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予者 第三章（2）

待我回来后，土妞已经换上“新”衣服了。她与我一起来到花园里，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微风俯下身来，随手撩起几片树叶，漫不经心地将它们抛向半空，就像满载而归的渔夫闲适地拨弄着浪花。土妞手里捂着橘子，喜悦地望着大地上的一切，仿佛土地上有她的根似的。她蹲下来，一边钻进那个荆棘墙底的小洞，一边挥手示意我跟着她。

“我可不进去，”我说，“太脏了。”

不过这回她竟然没理我，直接钻进去不见了！又高又密的荆棘完全遮住了我的视线，看不见她在哪里。算了，豁出去吧，进去看看，当初就是在这里犯的错，现在要原模原样补回来！于是，我也两手着地，像蛇一样在地上爬着，肚皮紧紧贴着树叶，非常不舒服。

终于，我穿过了荆棘墙。这里虽然还是有些脏乱，但草木不那么密集了，甚至还有几丛花生长着。忽然，我意识到这简直是世外桃源——厚厚的荆棘把这块小空地死死围住，让人误以为里面也是茂密的草林；恰恰相反，这儿除了看台和两颗大树，剩下的就是学校的围墙了，中间其实是片小空地。

在我惊讶于土妞这片宝地的时候，她却一直蹲在大树底下忙着什么。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凑上前看去，才发现那儿摆着一排整齐的蘑菇，土妞正用指头清数它们，就像数着自己的孩子似的，生怕丢了一个。

“这是你种的吗？”

在我印象中，种蘑菇似乎比养兔子还要难。

她还是没有理我，只是把我送给她的那个不争气的橘子摆在蘑菇旁边。摆好之后，还不忘耐心地推推它，站起来看看。随后，她又蹲下去，轻轻摘起一朵蘑菇，转过身来向我伸出手，对我呼唤着：

“蘑菇……”

她的声音那么轻柔，好像把我当做了亲人。

我微笑着，非常礼貌地接受了她的礼物。

“谢谢，”我说，“这已经是你送给我的第三个蘑菇了。你记得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你也送给我一朵蘑菇，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蘑菇了。”

“嘿嘿……蘑菇，橘子……”

“如果你喜欢橘子的话，我以后经常给你带一些。不过，我想知道你是用来吃还是用来看？”

“啊……啊？用……”

“好吧，我知道了。”

我嘴上这么说，却并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其实相比于橘子本身，问它的用途根本没意义。

由于四周都被围墙和荆棘包起来，这片小空地未免有些阴暗，再加上已是日暮时分，显得更加灰蒙凄凉，封闭的环境也让人倍感压抑。我把两盒饭拿出来，一盒分给土妞。不用说，她显然对这白盒子非常陌生，不过她却吃得却很香，边吃边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要不这样，我们上去坐坐？”解决了晚饭，我望了望那个石砌的看台，向她提议道，“我们上去看看吧，总比缩在这里黑漆漆的要强。”

其实，那也不算是一个看台，只能说是一个用石头堆砌成的小楼梯。楼梯顶端刚好有能坐下两个人的平台而已，就像赛跑时发令裁判站的地方。

土妞向上望了望，畏惧地摇摇头：

“有人……看……看。”

“没事，不会有人，就算有，那有什么关系！”

她依旧蹲在地上，紧紧缩着自己的脑袋。

“来吧，”我弯下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怪不得你总是在地上捡蘑菇，来吧，站高一点，高处才能摘到橘子嘛，不是所有东西都长在地上的，来吧！”

我用拉扯说服了土妞，让她陪我走上看台。我坐在上面，双脚伸在半空，两腿来回摇摆着，特别舒服。而土妞却有些不习惯，拘谨地环望四周，生怕别人发现自己在这里。

这个看台有些高，高过了学校的围墙，我们能看见学校背后辽阔的田野和远处朦胧的矮山。夕阳此时正紧贴着山腰，散发出柔和的余晖，把整片田野染成了暗红色，有如海洋一般宁静。微风吹来，稻谷泛起细细的波浪，为我们带来田野的清香。我深深吸一口气，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喜悦。

“你看，”我对土妞说，“太阳要顺着山腰滚下来了，一会儿就会压死我们。”

土妞停止了顾盼，定定地看着那团红色。

“哈哈，骗你的，它只会往下落。”

“山……山……”

“对，那是山，你喜欢山吗？还有云，你看，太阳旁边的那片云，它哭红了眼睛，因为太阳要去另一个地方了，没有了阳光，它就没有了颜色，会像鬼魂一样飘荡在夜空，徒劳地守护着月亮，它还以为那是太阳死后的英灵。”

