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天之罚 第一章 含光剑出鞘

第一章含光剑出鞘

第一节

子夜时分，两架马车风驰电掣般驶出京城。前一辆车上，何立秋与梁云飞轮流驾驶，姜小寒与欧阳素心、小豆子在车里。龙慎思在后一辆车上，楚三与丁不鸣驾车。

交谈之下，何立秋才知道梁云飞本在浙江戚继光将军手下任护卫队长，戚继光现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郡。梁无畏遇害后，梁云飞即以治丧为由，离开浙江赶回京城，得知何立秋在查办此案，便暗中跟随其后，不想竟有机会格杀弑父仇人严四。

这一路日夜不停的行驶，经过涿州、保定府、磁州、彰德府、新乡、汜水，果然沿途凡遇州县，丐帮弟子均已备好车马，所选马匹无不是良驹，四日后的正午，便已临近登封。估计再有一昼夜便可到武当，比原先预计的尚快了一日。

路过嵩山，询问当地人，知道附近有小道可直通汝州，由汝州再往武当已近。马匹尚有脚力，人却疲惫至极，便在嵩山脚下歇脚打尖。

一行人找了个小饭馆，嘱咐小二将马匹喂好草料，点了几个菜，坐下慢慢吃喝起来。姜小寒自有欧阳素心喂食汤饭，她沿途发烧，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右手肿得有如小腿粗，还好欧阳素心勤快，悉心照料之下，姜小寒所中之毒并未恶化。看来当时带上小丫头真是对了。

山野之中无甚佳肴，一盘牛肉，一盘家鸡，几碟青菜豆腐，一行人以干粮为食既久，吃起来也格外香甜。旁桌四个灰衣僧人，却是一色的素菜。少林寺虽然自唐朝以来不再戒荤，但大部分僧人仍然坚持斋戒，看样子这几个僧人便是来自少林寺。

何立秋等人吃到一半，酒店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接着进来五个蓝袍道士，腰佩长剑，在另一桌坐下，要酒要肉，言语神色间甚是骄横。何立秋与龙慎思对望一眼，并不吭声。

待得酒菜上齐，一个尖嘴猴腮的年轻道士便去店中央木桶里盛饭，恰值一低眉顺眼的僧人装饭回来，道士脚底下不知怎的一滑，手上的碗撞向僧人的碗。那僧人手上本能的内力一吐，却将道士的空碗撞落于地，摔了个粉碎。

那道士大怒，骂道：“怎么，少林和尚占着地利欺负人儿？”

那僧人垂首合什道：“阿弥陀佛，都是小僧之过。小僧这就为道长装过一碗。”

那道士喝道：“不用了，就吃你手上这碗吧。”右手径直去夺那僧人手中的饭碗。

那僧人眼中已有不豫之色，右手一缩，手肘已挡住道士的右掌，道：“这碗小僧用过，只怕不便。”

那道士道：“贫道饿得很，无妨。”右掌一圈，又去夺僧人的碗。

两人霎时间交手数招，何立秋已看出僧人所使为少林入门武功罗汉拳，道士所用却是武当太乙逍遥掌。这掌法是武当派内家拳宗秘传功夫之一，非已有一定武当内功者不传，纵然传授亦因无内力为根基而无法修习，心想这和尚要输。

两人一交手，少林拳之刚猛有力对上武当掌之飘逸绵柔，极为好看，果是两大门派正宗嫡传的功夫。

数招一过，那僧人果然功力不足，眼看就要落败，坐中另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僧人道：“心空，你又何必为一碗饭而执着？”声音甚是宏亮。

那叫心空的僧人闻言，立即收手，合什道：“谢净慧师叔指点。”双手执碗，恭恭敬敬的递给那道士。

那道士却不接，嚷道：“少林不是一向自以为武功高过我武当的么？打输了才给，这算什么？”

另一年长的长须道士道：“弃利，不可对少林高僧无礼。”

那年轻道士忙道：“是，敬尊绝因师公法令。”慢慢走回自己坐中。

那叫净慧的老僧起身合什道：“原来的武当‘绝’字派道长，后辈无礼，多有得罪。”

