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优美的乐章 13别样婚礼

此后，秦青松的病情急剧恶化，吃什么，呕什么，那癞蛤蟆肉和大钵大钵的药当然更吃不下去了，全靠注射些营养药物维持生命。他手足上的血管，没有一处没被针刺破。秦青松自己知道，像他这样，在癌细胞扩散以后再施行手术，生命能延续三个月的，已经是奇迹了。他板着指头数，已经过了一百一十五天，来日已经不多了，他应该抓紧时间，将最紧要的事办好。曹四在省医院也听到那个第一刀手说过，舅舅的生命最多只有三个月，现在到了第四个月了，药吃不下，针注射不进，瘦得皮包骨头，一时昏迷一时醒，又能延捱到哪一天？守在病床前，他外表沉静，心却如刀绞，真不知该怎么办？

秦青松心里继续数着数，已经是一百一十八天了，以后他的生命将是用小时甚至分秒计算，他不能再等了，一旦奇迹消失，此事将成为终生遗恨，他将后悔莫及。他在病床上挪了挪，亲切地问曹四：

“我的外甥啊，舅问你，今天天气怎么样？”曹四下意识地向窗外望了望，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说，“舅姥爷，太阳出来了，是个大好的晴天！春暖花开，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

“晴天好，晴天好啊！曹四，我的好外甥，你扶我起来坐坐。”曹四、桂芳扶他起来坐定，给他披好了衣。他转身又艰难地笑着对妻子说：

“老婆，你好久没有坐在我身边了，你也过来挨着我的肩膀坐下吧。”妻子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抿着嘴痛苦地笑着，问他究竟要做什么。秦青松继续笑着说下去：

“老婆，你莫打岔，今天我有些话对你们说。曹四，我的好外甥，那边有条凳子，你搬过来，坐在我对面。芳丫头，那边还有条矮凳，你也搬过来，坐在妈妈的膝下。”曹四、桂芳按他的要求做了。他老婆当着曹四与女儿的面这么坐着，觉得很不自然，就敦促老头子有话快点说。秦青松继续打起精神，轻松地说：

“老婆，性急吃不了热豆腐，一笔画不成观世音，你且听我慢慢说。”他转过头面对曹四，“小曹啊，你喊我舅姥爷有多少天了？”曹四搔了搔头，努力回忆着，扳着指头计算着，停了一会，他惊奇地说：

“舅姥爷，我记起来了，我算清楚了。从见到您那一天算起，已有十年了零一个月。我呼您作舅姥爷的那天，是前年中秋后的一天，到今天，五百七十五天了。我只读过三年初小，可这一年多里，您给我的教育，胜过上十年大学。舅姥爷的教诲，我会永世不忘。”曹四想到这是秦区长临终前的嘱咐，边说边鼻酸心楚，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好外甥啊，难得你记得这么清楚。”秦青松伸出手要摸曹四的脑袋，曹四立即将脑袋凑过去，秦青松轻轻地摸着，深情地说，“外甥啊，你原来的名字叫曹四，是在你家叔伯兄弟中排行第四，实际上没有人给你取个名字。现在，我就送你一个名字，在‘四’字左边加个‘马’字，还是个‘驷’字。‘四’子左旁加个‘马’，意义大不相同了。这‘驷’在古代的意思是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现在你一匹马拉起了我们全家用四匹马也能拉不动的车，你是能顶四匹马、八匹马的千里马。你看叫‘曹驷’行不行？”

“舅姥爷，我听你的。只是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头牛，没有把我们家的这辆车拉好。”

“这辆车你拉得很好，比我拉的好多了。曹驷，我的好外甥，还有这‘舅’字，古代还有另个含义，可能你不明白，现在我也告诉你。古代媳妇过门后，有些地方呼丈夫的爸爸做‘舅’，呼婆婆做‘姑’，合称‘舅姑’，就是父母。你呼我舅姥爷，据你说已有五百七十五天了，难道你觉得我仅仅把你当外甥看待么？”