本来我想说得唯美些，可是不知为何把故事编成了这样。也罢，反正她也听不懂。

“山……”

土妞一再咕哝着“山”，或许她曾经生活在山上，我想。

她不会就是在山上“采蘑菇的小姑娘”吧，这样调皮可爱的推测令我忍俊不禁。我向她瞥了一眼，她的神情有些呆滞，眼睛瞪瞪盯住远方，身子一动不动，仿佛在思考问题。总之，很难把那样活泼的儿歌形象放在她身上。

“唉……”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也向远方望去。

“上次我不是有意骂你的，真的很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太渴望找到一个朋友了，希望你现在能听懂我的道歉，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原谅自己，否则我会内疚一辈子。”

可是她还是死死盯着远方的山峦。

“好吧，不论你能不能听懂，我都会跟你说话，跟你做朋友，即便你不知道朋友的涵义。唉，有一个人陪伴真好，我们的心到底是有多么孤独，每个人都那么孤独，我们跟别人说话，但从来不敢倾吐出自己最真实的声音。……唉，人们都那么虚假且当一个人长大以后，他总是不得不伪装自己，打扮成这个世界要他成为的样子，不再倾听自己心底的声音，甚至厌恶它们。……土妞，在遇到你之前，我确实想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大家都希望我成为的样子，但是我依旧做不到，我太柔弱了，无法穿上那些男人厚重的铠甲。但当我跟你说话时，我是那么轻松，那么自由，我敢说自己是脆弱的，不必表现出一副男子汉的样子去讨你喜欢，更不必担心你会说我女子气。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唉，有一个人陪伴真好，特别一个真实的人。没错，土妞，就是你。因此我不会再抱怨什么了，上天能给我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已经对我很好了。就算你不能听懂我说话，我也会继续说下去，因为你对我是那么重要。不论你是美是丑，是聪明是愚钝，只要你的心是善良的、真诚的，那就是个好朋友。”

土妞静静地听着，突然从嘴里慢慢磨出几个字：

“我……我丑八怪。”

我惊讶极了，她说话了。

“你说什么？”

“我，……又丑又……脏。”

“没有没有，不要这么想。”我努力想让她打消这个念头，“谁也不会这么想！”

“谁……水……水。”

“水？”

“水，……会。”

我明白了，她可能在池塘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似乎正在恢复一些思路，这让我我既激动又害怕。

“我……不该，我……”

她皱了皱眉头，好像在寻觅某个词语：

“我不该……不该……出生。”

当她念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这句话像霹雳一样打进我心里。

“不不，”我连忙反驳道，“不是这样的，每个人出生都有它的道理，就算他再怎么不被别人接受，也总会有他的路的。要相信这个世界终归是美好的，会有美好的人、美好的事在等着你。对，你会遇见的，我也会的，我相信这一点，土妞，你知道吗？我现在开始相信一些东西了，以前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厌倦，我觉得人们都在跟我作对，他们总是用所谓男人的标准来压垮我。不过，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还有很多很多与我一样的人，遭受着各种不公和偏见，对，你就是一个。而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相互关怀，相互取暖，我们可以紧紧抱作一团，一起面对这个世界。他们几乎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同伴，但是我们不一样，因为我们几乎没有同伴。”

土妞并没有在听我说的话，她嘴里一直咕哝着“丑”这个字，看见她失落而忧伤的眼神，我的心里也非常难受。

“唉，要是上天能给我一个愿望，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我希望我们俩的面容可以相互换一下。你想像一下，那会是多美的事情——你会成为一个漂亮的‘傻’姑娘，我会成为一个丑陋的‘真’男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呢？是啊，只要你漂亮了，就没有人觉得你傻了，只要我变丑了，就没有人把我当女生了。”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沉进山里了，只残留着一抹微光，在远山的峰顶徘徊着。黑暗渐渐从眼前推过来，一口口吞没着田野上的余晖。微风突然产生了凉意，有如夜的呼吸，静谧而深沉。

我碰了碰土妞的手肘，示意她看远方的景象。

“你看，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这比黄昏更要让人高兴，不是吗？日暮的时候最容易令人感伤，因为你得眼睁睁地看着一种美好的东西消失殆尽。是啊，有时候悲惨的事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无能为力地看着事情变得悲惨。可是当它发生了之后，却又没什么了，因为总会有转运的一天，对吧？就像……就像总会有新的一天出现，太阳也总会从另一边升起。我不知道大自然的道理在人间适不适用，不过，我觉得如果有一种神灵，嗯，就是创造大自然和我们的神灵，他总不会对人这么不公平吧？说不定某个新的一天，所有不幸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幸福。对了，就像那个故事里说的那样：

