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优美的乐章 3鸡蛋有了缝

秦青松知道这次拂逆了顶头上司的意旨，蔡思捷定会故意找岔子，不过秦青松想，他不高傲，只要百倍勤勉工作，千倍提高警惕，不让自己这颗完好的鸡蛋，出现一丝一毫苍蝇能叮上的缝隙，就不可能发生关夫子走麦城那样的事。以后他每周七天在学校，每天晨操，他第一个出现在指挥台前面，学生就寝后，他还要巡查一遍寝室，直到学生发生均匀的鼾声，他才离开。他家距离学校十几里，有些老师见他工作辛苦，劝他把家属接到学校来。他认为现在学校住房很紧张，老师一般两人住一间，有的甚至四人住一间，他怎么能将家属接来，占住两间房子呢？他每两周回家一次，学生就寝后才离校，第二天晨操前，他已站在操场的指挥台前了。学校学农基地在离校十里的山上，每次劳动，他总率先垂范，挑担百来斤的粪尿上山。

抓教学他更加卖力。每天规定自己听三节课，晚上分别检查老师的备课与学生的作业。认真研究学生的思想，组织教师深入钻研教材，实验新的教法。一天二十四小时，日程表上，十六点钟填得满满的，确实是个无缝的鸡蛋。可是无缝的鸡蛋，苍蝇还是要叮，而且终于叮出了很宽的缝隙，甚而至于从鸡蛋中挑出了骨头。

要学生搞好学习，当然不许他们谈情说爱。可有个女生家境贫困，不能继续升学，就想在找个家庭殷实的学生，于是她顶风邀她喜欢的男生月下幽会，搂搂抱抱，见到这不堪入目的事的村民，夸张地说他们把红薯藤滚死了一大片。班主任气愤不过，严厉批评了她，要她写检讨。那个女学生就装疯卖傻，大白天，跑到水边，哭哭啼啼以死相威胁。旁人去救她，她直往水里汆。不料河中有个修堤取土后留下的凹陷，水深突然没了头顶，喝了好几口水。学校把她拉回来后，班主任进行了严肃的批评，要她写检讨，秦校长认为老师处理得当。

其时正值反五风，中央认定五风造成人民群众的死亡，是阶级敌人篡夺了领导权，对人民进行的阶级报复。河南信阳地区包括地委书记在内，还有八个县委书记给判了徒刑，其中一个县委书记还判了死缓。省里另一个地区出现了一个龙普腾事件，情节正与这件事相仿。那个事件的当事教师龙普腾，出身地主阶级，被认定为典型的阶级报复事件，龙普腾被判了无期徒刑。蔡思捷处理秦青松学校这事件时，当事的老师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都不错，而秦青松的妻子出身地主，这帐自然要算到了秦青松的头上。按当时宣传部长蔡思捷的分析，说是地主阶级通过秦青松的妻子，把秦青松拉下水，进行阶级报复的，这事件也被定为阶级报复的铁案。但秦青松不是事件的直接当事人，当时没有判刑，但在面上社教运动中进行了严厉的批判。秦青松这个无缝的鸡蛋，也给凿出了一个洞。

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战斗一旦有了突破口，往往就招架不住，只能节节败退。秦青松也一样，这事给打开了缺口，接踵而至的处处给捅出了漏洞。秦青松家门前那眼塘，下边水深，上边水浅，塘里队上放了鱼，上边浅的地方插了藕，收益还不错。三年困难日子里，社员捉光了鱼，剜尽了藕，以后谁也不敢再放鱼插藕，因为那顶沉重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谁也顶不起。后来，中央部分领导发现了此前政策的疏漏，造成人民群众生活上极大的困难，为了不让饿死人，号召社员利用边角地进行生产自救。可是以往的“五风”让人吓破了胆，谁还敢贸然行动？于是秦青松便带头在门前塘里的一角种了藕，还在宅旁种了树。干部带头干，群众一齐上，生产自救迅速掀起了高潮，社员们在这塘里大片水浅的地方都插上了藕，处处的边角地也种上了庄稼。群众很快就填饱了肚皮，走出了困境。当时人人都夸秦青松好，只差点没呼他万岁。可一些现在吃了饱饭的人很健忘，竟忘记了当年饿肚皮的滋味，说秦青松带头在塘里插藕，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复辟事件。面上社教虽然对秦青松没有定案，但已经形成定论。