“舅姥爷，我知道了，您是说您实际上已经将我当您的儿子。其实，我的爸爸牺牲得早，我没有得到多少父母之爱，而这五百七十五天里，你们给了我浓浓的父慈母爱，我早就想呼你们做爸爸妈妈了。只是我觉得自己家境贫寒，行事丑陋，不敢玷辱你们家的声誉，有时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如果你们真的不嫌弃，我就喊你们爸爸妈妈了。”曹驷呼过爸爸后，又转过脸呼妈妈，秦青松夫妇都流着眼泪大声答应了，曹驷就伏在秦青松的膝上恸哭起来。秦青松又摇着曹驷的肩膀说：

“好儿子，听到你呼爸爸妈妈，我们很高兴，但是你对‘舅’的意思，还没有准确的理解。儿媳妇呼丈夫的爸爸叫‘舅’，你到我家，呼我为‘舅’，那么，你是芳丫头的什么人？你聪明绝顶，不会不知道吗？”

“知道，知道，只是我做您的女婿不够格。桂芳妹子那么优秀，是天上的织女，可我远不如牛郎，除了种田，我还行窃，大家都客气地叫我‘鼓上蚤’，说白了就是贼，不如牛屎，一堆狗屎。一个仙女似的妹妹，怎么能配个贼，将朵鲜花插在狗屎上！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曹驷连连推却。

“儿子，当年大家都处在濒临饿死的的边缘，干部多吃多占，那是抢；老百姓为了活命，那时哪个不偷？所谓五亿农民四亿偷，如果偷了的就不能成亲，那么，那么，在这个年代，天朝能有几个人能结婚？这样，我们的国家岂不变成了一所大寺庙，大家都成了和尚尼姑，到头来中华民族岂不要绝子灭孙？当年，你从后门溜进合作社偷吃饼干，是小偷；我这个干部从前门进去，强买副食品，多吃多占，那是抢，是强盗。小偷娶上强盗的女儿，门当户对，又怎么不行呢？你说配不上，并不是不想配，应该说你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是不是？”曹驷听到秦青松这么幽默地说，就笑着点了点头。秦青松继续说：

“儿子啊，你点了头，就表明你同意了。但结为夫妻是两个人的事，我还得问问芳丫头。”他转过脸来对着秦桂芳，目光倾泻着无限的爱怜说，“芳丫头，我想让你与曹驷结为终身伴侣，曹驷同意了，你究竟怎么想，你也说说看。”

“爸爸呀，您早就知道了女儿的心思，还一再逼问，让人多不好意思。”桂芳红着脸偎在妈妈的怀里，娇声娇气地说。

“我是知道了，但曹驷不知道，你得亲口对他说。”秦青松再次催促她说。

“好，我说，我说。从认识曹驷哥这一年多来，我时刻这么想，世上再没有比驷哥更好的人了。我愿意生生世世和他生活在一起。”秦桂芳还是把脸埋在妈妈的怀里羞涩地说。

“好了，既然你们两个都同意了，那么，一个是我的好女儿，一个是我的好女婿。我特别要提醒的，驷儿决不能妄自菲薄，老说自己没文化。其实，你在大队开动柴油机碾米，这开动机器，是技术，就是文化，芳丫头多识几个字，可是她不懂技术。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正好优势互补，今后驷儿帮助芳丫头学技术，芳丫头帮助驷儿识字学文化，不出几年，你们都会文武全才的。现在亲事说成了，下一步当然是举行婚礼。我看打铁趁热，现在就举行婚礼。”

“老头子，说办就办，亲戚朋友都不知道，是不是太突然了？”秦青松的妻子惊愕地问，曹驷与秦桂芳也莫名惊诧地望着秦青松。

“老婆啊，等到你通知亲戚朋友，他们知道了，那时我恐怕就不知道了。”秦青松转脸对妻子说过后，十分庄重地说，“水到渠成，上面水流来了，我们当然只能让水顺畅地流过去！难道还要塞住流水去掘渠道？好外甥，芳丫头，你们牵着手从门边向我走过来。”

曹驷秦桂芳想，难得爸爸今天如此开心，不管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要照着做。曹驷、秦桂芳就恭顺地退到病室门口，然后勉为其难，牵着手笑吟吟地向爸爸走来。秦青松十分严肃地问曹驷：

