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天之罚 第三章 少林对武当

第三章少林对武当

第一节

天柱峰与展旗峰相邻而立，紫霄宫便在展旗峰中。两峰之间直线距离不足一千尺，但先下天柱峰再上展旗峰，却也花了龙慎思等人一个半时辰。到达紫霄宫时，已是巳时过半。守门的道士听得丐帮帮主光临，立即通报。

几人等候在门外，突然听得一个爽朗的声音：“真的是龙帮主驾到么？稀客稀客，这可怠慢了。”

那声音真气充沛，如同在几人耳边同时响起，却不见人影。

龙慎思一笑，道：“老乞丐来得冒昧，听松道长怎敢说怠慢？”声音远远传出，紫霄宫外钟鼓隐约有回响。

顷刻间，两名道人已来得门前。先头一人身材矮小精壮，虽年逾半百，颌下胡子尚不见白，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正是武当掌门听松，见到龙慎思等人，稽首为礼，道：“龙帮主的‘空谷回声’可愈见精纯了。”

龙慎思还礼道：“听松道长的‘千里传音’也不遑多让。赏雪道兄，阔别多年，身体尚安好么？”

听松身后那人较高且瘦，太阳穴微微凸起，数绺花白长须，双眉皆白，当真似雪，向龙慎思稽首道：“多年未见龙帮主，帮主内功似又精进不少，可喜可贺。”他声音极是宏亮，嘴里说着“可喜可贺”，脸上却隐现愁容，一双眉毛亦突突跳动。听松神情也是喜中带忧。龙慎思等人如何不知武当这干掌门、元老有心事，也不介怀。

一行人到得紫霄大殿，但见大殿甚为宽敞，殿中陈设却极简陋，想来听松虽贵为掌门，却生性简朴，偌大的一个殿里只留了个小道童侍茶，颇为冷清。

寒暄数句，龙慎思方欲开口谈正事，守门的道士却又通报少林般若堂生相长老等四僧来访。龙慎思算一算时间已过五日，心想这几人还是来得慢了。

少林派这数十载以“普、渡、众、生、清、净、心、慈”排行，生字派长老乃少林现下字派最大的高僧。生相长老又是少林般若堂高僧，听松道人和龙慎思等人便亲自出门迎接。

不料一见之下，几人均吃惊不小。原来少林四僧或鼻青目肿，或手扎绷带，都有伤在身，脸上神色颓然不愉。其中一僧，赫然便是当日幸存的心空。那生相和尚白须如雪，已是年近花甲，脸上亦带了一道浅浅的剑痕。

待得一行人重新入座看茶，相互见礼，听松未及寒暄，便问：“生相长老和几位高僧……何以如此？”

生相座下一个中年和尚忍不住道：“还不是你武当道士……”

生相截道：“清流师侄，不得无礼。”对听松道：“听松掌门，赏雪道兄、龙帮主，老衲正为此事而来。数日前，敝寺净慧等四僧在少室山下离奇遇害，侥幸未死的心空……”他一指心空和尚，“……回敝寺后说乃是武当道士所为，令敝寺上下大感惊讶，生法主持特地派老衲携清石、清流二师侄及心空四人动身来武当问明此事。不想老衲四人出发后不久，即在偏僻山间遭数名武当道长截击，其中赫然有武当太乙逍遥掌独门功夫。一番打斗之下，双方各有受伤。那数人中两人名为绝因、弃利。老衲等人途中养伤之后，今日方得到贵派紫霄宫，觉此中定有什么缘由。贵我两派一向交好，武当断断不会轻易向敝寺发难。但当日杀敝寺僧人、与老衲交手之人，所使武功也确为武当功夫。今日老衲上山，正想问个明白，以免影响两派之间数百年的交情，也请龙帮主一同主持公道。”说罢口宣佛号。

众人听生相长老娓娓道来，语气甚为平和，果然是有道高僧。

听松低声对身旁侍立的道童吩咐几句，那道童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又引了三个道士匆匆赶至。听松对殿中诸人引见其中一个精壮的中年道人：“这是我派拳掌阁绝缘师侄。”又对绝缘道：“师侄，你将昨日之事向少林生相长老详细说一遍。”

那叫绝缘的道人道：“前日午后，武当三个俗家弟子被发现死于回山路上，胸口、胸骨断折，心脏碎裂，经小道仔细验过尸身，疑为少林韦陀掌、裂心掌之类的功夫所杀。”他说到此处，眼中不禁怒气闪现，又道：“小道随即至武当山下查询，得知这三人午间在山下用饭时，与几个自称是少林派的僧人发生口角，其后即不幸遇害。”

绝缘一顿，问：“敢问生相长老一行是什么时候到达武当山？”

