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优美的乐章 9石姐提亲

秦桂芳领了钱，第二天就扶着妈妈到地区医院住院。原来的那位主治医师，刚从医科大学毕业的院革委会主任，因有要事外出，就由一个在劳动改造的原来医院的外科权威代班。这位老医生十分诧异，一个患了晚期癌症的病人，过了两个月了，既没有住院动手术，也没有吃药，可病并没有加重，反而减轻了，这岂不是人间的奇迹？经他再次检查，原来她妈妈患的是良性瘤，不是癌，而且比较前次检查的结果，肿瘤似乎缩小了许多。老医生便建议再服一段时间的药，视情况进行恰当的治疗。

桂芳的妈妈听说不是癌症，满天的愁云散去了一大半。去时，女儿掺扶着，她气喘吁吁，走得很慢，不时要求停下来休息。回家时，根本不用掺扶，一口气就走回了家里。回到家里后，她问女儿见到爸爸后，爸爸有什么吩咐。秦桂芳满脸羞涩地把爸爸的吩咐，含含糊糊地告诉了妈妈。妈妈也觉得，这高考一停，不知多少年后再恢复，可人的青春却似吐艳的鲜花，经历几番风雨，不可能留住它。丈夫处在极端艰难的情况下，自身难保，自己母女已经暴露在阶级斗争的暴风雨里，是该为女儿找垛遮风挡雨的墙了。于是就按照女儿含含糊糊传达的丈夫的主张，着手为女儿找个出身好的对象。

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当然首先得同女儿商量。妈妈听说，蔡思捷的儿子蔡欣然，还像在校读书时一样恋着她，而蔡思捷又曾登门为儿子求过婚，现在只要找人传个话，事情肯定能成。可是秦桂芳却不同意，认为蔡思捷已经忘恩负义，他儿子比他爸爸好不了多少。蔡欣然过去不过是仰慕她的姿色才华，才接近她，不是真正的爱情，一旦社会有什么变故，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她鄙弃他那种势利眼！

虽然女儿认为蔡欣然是小人，可母亲还是认为他最合适。因为目前秦家处在支离破碎的情况下，不管蔡思捷怎么阻扰，蔡欣然至今仍爱着自己的女儿，这应该是对爱情忠贞的表现。并且他有较高的文化，小伙子也不错，不应该由于一时两家有某些矛盾，就轻易放弃。于是，她就托原来与她要好的那位原妇联主任、现在仍是妇联干部的石姐去探探口风。

这位女干部叫石琼美，她年轻时，乌亮的长发，白玉般的面庞，清秀而能说话的眉目，经常披件能衬出洁白如雪的衬衫的深蓝的列宁装外衣，比别人显得更富有青春的魅力，因此大家都很喜爱她，唤她石青梅。她就是上面说笑话的石皇美的姐姐。她一九四九年参加革命，很长一段时间与秦青松、蔡思捷在县里工作。她能说善笑，别人说她的笑是庖丁那把犀利的解牛刀，是丐帮帮主手中的那根能打死狗打狗棍，是万能的润滑油。什么地方的工作卡壳，只要她去一笑，恶狗不恶了，机器不卡壳了，问题就解决了。因为她的工作业绩很不错，几年后就当上了县妇联的主任。只因为弟弟石皇美嘴上没毛，说话不牢，五七年因言获罪，被划为右派，果子才结蒂，就变为“黄梅”陨落了。痛脚累及她这只好脚，她再也爬不上去了。自古做官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上不去，就只能退下来。妇联主任当不成，回过头来当普通干部，石大姐缩小做石姐。不过她人缘关系好，大家办事还是都求她。

上次蔡思捷到秦青松家为儿子求亲之前，曾托她去秦家说合，她当时觉得他们的儿女正在求学阶段，面临考大学，暂时不宜谈这种事。不过蔡思捷是县委常委，能呼风唤雨，她不能得罪他。碍于面子，她还是去了。她听到秦青松说的，觉得很有理，她没有使出润滑剂的本领，这事就卡壳了。这次秦青松的妻子，也是她常呼嫂子的来找她，石姐也觉得如今高考停止了，社会上像沧海横流一般，闹得不可开交，还不知什么猴年马月能有大学考。已绽开的花朵，不可能停住不开放，因此她认为秦嫂子提出为女儿解决终身大事，正是时候。她想上次她去秦家，那是强行去摘未成熟的瓜，言不遂，事不顺，摘不着，是她意料中是事。这次不同了，高考停了，谈婚论嫁的事，秦家已愿意谈了，而蔡思捷早就托她说合此事，这次她从中牵线，瓜熟蒂落，应该一拍即合。因此，她借谈工作之名，事先电话通知约谈，就走上了去蔡思捷家的路。