绝因道长道：“些小误会，何足挂齿？替我向贵派生法主持问安。”

净慧道：“不知道长是路过敝处，还是专程上少林？”

绝因道：“敝派几人从北方云游回武当，改日再登门拜访贵寺。”

净慧道：“如此，小僧便先行一步回寺，几位慢慢用膳。”他心里实不满对方所为，饭未吃完也宁愿先行离去。

何立秋等人早看出那年轻道士故意寻衅，却不知道这江湖上最大的两个门派何以如此起冲突，幸好双方长辈相互克让，才将小事化了。

待欧阳素心为姜小寒喂食完毕，何立秋一行即继续行程。一干武当道士已先他们离店。

马车驶离长街，转过山脚，驾车的何立秋与楚三突然闻得一阵血腥味。

眼前通往少室山的山路上，横七竖八躺着四具尸体，远远便可见尸身上都着灰色僧服。两人不禁心里一跳，下车仔细瞧时，果然是刚才饭馆中那四个少林僧人，细瞧伤口痕迹，四人当都是为长剑之类的兵刃刺杀，路旁山壁留有拳脚刀剑所遗格斗痕迹，树木花草一片凌乱，显然四人临死前与凶手有过一番剧烈拼杀。这里人迹罕至，正是行凶的好地方。

梁云飞走在最前面，听得一声闷哼，惊呼道：“还有个活口。”

原来正是那叫心空的僧人，他肩膀中了一剑，却非要害之处。梁云飞右掌贴住心空后心，输入一股真气，片刻间，心空已经醒转，大叫道：“贼道士……”

待看清场中一行人并非道士，心空一片迷茫，道：“咦，道士呢？”

原来袭击四个僧人的正是那五个武当道士，五人自后面追赶上来，一言不发即突然动手，四僧仓促应战，顷刻间便全部遇害。只有心空胸口中了一掌，吐血昏迷后倒下，却未断气。五名道士大概以为他已死，便未再对他动手。

何立秋等人有事在身，只得嘱咐梁云飞将心空护送回少林，再至天柱峰与他们会合。

一行人继续赶路，但觉今日之事甚是蹊跷，却想不起什么地方不对劲。

第二节

从汝州经南阳府、光化、石花街，行得一天一夜，第六日凌晨，一行人终于来到武当天柱峰底下。

武当乃道教福地、神仙居所，东周尹喜，汉时马明生、阴长生，魏晋南北朝陶弘景、谢允，唐朝姚简、孙思邈、吕洞宾，五代时陈抟，宋时胡道玄，元时叶希真、刘道明、张守清，均在此山修炼。天柱峰是武当山最高峰，从峰顶环顾四周，七十二峰俯身颔首，朝向天柱，宛如众星捧月，俨然万山来朝。

何立秋等人在山脚下雇了两顶四台轿子，将龙慎思、姜小寒两人抬上天柱峰，格外再雇了八个脚夫，以便轮流接力。虽然所费不菲，但确是省事多了。

那日，楚三拿了严世蕃在小市街慈源寺附近密室所藏的龚开《骏骨图》，至京城一相识的当铺询问价钱。当铺掌柜的看到此画，半天合不拢嘴，眼睛瞪得比灯笼还大。鉴赏了一顿饭功夫，掌柜的肯定是真迹，袖子里伸出五个手指头。楚三只道是可卖五千两银子，已自欣喜若狂，不料掌柜的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打赌这画少说也值五万两，还说什么跟楚三是兄弟才说真话。楚三了解了个大致行情，继而估摸这些东西光字画就至少值个一两百万两银子，再加上其它各色金银珠宝，全部价值只怕在三百万两银子以上，回来跟何、姜两人一说，三人倒为如何处置这一大笔横财而发愁不已。

三人议定之后，共同在京城另一秘密之所在，建了重重机关暂且藏起这些宝物。该处地点及破解机关之法，只有三人知道。至于这些宝物，三人一致商定在方便时将之用于赈济灾民。这次上武当，三人随身带了些金条银票，足够沿途开销。

