脸色格外狰狞。

那人话音未落，已猱身上前，刀光闪动，攻向望天。

望天道长拂尘已失去，顺手拔出腰间长剑，剑势后发先至，直刺那人胁下。那人身形飘忽，避开长剑之时，弯刀反手劈向生苦。生苦食指一捺，指力击中刀刃，弯刀准头已失。那人刀势顺势急转，刀尖挑向墨存仁，足尖将地上狼牙锤头挑起，飞打何立秋。墨存仁小斧尚未收回，骈指如戟，划向那人执刀之手的脉门。那人弯刀忽而脱手飞向墨存仁，墨存仁飞身后退，早避过这一刀，却见那人以内力凌空接引，将刀收回。

以那人武功，原本并非诸侠合击的对手。但那人在岛国扶桑罕逢敌手，又不知诸侠底细，这才一口气连攻四人。

那人虽已试探出诸侠皆是高手，但自己一人连挑强敌，势不可挡，不禁哈哈大笑，脸上疤痕犹如一只蜈蚣在蠕动。他正欲留下两句场面话就跑，疾风突起，一把飞刀打向他下腹。

那人大喝一声，身形陡然凭空拔高两尺，足尖蹬在刀柄上，借力再度跃起一尺有余，白光闪动，第二把飞刀直奔他双目之间。他已无处借力，怪叫一声，全身急速下沉，落在尚被清逸和尚制住的杀手身后，只觉大腿外侧热辣的痛，已被第三把飞刀打中。

这第三把飞刀仿佛早已算好了他的落脚点，提前等在这个位置。

未等那人作出反应，尖啸声陡起，一条绳枪绕过杀手身躯，准确的打向他胸口。

何立秋闪过那人踢起的狼牙锤，见那人一团白影在四人中闪电般穿梭出入，简直把诸侠视若无物，内力到处，三把飞刀发出，击中那人大腿后，绳枪立即打出，迅若电光石火。那人腿部受伤，难以再施展轻功，眼见就要丧命于绳枪之下。

便在此时，一双干净、沉稳的手，轻轻的、不带一丝杀气的合拢，恰巧将绳枪的绳子合在手心，随之而起的是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声音极低，仿佛怕惊动了旁人。

却是生苦大师再次出手相救。生苦大师生平，已经无法计算有多少次出手是为了救敌，而非杀敌。

那人一怔，立刻反应过来，突然打出一拳，同时发出一点寒光。

这一拳竟然打在被清逸和尚制住的杀手背后。那名杀手身材魁梧，几乎完全遮住了那人，也遮住了清逸的视线。

这一拳打在那名杀手背上，拳劲破那人背、胸而出，击中清逸前胸。那名杀手心、肝、肺、胆全都破裂，一声未出便已死去，死状惨不忍睹。

拳劲沾及清逸和尚衣襟之时，清逸本能的真气流动，护住心胸要害，却已迟了一点点。清逸只觉心里犹如被两只手拉扯似的疼痛，“咯喇”一声闷响，前胸骨头已折断数根。

一点寒光，却是打向欧阳素心。那人施的是声东击西之计，为的是分散群侠的注意力，以便逃逸。

欧阳素心不懂武功，眼看就要被这点寒星击中，她身旁的梁云飞不知道暗器是否淬毒，徒手接暗器又非他所擅长，一个横扑，已将丫头和身扑倒在地，寒光没入后面一匹战马颈部，那马悲鸣长嘶，半盏茶时分已经口吐白沫而倒。

那人迅疾的往地上打出一颗烟火弹子，身体已飞起数丈，全力撤身后退，早已被一长一短双剑缠上。丁不鸣此前自分非此人对手，审时度势，一直隐忍未发，此刻见那人欲逃，飞身奋起拦截，一出手便是长短剑双杀招数。

那人身处半空，又拔出一把长刀，左遮右拦，隔开长短剑，刀锋直走中宫，丁不鸣大叫一声，连同双剑一起坠地。

烟雾弥漫中，已不见了那人踪影。

生苦大师扶住清逸，望天道长搀住丁不鸣，两人均已昏过去，生死未卜。生苦大师抬首，恰恰接触到望天道长关切的眼神。一僧一道相互对视，眼前不约而同的浮现出那人一张坚忍、无情、带伤疤的脸，心里均想：这人何以能够如此轻视别人的生命，只为保全自己？