正是金秋时节，和煦的阳光缓缓照着，凉爽的秋风阵阵吹来，水泥铺就的甬道两边，绿草如茵，丛菊缀锦，真让人心旷神怡。前面，绿树合抱着一幢五层高的红楼，那是县委常委们的寓所，今天看来是座很不显眼的楼房，可当年却是昆阳的皇宫，住惯了平房石姐，很不习惯爬楼，而蔡思捷住的是深宫，在五楼，望着它，真让她视为畏途。

石姐且行且思，走进了绿树的浓荫里，绿树丛中正有几只喜鹊嘎嘎叫。石琼美心头一阵惊喜，这应该是个好兆头，便停下脚步向树上看。突然，背后有人拉着她手，她回头一看，是蔡欣然。他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努着嘴，好似在生谁的气。

“你这孩子，石姐来了，不光明正大、兴高采烈来迎接，却拉拉扯扯、垂头丧气生闷气。欣伢子，我问你，石姐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好石姨！您石姨不管怎么骂我、打我，也是教育我，我怎么敢‘得罪’您？好石姨，今天是我有求于您。原来我想到您家里去找您，没想到天遂人意，竟在路上遇上了。”蔡欣然十分高兴地说。

“让我猜猜，你究竟是求我什么事？是不是你那个‘该死竭’的爸爸，不给你钱花，囊中羞涩，不能请漂亮的‘蜜司’进餐馆，要向石姐贷笔款？要多少，只管说，全是无息贷。”石琼美拍着胸脯笑着说。

“石姨，那怎么会呢？我石欣然从不宴请女生，我也从不缺钱，怎么会穷酸到孔已己那般模样，要向您贷款？”石欣然听到石姐这么说，心中有些不欣然，胀红着脸极力争辩。

“那就是近几天考试失误，大概有那么两科考分不理想，你那个‘该死竭’的爸爸，对你吹胡子，瞪眼睛？欣伢子，这个只要石姨打几笑棍，注点润滑油，你就没事了。”石姐继续笑着闹着玩。

“我的好石姨啊，你怎么尽往坏处想！难道我石欣然就那么不争气？我，我，我求您的全不是这些，而是……”蔡欣然仍旧低着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石琼美向蔡欣然眨了眨眼，神秘地说，“那是秦桂芳近日生你的气，没用笑脸迎着你。这个包在石姨身上，她是我的侄女儿，只要说她三五句，她就会服服帖帖对你笑。”

“石姨呀，您说的这才沾上了边。不过不是桂芳妹妹不好，而是我爸爸太顽固。我几次和爸爸说了这事。我爸爸说，‘别的事都好办，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都找给你摘，可要与秦桂芳相好，却万万不能。因为她爸爸如今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我们这干净的井水，如果同污浊的河水搅和在一处流，我们这洁净井水岂不也就冒臭气？’他命令我快刀斩乱麻，与桂芳妹妹一刀两断。石姨，您一定得设法向我爸多注点‘润滑油’，改变这一被我爸死死‘卡壳’的局面。”蔡欣然流着眼泪伤心地说。

“这个‘该死竭’怎么这么不通情理！欣伢子，这事包在石姨身上。你就驱散愁云，去开开心心玩！静听我给你带来好消息。”石琼美在蔡欣然肩上拍了拍，就大步向楼房的梯间走去，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后，掏出手帕忙抹汗。还未敲门，门开了。

“石姐，现在是秋天了，嘿嘿，怎么突然起了一阵春风，将你送来了？我虽不是诸葛亮，但也有多年工作的历练，让我也学会了掐指算，我知道你来了，而且有重要的事要对我说。”蔡思捷为了故弄玄虚，开门就笑着与她套近乎，其实，儿子走下楼后，他从窗户里看到了她与儿子拉着手说话。