“当太阳温暖地照耀大地时，她正躺在沼泽地的芦苇里。

“你有读过这个故事吗？嗯，当她再次来水边看到自己的倒影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白天鹅。也许有一天你会变成白天鹅的。那个时候，别人会发现你的善良，会喜欢你的蘑菇。没错，那个时候你就是白天鹅，你会得到别人的尊重的。”

土妞此时凝神听我说着，我期待着她能有什么反应，哪怕不说话，用一个动作也好。可是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悲伤的神色。不，我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我知道她在意我，会听我的话，否则，她就不会一直耿耿于怀我那一怒之下对她的评价了。

“要不这样，”我说着站了起来，那危险的石梯令我脑袋眩晕，“来，站起来，就站在我旁边。虽然现在有些黑，也没什么人，但你可以向全世界呐喊。来，站起来，对他们说‘我是最漂亮的’！”

土妞仰头望了望我，似乎有些不情愿。

“来吧，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

她还是坐着不动。

“要不这样，我来喊，你来回答。我喊完，你就说一声‘我’，怎么样，记住，我喊一声，然后你说‘我’，记住了吗？土妞，记住了吗？”

我拍着她的肩膀，努力想让她明白我的意思。终于，她不经意地点了点头。我高兴坏了，立即踮起脚尖，把两只手切在嘴边，做出呐喊的样子，对着茫茫的田野和山脉大声呼喊：

“谁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姑娘？”

“我……”

“哎呀，大声点！再来一次！谁是天下最漂亮的姑娘？”

“我！”

“哈哈，”

我满足地大笑着，接着又朝这漫天的黑暗喊道：

“对，就是她！就是她！你们知道了吗——？”

我把最后一个字拖得长长的，就像淘气的小孩子。

事实上我的声音很小，但是我很痛快，土妞也仿佛露出了笑容，为我这傻傻的举动感到有趣。

“来，站起来，让全世界都看见你！”

我拉住她的胳膊，让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她不怎么站得稳，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似的。这么小的看台，连步子都没发迈，更别说做什么动作。土妞站起来以后，像军人一样直挺挺地立正。也许是她不敢随便乱动，才这么小心谨慎。

如果此时经过一朵云，或是飞翔的一只鸟，它们就会看到这样一个普通的傍晚，有两个人影定定地站在高处，犹如石像般屹立着，在茫茫的夜空下显得那么渺小。巨大的天穹辽阔无比，渐渐与远方的山脉汇合。山影像纸片似的插在地平线上，把田野与天空隔开。他们面朝这幽邃的景象，顿时也成为了它的一部分，然而却是多么不起眼的一部分。

不过，如果我化为一朵云或是一只鸟，就会看到这样一个普通的傍晚，正是这两个人影让一切变得不普通。那巍峨的山脉、广袤的天空，在这两个人影面前显得那么渺小。他们就像全宇宙的中心，大自然都围绕着他们运转……

从此以后，每天下午放学，我和土妞都会不约而同地在花园里见面，我给她带盒饭吃，有时则偷偷在树底下放个小橘子。当有些人把别人对他的好当作一种总习惯时，他便会认为它理所当然了，然而她对我的感激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相反，时间越长，她对我的感激就越大，有时甚至试图拒绝这种帮助。

“你再像以前那样吃食堂拖出来的剩菜，你会越来越丑的！”

我对她这样说，而她霎时间变白了脸色，用手捂住嘴巴，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十月份平平稳稳地过去了，没有扬起半点微澜。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平淡而充满温情，虽然依旧住不惯宿舍，依旧和那些男生有摩擦，但我的心却有了一片净土，有了值得向往的地方。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和土妞都会坐在花园的看台上，凝望着深邃的夜空和山脉。坐在那里，我们无话不谈，虽然她不是合格的交流者，但却是个完美的听众。她从来不会跟你争吵，嘲笑你的脆弱和幼稚，她只会静静地听着，帮你承担所有的痛楚和委屈。

然而好景不长，十一月中旬的某个傍晚，我回到宿舍，一个久违的身影闪进我的眼帘。——超哥回来了。

他变得又肥又壮，想必在家里过了不少好日子，走起路来像个少爷，谁也不放在眼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似乎也在找我，因为他正拎着水壶。