第三节

戚继光与诸侠一同回到军营之中，未及歇息，何立秋便问起那脸有伤疤的倭贼来历。戚继光低声与一名卫兵耳语几句，那卫兵匆匆跑出营中，不一会儿带进来一人，腰粗膀阔，满脸风尘之色。

戚继光道：“这是北雁荡俗家弟子孔轸，现为抗倭义军首领，曾经与那名倭寇交手，便让他为诸位说说‘恶狼’的情况。”又吩咐梁云飞向孔轸一一介绍诸侠。

孔轸听得诸侠来历，敬意陡生，道过久仰后，方道：“此人名叫横山二，不少倭寇称其‘二郎’，我方多呼其为‘恶狼’，据闻是扶桑一刀流第一高手，四年前踏入中原，原本是找我朝武林人士切磋武技，不知何故入伙倭寇，杀性极大，前来帮忙抗倭的浙江境内天目山大刀会弟子‘阴阳刀客’王枫、敝派掌门师兄海涵道长、南雁荡高手地负道人，省外洞庭湖缥缈峰‘一箫泛五湖’郑君坦、莆田南少林‘打山拳’山泉和尚，均先后死于其手。横山二另行找上天台山主持心镜大师、雪窦山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张古意、括苍猢狲棍掌门‘万棍不离其宗’陈昌盛比试武术，在将三人击败后又将其一一格杀。在下偶然与之交手，若非敝派掌门舍身相救，在下便有九条命也不够死。”提及其师兄北雁荡掌门海涵道长，这个看似铁骨铮铮的汉子已是双目微红。

何立秋微笑道：“孔兄过谦了，孔兄号称‘指南打北’，拳脚功夫好得很。一刀流为扶桑最大的剑术流派，此人既敢称该流派第一，武功之高不难想见，孔兄败在他手下不足为奇。”

孔轸微觉诧异，道：“在下乃无名之辈，何大侠知道在下名号，那是大侠你见多识广。在下自知不是那‘恶狼’对手，只要宰得了这匹狼，在下与其余各路抗倭之士随时听从各位差遣。”

原来戚继光在沿海抗击倭寇既久，深感军中武林高手太少，遇上倭贼里武功高强者，往往徒呼奈何，便存心结交各路武林英豪。周边多派武林人士，感于其意甚诚，从四面八方赶来助拳的已有一两百人。戚继光将其单独编成一队，原本公推北雁荡掌门海涵道长为首领，海涵道长不幸惨遭毒手之后，其师弟孔轸便接替了首领一职。

第二章小丫头的悄悄话

既已将何立秋一行人平安护送至军营，少林、武当及墨家诸侠便欲告辞，戚继光初识诸侠，又蒙其击退刺客，自然极力挽留。何立秋却想趁此时机，将武当“七十二峰接天青”“太极混元一气功”和“逍遥游”轻功身法录成文字，交由望天道长带回武当，也就劝诸侠在此盘桓一段。诸侠左右无事，更兼清逸已经苏醒，但所受内伤不轻，无法行动，诸侠便欣然答允暂留。

戚继光班师回桃渚，在军营之旁另行租赁民房，供诸侠暂住。姜小寒与蓝明珠也居于民房中，专门医治受伤士卒，欧阳素心打下手。姜蓝两人原本通晓药物药理，且主要针对江湖人士跌打损伤医治之用，与士卒在沙场上受伤并无不同，两人又精擅草药栽培、采摘与应用，是以所治士卒往往药到病除，一时间声名大噪，戚家军均呼两人为军中女华佗。

此后数日，何立秋一时无事，便开始整理武当绝学，同时与武林中三大门派相互交流武学，获益匪浅。何立秋对望天道长的“俯仰天地间”心法极为感兴趣，望天不便和盘托出，却也对何立秋点拨了其中要诀，让他自行领悟。

道家《道德经》有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俯仰天地间”心法即有“人法地，地法天”之意，要诀在于练习之时，呼吸、发力、身体与天地融为一体，从天地之广袤无际、生生不息中汲取力量。至于该法名字，因运功时的动作形态之故，正是取意于王羲之《兰亭序》中“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如此半月有余，浙江近海一带，冬意渐深。武当武功秘籍笔录已近完工。这日午后，何立秋来到丁不鸣房中探望伤情，丁不鸣那日被疤面杀手刀意所伤，此前又受严大拳力之袭，外伤不严重，内力却着实受损，至今仍然卧床不起。何立秋温言慰问，又来到清逸房内探望其伤情，却见蓝明珠和欧阳素心也在。清逸已能够起身，脸上可见血色。