众人无心欣赏沿途景致，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来到“半山庵”。

向来往游客、道士出示那串木珠，却无人知晓“女药王”居于何处。问遍“半山庵”里的尼姑，也没有人知悉“女药王”的下落。其中一老尼说庵左崖边曾见有老妪出入。何立秋等急忙到崖边，但见白雾弥漫，众禽关关，哪里有什么人迹？

众人在半山之间来往折返数回，问过上百路人，一无所获。眼见姜小寒眉间已现数缕黑线，何立秋倚在一棵桂树之上，楚三双手抱头蹲地，丁不鸣来回踱步，龙慎思眉头紧锁，欧阳素心一会儿看看他们，一会儿看看姜小寒，几人一筹莫展。时已近午，几个轿夫心地甚好，脚力钱虽已到手，并未就此要下山。

一轿夫突然道：“山下不正上来个老婆婆？”众人仔细看时，果见石阶上缓缓走来一个白发老妪，左手执拐杖，右手提竹篮，隐约可见篮子里装了些果蔬，身边一个绿衣女子搀扶着她，相隔尚远，那女子面目不清。

待两人走近，才见那老婆婆满脸皱纹，已是年逾花甲。身旁那女子一袭浅绿色衣裙，腰间挂一把极短的尖嘴药锄，身材纤细，脸蒙黑纱，瞧不见模样，只见一双眼睛甚是年轻。何立秋急忙上前，将木珠串拿给两人看，道：“婆婆可认得‘女药王’沈前辈么？”

那老婆婆看到木珠串，一怔，伸出一只如晒干了的橘皮似的手，拿过来仔细瞧了片刻，却不说话，又递给那女子，何立秋紧张得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胸腔。

那女子对着木珠串又看了半响，将它交还何立秋，道：“不认得。”声音甚是稚嫩。

何立秋急道：“晚辈小妹与沈前辈渊源颇深，沈前辈才将此木珠串交予她，嘱咐晚辈小妹如有难时可持此物来找沈前辈。如今晚辈小妹身中剧毒，躺在轿里，两位如确实知晓沈前辈下落，还烦告知。”

那女子冷冷的道：“我已说过不认得。苏婆婆，咱们走吧。”边说边往山上走去。

何立秋揣测这两人定与“女药王”沈芸芸有干系，却不知为何不肯明言，眼见两人就要走远，急忙拦住道：“人命关天，还烦两位大发慈悲，指点一条生路。”

那苏婆婆嗔道：“哎呀，你这人真是奇怪，我家小姐已说过不认得了，你怎么还在此啰嗦个不停？莫非不说你们就要动粗么？”

何立秋心里一凉，道：“晚辈不敢。”恭恭敬敬的站立于旁让两人过去，心中悲伤之极，两行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那两人走出几步，蒙面女子回头看时，恰见何立秋伸手抹去泪水，突然道：“你小妹中了什么毒？”

何立秋心里一跳，忙道：“蛇毒。但不知是什么蛇。”便将那日姜小寒遭蛇咬伤经过略说一遍。

那女子回身，掀开轿帘看看，转身道：“似此情形，你小妹早就毒发身亡，服过什么解毒药物？”

何立秋道：“我小妹原先曾向沈前辈学过些药理，自己配得解毒药物，得以活至今日。晚辈等人日夜兼程从京师赶到此地，若明日还不能找到沈前辈……”他话语一顿，已无法再说下去。

那女子沉吟片时，一指对面山崖道：“你可瞧见崖上那棵古松么？”

何立秋等人闻言向对面那悬崖瞧去，果然见一棵巨大的古松长在崖边。

那女子道：“那松下长有一丛草，三叶一花，叶金黄色，花血红色，果实为淡绿色小珠。我婆婆常年患病，需此草医治。若你们当中有谁能采得下来，我便试一试解这位姑娘所中蛇毒。有言在先，掉下悬崖摔死了不干我事，治不好这位姑娘也不干我事。记住，需连根一起采摘。”