“哎，你在这儿啊，”他瞪圆眼睛，眉毛像弹簧一样跳上跳下，“来，打水的任务还是交给你吧。”

我接起水壶，不敢有半声异议。

也许是忘了九月份的事情，也许是在家里过得太好了，他并没有找我的麻烦。除了每天下课带朋友出去鬼混，其余的时间他也不怎么欺负我，可能觉得我没有新鲜感了吧。

然而，虽然他安分了一些，却总是向我要保护费，先前交给舒俊的，他说自己没收到，还要我补回来，这样一来，我的钱就不够花了，土妞也就没有饭吃了。于是我只好向家里要，令我想不到的是，妈妈并没有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钱给我，这未免使我有些难过。

超哥回来后，我去土妞那里的次数便更加频繁了，包括课间休息和两节体育课，我都陪在土妞身边，跟她聊聊天、谈谈心。有时我会觉得土妞渐渐能听懂我说话了，她对话语的反应越来越清晰，甚至我在讲道理的时候，她也听得津津有味。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想我已经跟其他人划清了界限，他们知道我跟土妞走得近，也便更加不理我了。他们觉得我即便不是傻子，脑袋也有问题。

有一次，他们收走了我好多保护费，妈妈又没能及时把钱给我，那个晚上，我没有给土妞打饭，只打了自己的，我很纠结要不要去见土妞，但是我还是去了。

土妞远远见我只拿着一盒饭，有些诧异，不过仍然热情地“邀请”我钻进她的小屋。

“我只能打一盒饭了，”我沮丧地说，“我们分地吃吧。喏，还有两个橘子。”

我用筷子把饭划成两半，推给土妞。

“这一半是你的。”

然而，土妞却用筷子把饭搅成团，从容地推回我这边。

“你不吃吗？”我很惊讶，“别跟我说你又去吃剩菜了。”

“没……没……”

她否认着，回头跑到墙脚，在土里刨着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她拿出好几个橘子出来。

“嘿！原来你都没吃啊！”

那些橘子都快干巴了，应该是我很久以前给她的。

她挥了挥那些金色的橘子，满脸骄傲的表情。

“好吧，那你就先吃橘子吧，”我说。

不过，解决了一天，以后终究还是会成问题，想到这儿，我又悲伤起来：

“我的钱被他们收走了，他们拿了我好多钱，说是保护费，他们的意思你知道吗？就是不打我就是在保护我，真是不可理喻！唉，可能这个星期我们都要省吃俭用了。”

我不想再让土妞像以前那样吃剩菜喝凉水，可却又不敢不交保护费，而且更羞于向家里要钱。我的窘迫让我觉得对不起土妞，泪水霎时间溢满了眼眶。土妞听过我的话，又见我几乎要哭出来，也着急地用手挠着头发。接着，她沉默了，仿佛在思考什么，神色凝重。

后来几天，土妞都拒绝了我的馈赠，只是吃一些不知从哪儿摘来的水果。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不过一个星期后，妈妈按期给我了些钱，超哥却忘记收保护费了。这些天我都尽量避开他，下课就出教室，打铃再回来，等宿舍关灯时才去睡觉，久而久之，他可能渐渐忘记我的存在了。只是上午帮他打水的时候，他才偶尔会向我要些钱。

于是，我瞬间变成了小富翁，除了买饭，还可以给她带点零食，甚至糕点。她肯定从来没吃过蛋糕，第一次捧起它的时候，她竟然当玩具玩了起来。不过令我欣喜的是，随着土妞听我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的意识变得更加清晰了，有时甚至能连续说好几个连贯的词。我相信，只要这样下去，只要长时间陪她说话，她的思维和语言都会恢复正常的。

不过当我发现土妞干的坏事后，我就后悔为她做的一切了。

那时已经到了十二月，校园里一派肃杀的景象：枯黄的叶子堆成厚厚一叠，堵住了大地的呼吸；寒冷的空气把夏日的喧闹凝固了，只剩下段段枯燥的铃声。虽然我给了土妞几件衣服，不过为了保暖，她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贮藏室里躲着。但只要到晚饭的时候，我们依旧会在花园里见面。

那天，我如期来到教学楼后面。冬日的傍晚来得很快，下午放学之后，天色已经暗了，然而当我钻进荆棘丛里，天色还没暗到让我看不见她。

这是三个月来她第一次在这个时候离开了这里，现在正值放学，校园到处都是学生，待在教学楼的贮藏室里也并不安全。她会去哪儿呢？我思考着，实在无法找到她所能去的第二个地方。