何立秋喜道：“清逸师兄康复如此之快，真是福人福相，可喜可贺。看来不出一旬，已可痊愈了罢！”转头对蓝明珠和欧阳素心道：“两位大夫偏劳了，今晚我做东，好好聚一聚。”

清逸笑道：“全靠几位女神医妙手回春，小僧才没有佛缘去见地藏王菩萨……只是，”他突然苦着脸，“不知女神医给小僧喂的什么药，里面居然有数只肥肥胖胖的虫子，看起来……未免让人心烦意乱，影响修行，况我出家人禁食荤腥，吃这药……不犯戒么？”

何立秋也奇道：“是什么虫子？咦，不会是……？”

蓝明珠双眉弯弯，想必笑了起来：“参虫！”

欧阳素心一撇嘴：“除了参虫，还能有什么东西的疗效这么快？这位大和尚哪，能吃到两对，已经是不知道修了几世的福分啦，还说什么影响修行。”

何立秋又惊又喜：“这东西不是已经都毁在蝶舞崖火中了么？”

蓝明珠道：“那日匆忙之中，天幸带得五对，现今只剩下三対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她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捧出一小盆陶罐种的花草，在何立秋眼前炫耀似地晃了晃。

何立秋惊呼：“不老花！”那一盆不老花叶子碧绿肥硕，随风轻晃，一副在何立秋面前自鸣得意的样子；叶心已有三四个花蕾，一股淡淡的香气如朦胧月色般隐约可闻。

欧阳素心嘻嘻一笑，道：“这是明珠姐姐那天蝶舞崖起火时叫我带的，总共就带出来两株。明珠姐姐成天捧着护着，像心肝宝贝似的……哎呀，何大哥、明珠姐姐，你们干嘛互相看着不说话呀？”

何立秋打量着这一小盆花，想起蝶舞崖的那段日子，不禁看了蓝明珠一眼，发觉蓝明珠也在看他，俩人一刹那有心意相通的感觉。被小丫头一喊，俩人蓦然醒悟，颇觉尴尬，红晕飞上了蓝明珠的额头。

何立秋干咳一声，正色道：“清逸师兄，若不是这虫子，你只怕真的已经见到地藏王菩萨了。那虫子是治疗内伤的良药，极为难得，普天之下不过十余只。师兄一下子就吃了四只，那叫有缘，不犯戒。”

清逸摸摸光头，想一想，道：“也对，现在保住小僧的命要紧，小僧的命没了，普度众生也就是四大皆空了，愿菩萨饶恕小僧罪过。”

何立秋肚子里暗笑，心想这清逸武功非凡，心思却简单，不知天性如此，还是佛学高深所致。

欧阳素心又道：“都怪生苦大师，好好的干么去救那脸上有疤的坏蛋，反过来害清逸师兄无端受伤。”

蓝明珠道：“那条毒蛇，救了他反被他咬一口，杀了更好。”

清逸赶忙道：“佛门子弟，岂可妄开杀戒？师伯做得没错，我受点伤无妨。”

何立秋道：“生苦大师是有道高僧，自有他的想法。”他心里其实甚为赞同蓝明珠和小丫头的说法，却不便明说，随口问道：“咦，还有一个女华佗没有同来么？”

蓝明珠道：“姜师姐？大概上山采药去了吧，最近不常看到她。”

欧阳素心忽然鬼头鬼脑的笑道：“何大哥，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牵着何立秋的袖子就往外走。

蓝明珠不便单独呆在清逸房间里，也走了出来，对欧阳素心道：“丫头，可别在背后乱嚼嘴皮子。”边说边先行离去。

欧阳素心对着蓝明珠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咕哝道：“我才不会呢！”

何立秋正莫名其妙，欧阳素心已道：“何大哥，你信不信我跟你说的话？”

何立秋道：“当然。”

欧阳素心道：“当然？是当然相信还是当然不信？”

何立秋道：“当然相信，丫头难道还会骗我不成？”

欧阳素心道：“你先答应我，今天我告诉你的话，你不准对任何人说。”

何立秋更是不明所以：“好，大哥答应你便是。”

欧阳素心这才小声道：“最近，小寒姐姐经常不和我们一起，而是……而是跟丁大哥一起更多，两人还有说有笑的，要好得很哪！”

何立秋心里一跳，道：“就这事？他们本来都是朋友，你丁大哥又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不奇怪呀。”