那悬崖壁立千尺，犹如刀砍斧削般笔直；古松所处位置更是一倒钩状巨石，旁边光秃秃无树木藤条可资攀援，便是猿猴也未必能够攀爬上去。丁不鸣倒吸一口气，自分无此轻功，不禁摇摇头。

楚三对何立秋道：“二弟，我先去，不行你再上。”

何立秋道：“三哥，我轻功稍胜你一筹，我先上。如我不能回来，小妹还烦你……”突然想到草药若采不到，姜小寒大约也无可救治，便不再说下去。

龙慎思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剑，连鞘交给何立秋，道：“此剑削铁如泥，待会儿上崖时带在身边，或有用处。”

那剑鞘极为陈旧，想是年代久远。何立秋将剑拔出，蓦然觉得寒气逼人，只见那剑通体几近透明，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剑身存在。剑身背光处，隐约可见篆书铭刻“含光”二字。他以剑随手劈向身旁树枝，感觉短剑划枝条而过，树枝一动不动，片刻后却“喀拉”一声断为两截。

他心中大喜，向龙慎思磕了个头，一闪身，已跃上峭壁。众人仰头而视，但见他一个身影飞速上升，愈来愈小，比猿猴还更敏捷。

何立秋施展开“逍遥游”轻功，手足在峭壁凸出之处借力发力，一跃数丈，浑似鹰隼翱翔，只觉身旁云雾缭绕。两盏茶时分，古松已清晰在目，不料向上一看，十余丈内石壁出奇的光滑，竟然无任何物体可供落足。他心里略惊，脚底打滑，整个人已往下直落。眼看势必摔个尸骨无存，崖下几人忍不住高声惊叫。

何立秋长吸一口气，手一翻，含光短剑刺入石壁，已稳住身形。果然是把好剑。崖下楚三急忙示意其他人噤声。

何立秋右手拔出短剑，左手一拍石壁，已跃上数丈，如此交叉运力，将至倒钩状巨石之际，双足一蹬，身体一荡，已抓住了古松虬根，再一个鹞子翻身之势，全身已坐于古松枝条上。

他定睛看那古松旁边，果真有几株金黄色的草，三叶一花，血红的花朵大多已凋谢。淡绿色的果实如小珠攒成一团，散发出一种奇香。

他小心的用短剑将草连根轻轻挖起，放在怀中。这回下落之时，却放慢了速度，离地面尚有六七丈之高，使一个千斤坠，稳稳的落地。一瞬间，只觉人可以活在大地之上是如此的幸运与自由。

地上一行人欢呼雀跃，欧阳素心最早跑过来，抱住何立秋的腰，笑生双靥，泪如雨下。楚三走过来与何立秋相拥之际，悄悄拭去了眼中的泪滴。丁不鸣上前，重重拍了拍何立秋的肩膀。

何立秋喘息已定，恭敬的将短剑还给龙慎思，这才察觉自己双手全是汗水。龙慎思笑道：“此剑于我已无甚大用，就送给你吧。”

何立秋道：“晚辈有缘一用，已是福分非浅，哪敢再收下此宝物？丐帮近来事务繁杂，帮主正需此剑防身。”

龙慎思叹道：“此剑是武当掌门听松老道多年前所赠，若我伤势痊愈，武功恢复，天下没有几人是我对手，哪里还用得着什么兵器？”

何立秋心知龙慎思用心良苦，不敢再推辞，将剑收回袖中，又把所摘药草交给那蒙面女子，那女子看不到脸，一双眉毛却弯了起来，想必亦是神色愉悦。她道：“几位随我来。”

第二章蝶舞崖

一行人跟随那女子及老婆婆转过山腰，穿过一大片树林，来到一处断崖边。老婆婆道：“脚下小心了。”那女子扶着老婆婆便走入断崖中。何立秋等错觉两人要坠崖，惊呼声中，却发现两人脚下云雾里有数块长长的巨木拼成的一座桥，旁边以绳索绑着两排藤条扶手。原来这木桥隐没在终年云雾中，不细看难以发现。