“曹驷，你愿不愿意娶秦桂芳为妻，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曹驷点头回答：

“我愿意，我愿意！”接着秦青松又转过脸来，严肃地问桂芳：

“秦桂芳，你愿不愿意嫁给曹驷做妻子，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秦桂芳低着头媚笑着说：

“我愿意，我愿意！我还愿意下辈子也做曹驷的妻子！”

“好！好！好！现在你们就交换定情信物。”秦青松注视着他们，视乎在观察他们有什么物品可以交换。曹驷秦桂芳毫无准备，面面相觑。秦桂芳稍稍迟疑了片刻之后，记起了口袋里有块手帕，立即掏出了送给曹驷：

“驷哥，我将这块擦了千百次脸的手帕送给你，这就是我的颜面，我的一颗心。”

“说得好极了！芳丫头把心交给你曹驷，曹驷，那你将什么送给秦桂芳呢？”秦青松目示曹驷胸前吊着的那片钥匙。可曹驷没有注意到，红着脸一双手下意识地在身上摸，秦青松的妻子在一旁抿着嘴笑，自言自语地说：

“老头子也真古怪，平风起浪要交换什么信物，驷儿背心短裤，简直像打屌胯。哪里有什么信物？”

此刻曹驷摸到胸前，手突然碰到那片悬着的钥匙，他顿时目如电掣，心里迸笑，他取下钥匙，紧紧攥在手中，跳起来高声叫道：

“我有了，我有了！芳芳，芳芳，我把这个送给你，我把这个送给你！”

“古来题诗芳帕送情人的，大有人在，可就是没有听说送片钥匙的。”秦青松的妻子又自言自语地提出疑问。

“老婆呀，你不要轻视这片小小的钥匙。欧洲古代国家元首出访某个城市，这个城市的长官便将一片钥匙送给这位元首，表示这个城市永远向他开放。这个习俗一直保持到今天，我们国家领导人到欧美某个国家的某个城市访问，那个城市也有赠送钥匙的。驷儿送钥匙给芳丫头，不就说明他的一切都向芳丫头开放了？还有什么信物比这意义更重大？”秦青松得意地向妻子解释，曹驷、秦桂芳都会心地吃吃笑。接着，秦青松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庄严地说：

“现在我庄严宣布，曹驷、秦桂芳两人已结为夫妻，婚礼结束。阿门！”，接着他又在胸前画了“十”字。这一切大概耗尽了秦青松的精力，说完，他就倒在床上出粗气。曹驷、秦桂芳不由得跪下来，大声哭着喊爸爸。此刻秦青松又挣扎着起来，抽着粗气说：

“驷儿，芳丫头，刚才你们是按西方的习俗举行婚礼，我当了回神父，是你们婚姻的见证人。但我们毕竟是天朝人，现在再按天朝的传统习俗举行天朝人的婚礼。你们站起来，按我司仪的要求做。”驷儿、芳丫头恭顺地站起来后，秦青松又庄严地说：

“一拜天地！”驷儿芳丫头面对窗外，照着做了。

“二拜高堂！”两个人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跪下，给秦青松夫妇，磕了三个头。

“夫妻对拜！”两人站起来，面对面，相互敬了鞠躬礼。秦青松接着说：

“驷儿、芳丫头，你们西方的婚礼，天朝的婚礼都举行过了。今后不管你们在天朝，还是走遍天涯海角，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你们都是美好的夫妻。万紫千红的花园同拥有，天塌下来，两人的钢铁肩膀共撑着！这恐怕是老父亲，对你们的，对你们，最真挚，也是最后的……祝福，祝福……”说过之后，他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床上，晕死过去了。秦青松的妻子和桂芳放声哭起来，曹驷流着泪抱着岳父，让他睡好，马上去找医生。

医生来了，给打了强心针、止痛针，翻开眼皮看了看，长叹一声说：

“唉，秦区长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这次你们应有心里准备，估计他不会超过三天了。好人啊，没想到竟得上这种病，又碰上那么个虎狼医生！”医生叹着气走了。此时秦青松又醒过来了，虽然眼里也噙着眼泪，但却带着笑说：