欧阳素心话语突然吞吞吐吐起来：“难道……难道……唉，算了，就当我没说过吧！”又做个鬼脸：“可别怪我没跟你说过。”

何立秋心想这丫头真是人小鬼大，这小鬼头跟他们一路同行，倒是快乐了不少，丧失双亲的痛楚在她脸上慢慢看不到了。

他一念及此，心情也高兴起来，转身道：“梁兄弟在树后站得可累了么？”

梁云飞从数丈外一棵樟树后面走出来，笑道：“大哥早就听到我的脚步声了？我见小丫头和你鬼鬼祟祟的说话，想必是什么秘密，只好避一避。”

欧阳素心叫一声“陆大哥”，脸色微红，道：“你们谈正经事，我先走啦！”转身哼着小曲跑开了。

何立秋道：“梁兄弟来时脚步匆忙而沉重，有什么急事么？”

梁云飞道：“麻村又遭倭寇袭击，戚将军昨日已率大军赶往龙山征战，义军也随其出征，营中所余精兵不多，只怕要劳烦大哥和另外三派高手与我走一趟。”

第三章……进攻……

何立秋立刻道：“你去备马，我马上通知三派人手即刻出发。”

墨家留下五侠，与蓝明珠等不擅长作战之士驻守军营，何立秋与少林、武当、墨家其余五侠会和，与梁云飞带的一百名军士急忙上马赶往麻村。

路上，何立秋问梁云飞道：“麻村怎的又遭洗劫？”

梁云飞道：“麻村人多，外出经商的人尤其多，各家各户家底殷实，金银细软着实不少，是以经常成为倭寇打家劫舍的目标。”

众人策马飞奔，只半顿饭功夫便已赶至麻村村口，远远的便看到村中烽烟四起，进得村里，但见尸首无数，甚至有被开膛破腹、肚肠外流的，农妇女尸赤裸一丝不挂者不在少数。

眼见来得已是太迟，众人心里均极是沉重，悲愤交加。向幸存村民询问之下，得知倭寇约莫两三百人，奸淫掳掠之后，正往村尾山里逃窜。

众人马不停蹄赶到村尾，恰见数百倭寇拎着大包小包的往一片樟树林深处藏匿，大多步行，推测当只是一股流贼。梁云飞一马当先，第一个看到那殿后的，便是日前与诸侠交手的疤面杀手横山二。

横山二同时已发现诸侠追至，脸上浮现出一丝俾睨群雄的笑意，转身消失在林中。

何立秋一提缰绳，便欲冲入林中，梁云飞道：“遇林莫入。我等十人不如下马步行入林，彼此之间切不可相隔太远。其余士卒将林子围住，就不要进去了。”诸侠甚觉有理，便下马施展轻功奔入树林深处。

这股流寇见追兵人数少于自己，原本想将其引入林中悉数狙杀，不曾想进来的虽只十人，却尽是高手，以一敌十尚且绰绰有余，更兼个个胸中怒气勃发，除了三个和尚道士尚且手下留情，只伤敌不取性命，其余七人杀起人来如砍瓜切菜，所向披靡，一帮倭贼抵挡得几下，不由得同时发声喊，扔下劫掠来的财物狼狈逃窜。诸侠紧追不舍，将这两三百名倭寇杀得七零八落。墨存仁边杀边大呼痛快。

诸侠厮杀片时，已将倭寇歼灭八九成，重新会合一处，互相询问下，唯独不见疤脸杀手横山二。

“有没有谁瞧见那恶狼？”

“我入林时见到他跑在最后。”

“就在离这里五六丈远处。”

“见他转过一棵树就不见了。”

“什么树？”

“喏，就是前面那棵鸭掌树。”

诸侠的目光霎时集中在前方六丈开外那棵近百尺高的鸭掌树上，但见巨木枝叶繁密，累累果实已成种子，主干之上，苔藓绿意森然，哪有什么人影？

墨存仁仔细瞧得片刻，突然低声对何立秋道：“东北偏北，鸟巢下方。”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何立秋已打出一棵铁菩提。