生相长老道：“昨日正午。”

殿中众人眼前青影一闪，绝缘已至生相面前，蓦然出掌，双掌如蝴蝶翻飞，击向生相。

生相猝然遇袭，却不慌不忙，右掌打出，掌势沉郁顿挫，极是缓慢，看不出什么威力。

但这掌一发，绝缘的漫天掌影立刻变回两掌，“双燕归巢”，往回一夹，已夹住生相这一掌。这一夹之后，后招立刻便是双掌一错，格断对方腕骨。

听松道：“师侄不得无礼！”

生相右掌一旋，震开绝缘双掌，复一送、一分，穿过绝缘两手，直击绝缘心口位置。

绝缘冷哼一声，双掌一撤，脚踩八卦步，生相右掌堪堪触及绝缘的道袍，力道已然打空。绝缘脚下不停，人已至生相下首的清石和尚跟前，双掌再次发出。

怒喝声中，清石和尚双拳打出。他视线被绝缘飘忽不定的掌影所惑，干脆不理会对方掌力方向，以简御繁，双拳直击绝缘面部，中途突然变拳为掌，这一张手，便见他手掌奇大，好似一把蒲葵扇，掌未至，风声已起，便如双棍扫出。

这一招攻敌所必救，绝缘身形飘然后退，已卸去清石和尚双掌劲力。这几下交手快如兔起鹘落，但听松、龙慎思、何立秋这一干高手早已看出，生相、清石适才所使的，分别正是裂心掌、韦陀掌。

绝缘缓步站回听松身旁，稽首道：“掌门师叔恕罪！师侄刚才只是想试探少林寺高僧的武功路数……”

他胸前一块掌形青布此刻才缓缓飘落。他突然倒在地上，右手捂住心口，嘴里流出一缕血丝，左手指着生相嘶声道：“裂心掌！你……下手真狠……”

大变突起，殿中一行人都惊呆了。听松一探绝缘鼻孔，发现已无呼吸。赏雪道长拍案而起，道：“生相，出手怎的如此毒辣！”

生相适才与绝缘交手，虽然事发突然，但他自忖手下分寸拿捏无误，掌力虽将绝缘胸口青衣击碎，尚不至于致其受伤，更不至于一击即毙命，此刻见绝缘倒地，一时也惶然，道：“刚才老衲并未使出十分劲力，怎地会如此……”

赏雪道长身形一晃，便要上前动手。

听松长吸一口气，强行拉住赏雪，道：“师兄且慢！”一指刚才与绝缘同时进殿的一老一少另外两个道人，对心空道：“你可认得这两人么？”

心空打量一番，疑惑道：“不认得。”

听松道：“你们且向少林高僧报上名来。”

那两人道：“小道绝因。”“小道弃利。”

心空又仔细看看这两个道士，抓抓光头，对生相道：“师叔祖，当日偷袭我们几人的，的确不是这两人。”

生相道：“然则绝缘道长适才所使，不正是太乙逍遥掌么？”

赏雪怒道：“掌门师弟，我派弟子被少林僧人所杀，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你如不让我将这几个和尚杀了报仇，怎配做我武当掌门？”敢情这老道虽年纪已大，脾气却不小，怒气勃发之际，脸上青筋隐现，眉毛也跃动不已。

听松性子谦和，处世却一向精明能干，但今日事情实在太过奇怪，他一时踌躇未决。

第二节

龙慎思突然朗声道：“听松掌门、赏雪道兄，生相大师，会使少林武功的，未必一定是少林弟子。会使武当功夫的，也不见得就是武当道士。何少侠！”

何立秋总觉得今日所见与那天少室山下所见之事有什么不对之处，闻言道：“帮主有何吩咐？”

龙慎思道：“你就用少林、武当的功夫，与两派高手过过招罢。”

何立秋迟疑道：“这……”

龙慎思道：“今日你若不出手，只怕两派便要杀个血流成河。”俯身向何立秋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何立秋道：“帮主说的是。”恭恭敬敬的走到听松面前，拱手道：“武当是主，晚辈就先向前辈讨教两招，如有失礼，望道长见谅。”

听松见何立秋年仅二十余岁，大感惊讶：“少侠也会武当功夫么？”

何立秋道：“略知一二而已，不敢在道长面前卖弄。”

听松道：“绝因，你陪少侠交交手。”

龙慎思道：“听松道长，若相信老乞丐的话，就劳你亲自下场指点一下年轻人如何？”

听松更是吃惊，何立秋是武林中无名之辈，本无需他亲自动手，但他性格冲淡随和，既却不过龙慎思情面，也有心考校这年轻人的功夫，便道：“贫道已多年未与人交手，龙帮主既然如此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少侠请！”说罢一起身，人已至大殿中间，一招太极拳的十字手。他原本身材矮壮，貌不惊人，但施展武当轻功身法，这一招起势，整个人渊渟岳峙，宗师风范显露无遗。