“现在是秋天，刮的当然是秋风。我借助这股秋风打上门来，对你这位大部长是有所求，不知道大部长给不给面子？”石琼美笑着走进了门。

“石姐，你是我们县的笑棍、润滑油，丢一句话就能打死狗，我怎敢不给你的面子？”说着，蔡思捷将石琼美迎进了门。

才思竭尽的蔡思捷早明白了对方的来意，漫天扯了一通之后，就切入正题。叹了口气后，十分诚恳地说：

“唉，秦桂芳确实是个姿色绝佳、而又才思敏捷的美女。而且她爸爸工资很高，照老百姓的话说，每月的工资能买一仓谷。他又只有这么个秤砣女，嫁过来，等于搬回了一个小银行。如果不是现在这样严峻的政治环境，能有个这样的儿媳，定然能使家门添色增辉。可是如今秦青松是走资派，假党员，运动结束，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这不让自己的儿子背上个比千斤闸还沉重的包袱吗？以后儿子入党、升迁无望，岂不给压到了五台山下？我为儿子的前程着想，恐怕，恐怕只能斩断这段姻缘。”

“蔡部长，就是如你说的那样，秦青松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我还得对你说段话，免使你陷进思想误区的泥沼，拔不出腿来。你读师塾好几年，除了知道‘鲫鱼、鳙鱼、草鱼、鲤鱼也，鱼一盆外，还知不知道鱼和熊掌这个典故？”石琼美有意挑逗他，欲擒故纵，笑着对他说。蔡思捷知道石姐在讥讽他，也笑着回答，以表白自己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么无知：

“哼，石姐啊，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典故出自《孟子》，原文是这样的，‘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4）石姐，你看我记的错没错？”

“一点也没错，但并不等于你理解的也一点不错。”石琼美十分肯定而又十分神秘地说，“首先我还是讲个故事给你听。战国时期，吴起是魏国人，楚国国君了解了他的才能，要他当将军，可是又怕吴起情系魏国，不会忠于楚国。吴起知道楚王的疑虑后，杀了妻子，投奔楚国，当上了将军。这个故事叫杀妻求将。”

“你讲这么个故事，与你现在讲的儿女的亲事，风马牛不相及，你说这个干嘛呀！”蔡思捷好似见到里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十分担心石琼美从防不胜防的侧面攻击他，因而十分惊愕地问。

“这两者之间不是风马牛，而是鱼和水，关系十分密切。”石琼美继续高深莫测地说，“我问你，你知道吴起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的思维轨迹吗？”

“吴起死了两千多年，尸骨早腐烂了。我不是吴起，他的生存轨迹，如山上的树木，水边的石头，可触可摸，别人都懒得去寻，至于他的思维轨迹，似天外的风，地下的暗流，我见都见不过，又怎么能找到？”蔡思捷简直如堕五里雾中，辨不清方向，哪里还知道怎么回答她。

“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吴起当时应该是这样想的：妻似‘鱼’，‘我所欲也’，将军如‘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妻而取将军者也。结果他杀了妻子到楚国当将军。你说他的思维轨迹是不是这样？”

“确实是这样，如果我是吴起，也会丢了妻子当将军。但这与今天的我，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而且确确实实很密切。我以为你现在的思维轨迹与吴起的十分相类，你的想法也应该是这样：儿似‘鱼，我所欲也’，部长如‘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儿而取部长者也。为了当部长，你只能舍弃儿子，命令他抛弃抱负、理想和他挚爱的情人。是不是这样？我的伟大的部长。”石琼美继续一针见血地为他剖析。

“你你你，石青梅，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当了部长，怎么就会舍弃儿子？我这一切不都是为儿子着想，为了他以后不背上政治包袱，有个好前程。至于妻子嘛，正如古人所说的，妻子如衣服，一个人有了好前程，还怕会没有好妻子。”图穷匕首见，蔡思捷振振有词地把自己心底的想法赤裸裸地说出来了，额上涔涔冒冷汗。