这一颗铁菩提打出之时，去势甚缓，无声无息，却在将近那鸭掌树东北偏北的一个鸟巢时，速度蓦然加快。

其余诸侠这时才发觉，鸟巢之下的树干上，似乎凸起一块树皮。

眼看铁菩提便要打中树干，却见那块凸起的“树皮”突然飘落，落到地上后复消失不见。

诸侠正在疑惑之际，望天道长贴地而飞，古松纹剑已然刺向他身前草丛。那片草丛霎时活动起来，向左飘移出三丈外后不知去向。

“唰”的一声，绝思道士的长剑蓦然刺向一堆落叶丛中：“施主这等身手，还要如此躲躲藏藏么？出来吧！”

黄叶纷飞，沙石漫天，哪里有什么人？

生苦大师突然对鸭掌树根部轻轻拍出一掌。这掌拍出，“树根”竟然一动，一人连翻两个跟斗落于地上，横刀于胸前，正是横山二。

墨存仁与何立秋曾经听闻扶桑国有武士，身上所着衣服可以随周围物事改变颜色，心想适才所见当是这种情形。武当师徒俩很快也察觉了其中奥妙，但在绝思拂尘扫出前，横山二已经悄悄藏匿到了树根处，却又被生苦大师发现。横山二眼见无法再隐藏，只得现身。

他一刀在手，心里杀意大盛，哈哈一笑，脸上疤痕有如蠕动的蚯蚓，操着生硬的本朝话道：“我本来此学艺，各位为何苦苦相逼？”

何立秋冷笑：“来我朝学艺？为什么杀了这么多人？”

横山二道：“比武过招，本来就生死难料，技不如人，就更死得当然。”

墨存仁道：“习武本为强身健体、锄强扶弱，似你所说，凡是武功不如阁下者，便都没有活路了么？”

横山二傲然道：“弱肉强食，世间原本如此。”

“哦……，”何立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明白了。原来强盗在掠夺他人性命财物前，还总要为自己找个正当理由。”

横山二道：“你等既然要杀我，不一样也要找个得到理由么？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若能征服你大明，到时，一切都是以我日本所说为王道。”

何立秋道：“寇就是寇，王仍然是王。”身形一展便欲上前，生苦大师却已抬手制止。

生苦大师缓步上前，垂首道：“数日前，老衲救了施主一命，不曾想却是害了众多苍生死于施主刀下。施主既是执迷不悟，老衲少不得要为这些屈死的冤魂讨个公道。”

他缓缓抬头，目光专注而热忱，仿佛寰宇之中万事万物，都是他所关切的。何立秋无意中记起，自己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看到生苦大师这种目光，尤其是清逸被眼前这杀手所伤之后。

这段日子生苦大师在想什么？何立秋猜不透。

横山二讶然道：“你们不一起上么？”

生苦大师道：“若施主胜得了老衲，则天高任鸟飞。施主远来是客，请！”

横山二道：“一言为定？”

生苦大师双手合什，不再说话。诸侠对视一眼，退开几步，只觉眼前一花，人影闪动，横山二刀尖已至生苦大师眼前。

这一刀来的如此之快，场中诸侠大多根本未瞧见横山二如何出的手，刀已至生苦大师眼皮底下。刀光映着向晚夕阳疏漏的余光，耀眼得令生苦无法睁眼。横山二这下出手，显是已将这光线计算在内。

生苦双目微闭，左手尾指略挑，一股柔和、纯正的指力击向横山二眉间，方位丝毫不差。指力后发先至，横山二刀尖已微微触及生苦睫毛，横山二眉间已觉剧痛。这一刀即便能把生苦刺中，横山二却不能预料自己性命是否尚在。

两大高手甫一交手，生死似已立判。

生苦大师却马上感觉指力挑空。横山二身形鬼魅般出没之际，长刀已反手刺向生苦大师左腋下攒心穴。这一刀在几乎不可能到位的情况下刺来，角度极为怪异。“嗤”的一声，生苦大师右手拇指指力打在刀刃之上，已破去这一击。

“无相劫指”本来讲究无形无相、无声无息，生苦这一指嗤然有声，显见已是势急。横山二两招迫得生苦大师指力无相变有相，当真是迅如闪电。

横山二一击未果，身体突然倒地，刀尖居然撩向生苦下阴。生苦右手拇指缩回，中指打出，正中刀尖，食指指力齐发，击向横山二手腕，双指指形如剑，已反守为攻。

何立秋等人曾与横山二交手，虽知生苦大师武功卓绝，却也了解横山二魅影般的身手，这时凝神细看两人过招，才发觉横山二不仅速度奇快，更兼招式诡异，难以预判，刀法走阴毒狠辣奇诡路数，讲求杀敌实用，没有花架子，心想扶桑武功果有与中原迥异之处，一时看得心旌动摇。