何立秋知道听松自恃身份，不会先动手，一拱手，猱身而上，一招“溪流淙淙”，左掌护胸取守势，右手五指拂出，疾点听松胳膊五处穴道，掌势轻盈，潇洒之极。

听松道人口中道：“哦！是‘二十四涧水长鸣’掌法。”手下毫不缓慢，左掌“如封似闭”，切向何立秋右手关节，既攻且守；右拳单鞭式，已转守为攻，正是太极拳路数。这一掌打出，他察觉对方力道飘忽，心道：“不对！”脚下踩八卦，穿九宫，右拳转攻为守，左手已易掌为拳，反手打出一招“北雁南飞”，这一下变招如同行云流水，迅猛中不失轻柔。

原来他起初以太极拳迎敌，但太极讲究以借力打力、后发制人，何立秋所使武当“二十四涧水长鸣”掌法，却是招式迅捷，力道轻柔，有如山泉小溪肆意奔流。太极拳既无处借力，也无法以柔克柔。

听松对本门武功极是熟稔，仅与何立秋对得一招，便想到此节，手脚略无停顿，已变招式为武当太乙五行擒扑二十三式。此拳亦称太乙五行拳，系明弘治年间武当龙门第八代宗师张守性所创，据张三丰“太极十三式”，并上溯华陀“五禽戏”，结合道家内功融汇而成，将“进步、退步、左顾、右盼、中定”为五行，踩八卦，穿九宫，拳路碾转绕环，环顾八方，一招一势阴阳相渗，在太极圈和四方四隅中形成九宫穿游的格局；手取环抱式，脚走括弧式，腰随胯转，肩胯相对，旋胯拧膀，在方丈之地劲势畅流不息。

这一路太乙五行擒扑二十三式使出，直把听松周身守得水泄不通。何立秋的“二十四涧水长鸣”掌法使得十余招，无法攻破听松的门户。听松使出一招“晓风残月”，已乘势反击。

这一招“晓风残月”，乃是左掌轻拂，右掌划出一个弧形蓄力后再击出，一招两式，均取攻势，对自己门户且守得紧。

何立秋身形突然一顿，全身纹丝不动，双手下垂。听松不为所动，“晓风残月”后半招继续发出。眼看双掌就要击中何立秋，何立秋居然使一招多派功夫中常有的“起手势”，左拳右掌，已破去听松这一招。

听松连攻数招，但见对方双足甚少移动，上半身如山势之起伏，或凝重，或险峻，或雄浑，或奔放；招式极是简单，却是自己所不曾见过，且总能将自己的攻势化解。即便自己绕到对方身侧身后进攻，何立秋也不回头，只是以听风辨形之法拒敌。如此守为主、攻为辅，大是耗费对手功力。听松心中一动，收招道：“‘七十二峰接天青’！原来少侠的武功是观雾师兄所授。”

何立秋微笑道：“晚辈武当功夫正是观雾道长亲传，晚辈无缘，未及拜得观雾道长为师。‘二十四涧水长鸣’掌法武当已有，此‘七十二峰接天青’拳法却是观雾道长独创，晚辈当择日将其录成文字，以使此功夫物归原主。”

听松回座，道：“传闻观雾师兄当时遭奸人暗算，情急之时将他这一路独门功夫传授于别派中人，实不欲让此绝学失传。其后师兄虽在沧州一带养伤数年，仍不幸离世。原来他却是将这一绝学传给了何少侠。”

何立秋道：“早于观雾道长传授晚辈武功的，还有武当前辈忘言道长，晚辈的‘太极混元一气功’和‘逍遥游’轻功身法便是忘言道长所授……”

听松动容道：“忘言道长乃贫道师伯，这两门功夫在我武当失传已久，少侠竟然也学了么？”

何立秋道：“晚辈初习这两门绝技之时，尚且年幼，后来行走江湖，却一直不知武当无人通晓此绝学。今日得知，则晚辈定在闲暇之时，将此两门武功心法笔录奉上武当。”

原来十余年前，武当“忘”字派道士中硕果仅存的忘言道长路过义村时身染重疾，卧床不起，见何立秋天资聪明，自知行将就木，便将“太极混元一气功”心法与“逍遥游”轻功身法传与他，不久即仙逝。其后数年，观雾道长因寻找忘言道人的音讯，离开武当，途中遭人暗算，到得义村时亦已奄奄一息，不忍心其独创的“七十二峰接天青”拳法就此失传，将该拳法与“二十四涧水长鸣”掌法一并授予何立秋。两位道人先后均逝于义村，武当仅耳闻而未及查证，今天交手之下，才知道当日详情。

