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优美的乐章 4 哭见爸爸

一夜北风，天气骤然凉爽了许多。秦青松一晚没有睡好，早饭也没有扒几口，昏昏思睡。可他不能睡呀，不出工，那就是抗拒改造，抗拒革命，这千斤重枷他扛不起。无可奈何，他只好拿起扁担准备去挑粪桶。

“秦青松，这下你可轻松了。革委会传下话来，有人要见你，你不就可以休息半天了么？”一个一贯不守纪律的秦青松曾多次教育过的学生、现在看守他的红卫兵，用手中的军棍指着秦青松的鼻子说。过去三娘教子，如今子教三娘，这幅当代生活最绝妙的讽刺画，真让秦青松啼笑皆非。

秦青松问要见他的是谁，这个红卫兵用力将手中的军棍一挥，又用教训的口吻说：

“谁来见你，并不重要，这也不该你问。重要的是你的态度必须老实，该说的老老实实说，不该说的，半个字也不能漏嘴。农夫牵着牛鼻子在田里走三圈，即使最笨的牛也学会了耕田，这话我可说了百十遍，可你还是记不住，你，你，你至少比笨牛还要笨十分，我真不知道过去你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说完，这个红卫兵将军棍在空中划了一圈，哼着歌曲走了。

秦青松想，大概又是哪个黑心人，昧着良心想从他口里挖出些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再经过他们精心阉割歪曲，做为整人的依据，再去整别人。或者蔡思捷一时头脑发胀，心里空虚，想来戏弄羞辱他一番，以显示高明，填塞他心中的空洞。秦青松原来以为革命是神圣的，没想到今天竟蜕化到如此卑鄙无耻！他倒卧在折叠好的被子上，闭上眼睛，忿忿地想着。

“爸爸，爸爸！我来看您了。”

秦青松感到有人伏在他的身上哭，听到喊爸爸，他知道是女儿来了。两个多月了，他是多么想见女儿一面呀，可是就是见不到啊。同他一道被抓起了投入苦役的一位曾是右派的教师，开批斗会时，他的亲外甥上台斗他，他愤恨不已。他说，别人斗，他可以原谅，就是亲外甥斗他，他想不通，因为，过去他把这个外甥当作自己。可是秦青松每次开斗争会时，都希望女儿能上台去斗他，能与女儿见一面，不过，他被斗了几十场，这个可怜的愿望始终未实现，他觉得那个右派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今天，女儿来了，他真是高兴万分。他从床上弹起来，捧住女儿的脸仔细瞧，不禁泪如泉涌：

“芳儿啊，你，你瘦了，爸爸连累了你，使你受苦了。这两个月里，我天天想见你，就是见不到。别人的孩子，上台斗争亲人，学校开了我这么多斗争会，你怎么不上台斗争我？如果你能上台斗争我，那我不就可以见到你！”

桂芳也仔细端详了秦青松一番，想到父亲竟想通过这种极其反常的不人道的方式，来见到自己女儿，可见他心里是多么想念自己呀！桂芳搂住爸爸的脖子哭着说：

“爸爸，您瘦了，您受苦了。儿女上台斗争爹妈，畜生不如，我怎么能做畜生？不过，那些上台斗亲人的，都是学校里的一些没有人性的人，一再强逼他们的子女这样做。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给我爱抚与恩惠，我永世不能忘。开您的斗争会的时候，学校也逼迫我大义灭亲，上台斗争您，我就骂他们是畜生，说他们说的不是人话，他们不得已才罢休。”

“芳儿呀，你这么针锋相对，与他们硬碰硬，他们怎么会让你来见我？”当今渔轮一边倒，有谁胆敢批准一个坚持异端邪说的女儿去见她反动的爸爸，秦青松对女儿小小年纪，就能抗击流俗的特异表现，感到十分惊讶。

听到爸爸问话，女儿大哭起来了。一任爸爸怎么抚慰，她总是哭，哭了好一阵，才哽哽咽咽地诉说出其中的缘由：

“爸爸，他们是不许我来探望您。您被羁押在猪场上方，与我们的教室相距不足两百米，可就是这两百米，使我们像远隔太平洋。我天天向这边望，就是看不到您。我向学校提出要求，要来看您，他们说您在审理阶段，不能与外人接触，要探望只能在法庭作出判决之后。可这次，可这次，妈妈病了，要用一笔较大的医药费，您的工资与存款被学校冻结了，要支钱，他们批准后，还要您签字，所以他们不得已才放我进来。”说时，又大哭起来。