交手五招，横山二施展身法，在生苦大师“无相劫指”织就的指网中来去自如，刀势数次险险击中生苦，而“无相劫指”指力却悉数打空，生苦大师完全处于挨打境地。观战诸侠不禁为生苦大师捏了把汗，却因生苦有言在先，不便出生相助。

墨存仁忍不住悄悄对望天道长道：“道长，还是让我以暗器助大师一臂之力。”

望天却慢悠悠道：“何少侠以为如何？”

何立秋道：“我看不必。”他紧盯着场中两人交手，双眼放光，仿佛看到了极有趣的事物。望天瞥了何立秋一眼，淡淡一笑，眼中有赞许之色。

横山二已开始暗暗叫苦。他的每一刀看似快要伤及生苦了，生苦的指力总能抢先一瞬而至他的要害部位，迫得他必须撤刀闪躲。他却不知道，“无相劫指”的最大威力不在于杀敌，而在于危急时刻自救且抢攻，这“劫”字便有劫后余生之意。

十招过后，横山二渐渐察觉生苦周身似有一股强烈的气流，震开、弹开他的刀势，即便他的长刀再锋利，也无法迫近生苦肌肤，更谈不上伤敌。他脑中恍然记起，佛门中有一种绝学叫做“金刚不坏体功”。

莫非这老和尚已经练成了这门神功？如果是，自己焉能有取胜机会？

“大明皇帝软弱无能，不问政事，中原武林人士分崩离析，人心不齐。你此去就是要打击中原武林人士的信心，伺机刺杀戚继光，为我大日本国大举进攻中原做准备。”横山二在此时想起了他从扶桑至中原临行前，“一刀流”门主小野翼的一番叮嘱。

大喝声中，横山二身形斜飞，右手长刀斜劈生苦腰眼。生苦左手中指弯曲，骨节凸起，力叩刀背。“呯”的一声，倭刀刀尖已被生苦叩断。

便在生苦尚未发起反攻之时，横山二脚底如走青烟，突然来到何立秋身前，左手弯刀犹如流星赶月，横切何立秋脖颈，口中叱道：“且先杀了你这汉子！”

横山二共有一长一短两把刀，都佩于腰间，长刀直，短刀弯。这把弯刀便是上次与诸侠对敌时所用。

何立秋心系生苦安危，站得离生苦较近。这一突袭委实来势极快，在场诸侠出乎预料，要出手援助势已有所不及。刀光起处，一道弧形的亮光快逾闪电直奔何立秋。

危急关头，生苦大师身形跃起，双掌在半空中轻轻拍出，掌力自上而下急追横山二，掌力才发，一股旋风无声而起，横山二衣襟翻飞不已，正是少林“般若禅掌”。

便在这两掌内力将要全吐的瞬间，横山二心口朝上背朝下，全身与地面平行，贴地飞行，断刀掠过半空，反切生苦胸腹之间。生苦救人心切，跃起之际胸腹间露出了极大的破绽，这一刀恰是直奔这一破绽而去。

横山二佯装攻击何立秋，为的便是要等候生苦出手救人之际的这个破绽。他之所以选择突袭何立秋，一方面何立秋离生苦近，又曾经发飞刀伤及他，另一方面，他揣测这人年纪尚轻，武功当不强，顺便可以报自己三刀之仇。

他却未料到，此举简直就是把自己的头颅伸进了虎口。

何立秋一弯腰，间不容发之时已经闪过横山二弯刀，“咻”地打出一枚铁胆。铁胆击中横山二刀柄与刀刃相连处，“当”的一声，刀刃折断落地，横山二手中只余一个刀柄，握在他手里像是个丑陋的笑话。

横山二怪叫，翻身站立，脚刚站稳，喉头一阵冰凉的刺痛。他忍不住弃刀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夺”的一声响，一把钢镖穿透他的喉管，冷冷的打在他身后的鸭掌树上，好似何立秋脸上的神色。

便在此时，“般若禅掌”掌力反向回旋，触及横山二身躯，发出“啵”的轻响，横山二身体飞起，撞到鸭掌树上，缓缓落下。

横山二口中吐出最后几个含混的音节，复归于无声，声音似为“……进攻……”二字。

生苦合什，双目微闭，脸色微带痛苦。何立秋忽然想起来了：自从那次清逸和尚为横山二所伤之后，生苦的脸上便经常是这种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