听松胸怀甚是豁朗，道：“少侠若能如此，贫道足感盛情。贫道由此得知会武当功夫的未必就是我派弟子，尚需感谢少侠，我们俩胜负如何，更是不必再分了。”

何立秋道：“道长如此胸襟，晚辈好生敬仰。”他听听松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突然想起什么，道：“听道长口音，道长是襄阳府本地人么？”

听松微觉奇怪，道：“贫道祖籍山西，迁来武当已二十余年，说话因此既有山西也夹杂了湖北口音。少侠何故有此一问？”

何立秋道：“没什么，随便问问。”转身对生相和尚道：“大师想必知道渡口前辈？”

生相和尚因绝缘之死，心里兀自怔忡不安，道：“‘渡’字辈高僧长我‘生’字派僧人两辈，现今已多圆寂。渡口师祖乃我少林千古奇才，自习我派杂阿含功后，触类旁通，又习得少林十二绝技，加上杂阿含功，共精通我派七十二艺中的十三艺，为我少林建寺以来第一人。”

何立秋道：“晚辈机缘巧合之下，跟从渡口大师修习少林武功，

略习得七十二艺中的一二。此间经历，说来话长。晚辈就以少林功夫向大师请教。”

龙慎思叫道：“老和尚，这人是我徒弟的结拜兄弟，你老手下留情，千万别把他给打伤，不然，老乞丐徒弟面上不好看相。”

生相起身道：“不需龙帮主交待，老衲自有分寸。”他见何立秋刚才与听松一战丝毫不落下风，早已收起对这后生晚辈的轻敌之心，向何立秋合什道：“施主这就请进招吧。”

何立秋拱手道：“多有得罪。”左掌托起右手，右拳四指与拇指相扣，食指率先弹出，一股柔和的指力顿时激射向生相左肩，跟着中指、无名指、尾指依次轻弹，四股指力击出，直如花瓣次第绽放，一气呵成。

生相惊道：“好个‘多罗叶指’！”左手僧袍的袖子蓦然扬起，带起一股罡气，只听见噗噗噗噗的四声轻响，四股指力全部击在袖子上。

何立秋拇指一捺，正待发出五指中力量最大的一指，不料胸口一窒，对方一股凌厉的掌风已至。生相右手垂下，左袖尚未收回，掌力从何而来？却是左掌藏于袖子隔袖而发，乃是少林神拳八打中的“无影掌”。

何立秋甫觉掌风，脚下微使暗劲，全身不动，人已闪至生相右边，左拳晃动，右拳穿过左手之下疾打生相右胁，不知哪一拳是虚、哪一拳是实。

生相诧道：“还有‘大挪移身法’和‘左右穿花手’！”肩膀耸动之际，右手袖微扬，袖子已如一块铁片般打出，将何立秋双拳劲道悉数卸去，左袖突然轻拂，“神龙出云”，霎时间已卷住何立秋双手。

紫霄宫中众人耳边一震，何立秋蓦然一声低喝，全身关节噼里啪啦微响，内力到处，双手一抖一挣，生相左袖撕裂，已经困不住何立秋双拳。

何立秋飘然后退，道：“晚辈无礼。大师的神拳八打和铁袖功如此精纯，晚辈不得已以少林内功裂大师袖子方能脱困，望大师恕罪。”

生相道：“施主既已学得‘降龙伏象功’内功心法，老衲亦无法击败你。‘多罗叶指’少林如今仅存指法，指力如何修习，却已失传。渡口师祖既将其精通的少林武学倾囊相授，想来当不至于看错人。望施主用少林武功多行善事，将少林功夫发扬光大。”

龙慎思呵呵笑道：“听松道长，生相和尚，这下你们可相信老乞丐的话了？”

听松道：“龙帮主所言极是。此事尚需时日慢慢查明，我武当万不可在真相未明之前，与少林互伤和气，酿成千古奇冤。”

何立秋道：“晚辈一行数日前在少室山下用饭，曾经偶遇几名自称是武当道士之人，故意与少林寺僧人发生口角。晚辈等人急于赶路，未及仔细思量。今日想来，听这几个道士口音似为京城人氏。晚辈想武当道长既在襄阳府治下已久，说话当带当地口音。如此看来，当日晚辈等人所见那几人，只怕不是真正的武当道士。”

生相也道：“老衲猜想，此事或是两派俗家弟子所为，查一查两派有什么在外的俗家弟子、弃徒，也许会有线索。”

赏雪立即吩咐道：“绝因、弃利，速去将我武当记名在外的俗家弟子名册拿来。”绝因、弃利二道应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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