这一段“天路”足有五丈之长。何立秋背着姜小寒，余人相互搀扶，小心翼翼的过得石桥，又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径，眼前豁然开朗，数亩大小的一块山谷空地上，栽满了奇花异草，其间蝶舞蜂飞。空地后隐约可见几间木屋。

一行人穿过空地，来到木屋。苏婆婆招呼众人在其中一间屋子歇息。蒙面女子让欧阳素心与何立秋扶着姜小寒到另一间屋子躺下，又从隔壁间取来几味药材，连同何立秋刚才采来的那草，交给苏婆婆去灶下煎熬，这才对何立秋道：“这草叫‘千金草’，不仅因其叶色如黄金，还因其专解各种蛇毒。此草长在高山山腰或山顶半阴半阳处，由过往鸟兽的粪便提供生长所需肥分，吸取日夜朝露之精华，忌喧闹，怕晒，喜湿又恶涝，极难成活，武当山偶有发现，其它地方从未听说还有。我曾尝试种植，十余年不曾种活一棵，只得作罢。民间如有贩卖，一株少说也可卖数百两银子。你小妹之毒非此草不能解，刚才叫你去采摘，并非是要为难你。”

何立秋恍然大悟，道：“姑娘如此美意，在下感激不尽。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低声道：“我姓蓝，名字很俗气，叫明珠。”

何立秋道：“在下姓何名立秋，名字更是土得很。姑娘兰心蕙质，宅心仁厚，又何必计较名字俗不俗气？外面那位老者为奸人所算计，内力尽失，如不至为难，能否劳烦姑娘另择良药，令其恢复内力？”

蓝明珠道：“你绕了个弯子拍我的马匹，无非就是想我再医你那位朋友吧？武林中人整天砍砍杀杀，治好了他，让他又去杀人，有什么好处？”

何立秋道：“那位老者一向行侠仗义，专杀奸恶之徒，是丐帮龙慎思龙帮主，也是我三哥的师傅，我三哥便是适才要先上崖采‘千金草’那人。”当下将各人姓名来历略述一遍。

蓝明珠沉吟片刻，道：“龙帮主侠名远播，倒不是坏人。既是如此，只怕还要你得空时再陪我采一趟药。”

何立秋大喜，笑道：“在下先替龙帮主谢过姑娘，倘有需要在下效劳处，姑娘尽管吩咐。”

蓝明珠道：“你一个大男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不害臊。”

何立秋瞧不见蓝明珠的脸，但能听出她话语中的笑意，想看看她究竟是什么长相，却不便唐突，道：“在下喜怒形之于色，自小如此，如有失礼，望姑娘海涵。”

蓝明珠却不再言语，自去灶下帮忙煎药，大半个时辰后方将药煎好。蓝明珠将药汤一半敷于姜小寒手腕蛇咬处，另一半正待喂她喝下，何立秋道：“姑娘且歇一歇，喂药之事就让在下代劳。”

蓝明珠道：“我习惯自己的事自己做。这药如此难得，若让你漏了几滴，就算你轻功好，也还不知道去哪里采。”说话时，已将药喂姜小寒服下。

这千金草果然见效，傍晚时分，姜小寒胳膊已经大半消肿，眉间黑气淡去了许多，呼吸也已平稳。

沿路长途奔袭，餐风露宿，众人均已心力交瘁。晚餐虽只是山肴野蔌，却也吃得极香。当晚，一行人宿于此处，头才挨到枕头便已酣然入睡。

次日一早，姜小寒神智已清醒，看来只需再服得两三天药便可无恙。

午后，梁云飞在半山庵中与等候在此的丁不鸣会合，一同回来蓝明珠住处，道少林寺已派出般若堂生相长老等数名僧人，动身前往武当交涉净慧等僧人被杀之事，数日便至。

何立秋嘱咐梁云飞歇息，楚三依旧照料龙慎思，欧阳素心帮苏婆婆熬药打下手，丁不鸣留在山谷中应不时之需，自己和蓝明珠二人上天柱峰金顶采药。

这次采的是一种叫“不老花”的药材，原本在武当山七十二峰并不罕见。唯因其疗伤效果极好，数百年来被药商和当地百姓采摘殆尽，仅在悬崖绝壁处偶尔可见，却又往往无法采摘。蓝明珠早于邻近金顶一处悬崖边发现数株，苦于采撷困难，至今方得其便。