“老婆，你们的哭声，医生的说话，我都听到了。我能听到有人还说我是个好人，我就心满意足了。天朝古代有个哲学家叫庄子，他的妻子死了，他却‘鼓盆而歌’，也就是敲着金属盆子唱歌。他的好朋友去吊唁，责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夫子之来，时也，夫子之去，顺也。’意思是说，我妻子顺时生下来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一家人欢迎她来；现在我妻子要回去了，大家也应该高高兴兴地送她走呀，为什么要这样悲伤呢？现在你们也一样，应该高高兴兴地送我走呀！”听到秦青松这么说，全家人又放声哭起来了。

“不要哭，世界上没有不死的人。驷儿，你过来，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曹驷两三步跨到秦青松的床前，双膝跪下，流着眼泪忍着心头的剧痛说：

“爸爸，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一定将桂芳妹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动妹妹一根汗毛。”

“驷儿啊，我知道你会这样，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死后，你将我的尸体怎么样处理？”

“爸爸，我不是个有能力的人，买不起水晶棺，也就无法使你的尊容常在。但我一定找个风景最优美的地方，让您老人家安安静静长眠在那里。只要我还在，四时八节，我就会去祭拜您。”曹驷按着剧痛的心口，泪下如雨地说。

“驷儿啊，我知道你会这么做，但我不想你这么做，我要求你做的不是这些。我们人是五谷养活的，五谷是大地所产，因此我来自大地，也应该回归大地。我死后，你将我的骨灰撒在在山上、水里，让青山长青，绿水更绿，这就不辜负我‘青松’这个名字了。我一生对国家、对苍生没有什么功绩，也不要立什么碑，只要不遭骂名，大家能迅速忘记就够了。芳丫头，你记不记得，我要你读曹禺的《日出》？”

秦桂芳连连点头带着哭声说：“嗯嗯，记得记得，爸爸，我终生终世都不会忘记！”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日出》的主人公有句话：‘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的，我要睡了。’驷儿、芳丫头，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一生你们定要追随太阳，生活在阳光下，千万不要让自己的影子留在黑暗里，这就是我对你们的最后嘱咐。可惜，可惜呀，我这把骨头，不让我见到太阳，只能留在黑暗里。现在我要睡了，你们也去休息吧。”说时，他就眯上眼睛睡了。

秦青松的妻子，女婿曹驷、女儿秦桂芳，围在病榻两旁静静地守着，天黑了，月上来，月落了，鸡鸣了，他们都屏息呼吸、静静地守着，开始似乎还听到他的急促的呼吸，渐渐地呼吸微弱了，渐渐地他们分辨不清他是否还有呼吸。太阳出来，秦桂芳突然记起了爸爸说过的《日出》里主人公陈白露，在说过这句话睡过去之后，就永远没有醒来，立即叫曹驷去喊医生。医生检验过之后，慨然叹息说：

“唉，秦区长永远永远地睡着了。一个癌症患者，临终前是十分痛苦的，没想到他竟然去得这么安详！”

医生平静的一句话，犹如平地一声炸雷，一家人伏在秦青松的尸体上恸哭起来。第二天他们将火化后的骨灰分别撒在秦家屋后的山上和屋前的塘里。只是曹驷和秦桂芳没有完全遵照爸爸的遗训，还留有一点骨灰，在屋后的山上挖了眼两米深的金井，将这点骨灰撒在里面，筑起了一冢高坟，坟前高高竖起了一块墓碑，墓碑上篆刻着一行遒劲的碑体字：

盼日出者秦公青松之墓

女儿秦桂芳

女婿曹驷谨立

墓碑前两旁各植两棵青松。

之后，曹驷领着母亲，携着秦桂芳回到了自己茅屋，开始了新生活。此前，曹驷说，他家的生活设施太简陋，不如住在秦家好。但桂芳的母亲说，住在秦家，会引起她太多太多的回忆，诱发出更多更多的伤心，还是住进了曹家的茅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