“你刚才的想法正说明你的思维与吴起是一个模式。为了使你明白更深层次的道理，我想再说个故事给你听，使你认识到许多事物是不能兼得的。古代庐江有个小吏焦仲卿，他有个如花似玉的贤淑的妻子，又有个如狼似虎的娘，为了迎合如狼的娘，焦仲卿只好假意休了如花的妻子。妻子回到娘家，结果被兄长所逼，嫁给了他人，焦仲卿悲愤不过，在自家院子的一棵树的东南的枝头上吊死了。想兼得鱼和熊掌，难免有这样的下场。我曾经也当过妇联主任，可我又有个不争气的弟弟，我思虑再三，最终丢弃主任这个‘熊掌’，选择弟弟这条‘鱼’。以后的日子虽然平淡多了，但过得还舒坦、和谐。蔡部长，我们同事十几年了，我不得不一针见血提醒你，你的智商远没有吴起高，吴起想到妻子的含金量远远没有‘将军’高，只要有了‘将军’的头衔，倾城倾国的美女会成群结队来，可是如果换上一个好儿子，吴起可能就会做出另一种选择：丢掉将军、选择儿子，因为即使有了将军头衔，有了成群的妻子，也不一定有好儿子。现在你有了个好儿子，这是你家的万里长城，有了他，可以高枕无忧，你可千万不能自毁长城呀！你幼年时读的‘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本来是孔子生动描绘一首优美的乐曲从开始到终结的演奏过程，抒写了一种难得的高尚的艺术享受，可你将它读成‘鲫鱼，鳙鱼，草鱼，鲤鱼’，当作‘一盆’无比腥臊的大杂烩，真是太煞风景。你的儿子与秦桂芳的姻缘，也是一曲美妙的音乐，可如今被你糟蹋得比乌鸦的怪叫还难听！如果因你不猛醒三思，迷途知返，就不只蹈吴起的覆辙，甚而至于做出比吴起更低能的焦仲卿那样的愚蠢的选择！”石琼美刮骨剔髓，指出他的思维的严重错误，以及将会产生的恶果。

可是蔡思捷觉得他鱼和熊掌可以兼得，石琼美的言论不是“青梅”是“黄梅”，十分荒谬，不值一哂。他想，这事不管儿子一时怎么想不通，但只要他保住了部长，甚至升了官，儿子就不可能不认他，他怎么会蹈焦仲卿的覆辙？眼下秦青松是他的死对头，只有不择手段将他打下去，自己的宝座才能稳固。让儿子与他女儿藕断丝连，别人怎么能敢与他一道作战。何况秦桂芳锋芒毕露，自己曾败在她的手下，如果让她走进了自己家里，天天短兵相接，他定会被她踩入泥坑里。自己也是有头有脸的台面人物，如果别人探知他受这般窝囊气，笑掉大牙且不说，今后自己还怎么能在政治舞台上作秀？不能，这万万不能！于是他便僵着舌根说瞎话：

“石琼美同志，你直来直去，把秦家的意思告诉了我，我还得望你直来直去，把我的意思转告秦家。要是原来嘛，他秦青松当领导，我也当首长，放在天平上，基本能平衡，现在一个是忠心耿耿的革命者，一个是彻头彻尾的走资派，根本不能放在同一架天平上。您说的那些历史典故虽然危言耸听，但我还是不相信，鱼和熊掌就不可能兼得，我就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因为我不认同他的爱情，从此就抛弃父亲。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让你的润滑油失灵，白跑了一趟，我心里实在有点过意不去。”

“老蔡呀，几步路不会跑断腿，几句话不会磕掉牙。受人之托，跑了说了，就问心无愧。只是我还得提醒你，要多为儿子想一想，别老到白头时，还要挨儿子的骂！”说完，她一声招呼也没有，就气冲冲地走了。她心里不停地在咒骂，“蔡思捷，蔡思捷，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你真的‘该死竭’！”她冲到楼下，蔡欣然正在绿荫下等着她。她十分恼火地对他说：

“欣伢子，你，你，你爸爸嘴里咬着部长这只死老鼠不松口，你怎么还会有美好爱情的熊掌吃？别做梦了，鱼和熊掌不可得兼，你不可能既得到如诗如画的爱情，又能获得暴君的同情。你，你，你就好自为之吧！”

十几年里，石“青梅”这笑棍、润滑油从来是万古长青的灵丹妙药，可这次第一次失灵了，“青梅”变作了陨落的“黄梅”，笑棍打不死狗，注进润滑油，机器还卡壳，她的气真不好从何处出？因此，丢了几句话给蔡欣然，就忿忿地大踏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