两人一路且说且行，大多时候是何立秋在谈论些江湖趣事，蓝明珠话语不多，听得津津有味。不久已至不老花生长的崖边，蓝明珠将不老花指点给何立秋，何立秋便动身下崖。

这次采摘虽不如采千金草那般费劲，但也凶险无比。何立秋将含光短剑和绳枪并用，总算平安上得崖来。蓝明珠站在崖边，一双妙目看着他。

何立秋将药草交给蓝明珠，蓝明珠接过药草，小心的收好，问：“你为谁都这么拼命么？”

何立秋一时莫名其妙，道：“在下对朋友当然尽力而为，只怕力有未逮。”

蓝明珠道：“龙帮主当然是你朋友，姜姑娘只怕……不是你一般的朋友吧？”

何立秋颇感尴尬。他与姜小寒同为义村收养的孤儿，自小一起长大，相互都将对方视为终身依托，但从未将这层心思挑明。义村一案后，两人忙于寻找仇人，更是将此事置于一边。这个问题却叫他如何回答？

蓝明珠道：“我冒昧相问，这可太失礼了，何大侠不必答我便是。”语气中并不见得有不愉之意。

何立秋一笑，道：“在下只是个江湖无名小卒，不是什么大侠。”当下将他们几人来历、义村一案始末、京城寻仇经过详细向蓝明珠说了个明白，却未再谈及蓝明珠所问的问题。

末了，何立秋道：“东厂番子或将追杀我们至此，在下几人等伤一好，便即离开此处，以免连累姑娘。”

蓝明珠淡淡道：“既然已连累了一天，便不怕再连累个一年半载。何况，我这‘蝶舞崖’也不是外人想来就来的地方。”

何立秋道：“蓝姑娘给自己的居所取的名字好听的很。”心想蓝明珠毕竟是个小姑娘，给自己住处取个名字也要漂亮，却不知人到底长得如何，忍不住问道：“蓝姑娘为何整日蒙着脸？”

蓝明珠道：“长得丑，无颜见人。”

何立秋道：“自古女子多以貌美为荣耀，在下却想，这貌美只是一时，为人才是一世。容貌如何，也未必有如此重要。”

蓝明珠道：“你这就不是真话了，世间男子又有哪个不贪图女子的美貌？”

何立秋道：“在下从不对朋友说谎。”

蓝明珠道：“我娘再世时对我说得最多的，便是世间男子多花言巧语骗得女子上钩，始乱终弃，教我不得轻信男子言语。我想我娘既反复如此说，定有其中缘由。”

何立秋道：“姑娘母亲……莫非正是沈老前辈么？”

蓝明珠道：“正是。家母已过世年余。”眼中泫然欲泣。

何立秋赶忙岔开话题：“苏婆婆是姑娘什么人？”

蓝明珠道：“原先是服侍我娘的仆人，我娘去世后，又服侍我至今。”语气仍愀然不乐。

何立秋道：“这不老花龙帮主需服食几次方可恢复内力？”

蓝明珠道：“佐以‘参虫’，大约有半个月便够。对了，我想跟你要一件东西。”

何立秋道：“姑娘尽管开口无妨。“

蓝明珠道：“便是那串木珠。”

何立秋立刻掏出木珠串交给蓝明珠，心里一动：“是沈前辈的东西？”

蓝明珠小心的将珠串戴在腕上，才道：“正是家母遗物。昨日见到此物，我才相信你们确系家母所信之人。天下坏人极多，医治不尽，许多武林中人，今天救了他，明天就去杀人了，救一人等于杀一人甚至杀无数人。若不是这串木珠，我怎么也不会救你小妹。”

两人边走边聊，慢慢回到蝶舞崖口木桥上。何立秋看那木桥乃是用粗绳制就的吊索吊在空中，突然想到一事，道：“这绳索危急时可以砍断？”