接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贫下中农宣传队进驻了学校，宣布秦青松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说他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逼着学生走资本主义升学的独木桥，培养所谓高精尖的复辟资本主义的苗子，是学校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总代表。夺了他的领导权，将他当作牛鬼蛇神，与学校的所谓地富反坏右，一并逮捕，一道劳改。贫宣队还动员秦青松的女儿反戈一击，与反革命父亲划清界限，可是他女儿只是哭，没有任何革命的表示，当然也被归入了二十一种人，成了内专对象。接着，组织又宣称，省里的那个副书记原是叛徒，他发展的那批党员，通通是假党员。秦青松是他们那一路人发展的，当然也是假党员，混进党内的地主资产阶级的代理人，起的破坏作用，比地主资产阶级还严重千万倍，简直不诛杀不足以平民愤。一时人们纷纷传言，秦青松会判十年八年，充军新疆，有的甚至说要判死刑。

谎言千遍成真理，何况上述传言，不全是空穴来风，还能捕到一点风，捉到一点影，因此别人都说是真理。可是秦青松坚信时间是最公正的审判长，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理谬误自有公论。但是人的有限的生命，往往等不到时间的公正裁判，岳飞恢复他忠贞的真实面目，是在他死了的几十年后，有的甚至时间更长。他冤死不足惜，他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妻子和女儿，他们与自己的革命、工作始终未沾边，他们不应该承受、也承受不起这天外飞来的横祸。特别是女儿，她还只有十六岁，真正的地主、资本家，她一个也没见过，她过去按照党和国家制定的教育方针，刻苦学习，取得了优异的成绩，究竟有什么罪，今天也要这么惩罚她。为了驱散脑子里的痛苦的乌云，每天秦青松用最残酷的劳动来折磨自己。劳动过后，躺在床上，四肢不能动弹，可他的脑子却如开足马力的车子的车轮，急速旋转着，反反复复老想着这件事。他想，原来他是妻子女儿头上的一片天，可如今他这爿天塌下来了，他们靠什么遮风挡雨，抗击冰雹呢？自己的女儿，如今是破舟残存的一爿碎木片，在漫无边际的海上漂流，何处才是她的归宿？原来，他心头还存在着一丝的幻梦，以为女儿成绩优异，高考时，万一能考上一所大学，也许会改变她的命运。可是如今废除了高考，有再好的成绩，天大的本领，又有何用？**的本事不是很大么，知识不是很渊博么，可他的命运之舟，不也被大潮冲得支离破碎，妻儿备遭践踏。如今他的妻子女儿也是柔弱的藤，它必须有坚挺的树木供她们攀缘，否则，她们的遭遇将会比**的妻儿更惨千百倍。这时，他想到了最好能让女儿找个阶级出身好，劳动好，思想好的农民，她才有一片生息的净土，才有一片生存的天空。他想以他女儿的姿色、人品、学识，一定能做到。古代大知识分子如陶渊明，尚且能南山种豆，东篱采菊，只有半吊子知识的他的女儿，也应该能在那里安其居，乐其业。可是自己的这种想法，怎么才能让女儿知道呢？

他曾几次向校革委会提出见见妻子女儿，可是他们的回答极其干脆：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风雨，阶级阵线，钢的原则，铁的纪律，难道你这么一个在革命队伍里混了这么多年、还当了这么多年领导的人，连这点常识，还要人教吗？

秦青松革命了十几年，真没想到要革命就不要妻子、儿女，不要家。早知其如此，他又何必参加革命呢？他得到了明确答复后，躺在床上不停地长吁短叹，难道自己也会像赵武灵王一样，要罗雀掘鼠，直到到困死的那一天，也见不到妻子、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