“桂芳，桂芳！快告诉我！你妈妈害的是什么病？”

秦青松一再逼问，桂芳就是不肯说，秦青松便知道了个中的缘由。上半年，妻子说小腹里面有个疙瘩，难道那是恶性肿瘤？妻子提出到医院检查，当时他忙不赢，没有陪她去。谁又料到这横祸竟悄悄来临了。

“孩子，你是不是陪妈妈到医院看病了？”秦青松也泪流满面地问。

“嗯，嗯，嗯，前一向妈妈说小腹痛得厉害，我陪妈妈到地区医院看了次病。医生说有肿瘤，要切片检查，医生还说，医生还说……”

“医生还说，医生还说什么，桂芳桂芳，你快说！”秦青松急切地想得知结果。

“医生说，医生说可能是子宫癌。哇……”秦桂芳好不容易说出妈妈的病，便伏在爸爸的膝上恸哭起来。

“孩子，孩子，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不能再乱了方寸。医生对这病究竟还有哪些判断，你告诉爸爸。”秦青松用手轻轻为理着女儿乱发，珠泪涟涟地抚慰她。

“医生还说，幸好癌细胞没有扩散，及时手术，不会有生命之虞。如果耽搁了，那后果……”

“病立即去治，就是现在不发工资，我还有存款。只是我了解，他们怎么会轻易放你进来？”

“哪有这么容易。开始他们说，一个走资派的老婆，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害点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死了一个，那这世界上少了一个祸陀子。我说这是一条生命呀！按法律规定，就是死刑犯有了病，也要治好了病，然后再枪毙。你们不许我去找爸爸要钱给妈妈治病，这是违法的，我去到法院去告你草菅人命。这样校革委会才批了条子，让我进来。现在您就在条子上签个字，就可以领到钱。”说着秦桂芳掏出一张领条，领条上的数目是两百元。

“数目这么少，怎么能治好你妈妈的病？”秦青松拿着领条，犯难地说。

“地区医院有个医生是您的学生，他愿意为我们担保，钱交不足也能住院。钱少了，我可以再向学校申请支取，我不是又可以见到爸爸了。”秦桂芳狡黠地望着爸爸说。

听到桂芳这么说，秦青松觉得困难确实能使人迅速成长，现在女儿真的长大了，就把自己这一向反复思考的问题告诉了女儿：

“芳儿呀，过去我说过，当今的时代，是科学技术称雄的时代，谁能取得最高科技成就，谁就能主宰这个世界。我希望你能在科技大河里中流击水。可是从当今的现实看来，在我们天朝这块特异的土地上，科技的种子根本不能发芽，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都彻头彻尾地错了。当今，文化、科学、技术，在洪水猛兽般的革命潮流冲击下，还不如卖蔬菜的扯下的任人践踏的腐烂的菜叶。只有恣意践踏文化科技的无知的狂妄，才有灿烂的春天。如今你们母女都是脆弱的藤，它必须有坚挺的树木供攀缘，否则，他就会委地不起，任人践踏。现在你最好能找个阶级出身好，劳动好，思想好的农民结为伴侣，与他和睦相处，与世无争，有一块生息的净土，效陶渊明种豆南山，采菊东篱，远离阶级斗争的惊涛骇浪，你才有一片生存的空间。在我们党的历史上，阶级斗争的锋芒只要对准谁，谁就没有好结果，李立三、王明、张国焘、高岗、张闻恬、彭德淮、**，哪一个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是哪一个又有好下场？还是昔人有副对联说得好：‘瓶花力尽无风堕，炉火灰深到晓温。’（2）你应该做‘灰深’的‘炉火’，切忌做‘力尽’的‘瓶花’。我现在已是大海上一角随波逐浪的浮冰，随时都可能沉没溶化，我活着，再不是你的靠山，而是你的包袱。我不想让你妈妈与我同归于尽，我就将你妈妈交给你。只有你安居了，你的妈妈才有依靠，我也才能放心。”

秦青松说后，汪汪泪眼地凄然望着女儿，女儿则如五雷轰顶，抱着爸爸伤心地恸哭。然后父女俩长时间地沉默，沉默。沉默了好一阵之后，又相互抱着痛哭。残酷的现实，如下山的日头，奔驰的火车，拉不回，阻不住。最后女儿只好默默地接过父亲默默地签了字的领条，首肯了父亲找个农民结为伴侣的嘱咐，一步一回头，泪眼瞧着父亲翻转身躺着的背影，走出了隔离室。她知道爸爸眼里在流泪，心里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