蓝明珠道：“不错，当时正是为此而制。崖后另有一条小路用于逃生，只是也在悬崖上，极是险峻。”

何立秋苦笑道：“几时一起去看看，以免哪天被人追杀时摸不着路。”

姜小寒倚在床上，正由丁不鸣陪着闲话，见两人并肩进来，喜道：“大哥，蓝姑娘，丁大哥刚才已告诉我这几日的情形。蓝姑娘，谢谢你帮我捡回这条小命。”

蓝明珠道：“要谢就谢你何大哥，是他冒险采回了祛毒的药草。”语气中充满喜意。

何立秋道：“蓝姑娘是‘女药王’沈芸芸前辈的女儿，你们正是师姐妹。”

姜小寒喜道：“是么？”当下俩人互叙年岁，却是姜小寒大得岁余，姜小寒便称蓝明珠为师妹。

姜小寒看一眼何立秋，嘴唇一扁，突然抽噎起来。何立秋心里一紧，轻声道：“小妹身上还是不适么？”

姜小寒不说话，双肩耸动，只是抽噎不已。蓝明珠与丁不鸣对视一眼，悄悄退出房间。

何立秋上前轻拍姜小寒的手，柔声道：“别哭，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大哥。”

姜小寒“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边哭边道：“大哥……你怎么……可以……采个草药……差点……差点……掉下悬崖……下次可不能……为我这样了……”

何立秋这才放下心来：“怕什么？难道你还信不过大哥的轻功？”

姜小寒哭了一阵，心里舒服了些，慢慢抓紧何立秋的手，将身子倚在他肩膀上：“大哥，我们的大仇已报，我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们……找个安宁的地方住下来，养些鸡啊鸭啊的，不问武林中的事，你说可好？”

何立秋轻抚她的肩膀：“赵榆这老贼尚未毙命，我终究要将他手刃于剑下。到时候，我们再考虑去哪里。”

姜小寒叹口气，将身子偎得更紧些。两人相互倚靠，只觉此时此刻天地如此宁静，都不愿意再说什么。

蓝明珠屋前所种花草，既有剧毒之物，也有大补之药，多半为世间罕见。那“参虫”是一种形似人参根须的虫子，原本产于辽东，以人参根、须、叶、花为食，极为稀罕。“女药王”沈芸芸偶然在辽东觅得几只，经过数载尝试，居然可在武当人力饲养，但繁衍仍极少，到得蓝明珠手上，也不过仅余十来对。此虫入药用于治疗内伤，见效甚快。龙慎思服得两日，内力已恢复了一小半，看来再过数日即可全然复原。

这日午后，何立秋、梁云飞与蓝明珠主仆二人一同下山买粮食菜肴，路上但见行人议论纷纷，打听之下，四人吃惊不小。

原来午间时分，武当三个低辈弟子下山，在山下用饭时与几个少林和尚发生口角。饭后不久，路人发现这三个武当弟子全部被杀死于回山路上僻静处。死者伤处多为胸口凹陷、胸骨折断，或心脏碎裂，经武当掌门亲自查验后，疑为少林派韦陀掌、裂心掌之类的功夫所杀。

裂心掌为少林神拳八打之一，与韦陀掌同为少林般若堂专研。何立秋与梁云飞均曾经目睹昔日武当道士挑衅少林弟子，其后数名少林僧人即遇袭身亡，闻言不由得揣想：莫非是少林寺派出的和尚为报复而杀人？

四人觉事体重大，匆匆忙忙买好所需之物，连忙回到蝶舞崖将此事告诉龙慎思等人，共商对策。

龙慎思沉思良久，道：“此事极是蹊跷。番子随时会追踪而至，但我们也不能坐视少林武当相互厮杀。明日我与楚三、何兄弟上紫霄宫拜访武当掌门听松道长。不鸣对东厂较为熟悉，便留在蝶舞崖守卫，云飞协助。入口处的木桥需有人轮流值守。迫不得已之时，不惜砍断木桥保命！不知蓝姑娘以为如何？”

蓝明珠道：“全凭老前辈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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