我等了一会儿，焦急万分，饭菜都已经凉了，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或者是受到了什么欺负？我的担心让我坐立不安。不过往好处想，万一她只是饿了去找吃的了呢，毕竟冬天总是容易饿的，万一她跑去摘果子了呢？

说到果子，我忽然想起她曾在墙脚埋了些橘子，也许她已经吃完了吧。我走到她埋果子的地方，蹲下来摸了摸土壤，这里的土是松动的，明显经常被人翻挖。不过，似乎里面还有什么东西，硬硬的。

我好奇地用手拨弄着泥土，跟土妞呆惯了，我对土地的洁癖也少了很多。然而跟她呆久了，我却一直没有完全了解她——

她竟然在里面藏了烟！

土壤里有一整盒烟，周围还零零碎碎的散布着烟叶，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随后我开始疯狂地刨下去，我要找到打火机或者火柴，也许还能找到像这臭泥般的失望和悔恨！

不，不用找了，它们已经来了，一股强烈的怒火冲进我的心头。我站起来，眼睛像猎手一样嗅探着周围。她肯定还藏了什么东西，只要她藏起来的，肯定是不愿我看到的。当初她把橘子藏起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她是有心计的。没错，她爱藏东西！

这时，外面的树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她回来了。那么正好，当面对质再好不过了。

也许是天比较黑，她爬进来的速度比以往都要慢，然而当她完全进来的时候，却没有站起来。

我犹豫了，不知道该怎样发泄我的不满，不过，我希望她能给我解释清楚。

“土妞，”我冷冷地说，“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她缓慢地抬起头，仿佛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不过，当她看到我手里拿的东西时，顿时像变了一个人，猛然坐直了，伸长脖子，眼睛定定地盯着我的手。

“这是哪儿来的？”我严肃地问。

“啊……啊……”

土妞受了一惊，低下头，游离的目光就像流浪儿寻找栖身之所。她的嘴里发出断续的低语，我不知道她是在解释还是拖延。

“什么？哪儿来的？”

“捡……捡的。”

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同时把头低低地垂下去。那蜷缩的身子和犹豫的眼神瞬间出卖了她。

“真的是捡的？”我狠狠地问道。

这盒烟是那么新，她又从不在街上走，我根本不相信是她捡的。我向前走了两步，迈到土妞跟前，她的头低垂得更厉害了，几乎磕到了我的脚。

“我跟你说话呢！”我吼得更厉害了，“你跟我说到底是不是捡的？”

她身子一颤，慢慢抬起了头，我死死地盯着她，而她的目光从我的脚爬到了肩膀，却没敢再往上移一步。

“快说呀！”

“偷……偷了……”

那目光从肩膀上重重摔在地上，声音细碎得近乎耳语。

“偷的是吧？”不知为何，我忽而感到一阵舒心，“打火机呢？”

“没……没……”

“在哪里？”

“没……”

“没有？好吧，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偷东西？”

“我……我……爱……”

“你爱偷东西？你还偷了什么？水果吗？”

“不……我……没有，我……不……”

她用双手捂住脸，急促的呼吸夹杂着哽咽，根本无法说出什么话。她整个人都在发抖，犹如冬日枝头上颤颤的枯叶。看她这样子，我忽然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了，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满是难过和无奈。

“不论怎样，偷东西都是不对的，我原以为你是真诚的人，原以为你从来不会欺骗，更以为我了解了你的全部，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她静静地听着我说话，就像以前那样。

“在所有人里面，我最不喜欢偷东西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总是未经允许就拿别人的东西，这种人是最自私的，我讨厌这样的人！不过，我更讨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不仅仅偷了一盒烟，还偷了我对你的感情！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在偷我对你的爱护和关怀，现在呢，被我发现了，我非常气愤你懂吗？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纯真善良的朋友，而你呢，你只是个小偷罢了！”

我如此发泄了一番，而土妞依旧不吭不响，我才意识到跟她交流只能用简单的语句。

“你以后要改知道吗？不准再偷东西了！不然我真的不理你了！听见了没？”我大声呼喊着，觉得这样才能让她听懂我的话。

“呜……嗯……”

她把手指凿进泥土里，费力地向我爬过来，一边爬一边点着头。

“好，记住就好，还有，这些烟统统都要扔掉！”

说着，我便把手上的烟盒拆开，撇断它们给土妞看。

“以后不准抽……”

然而，没等我说完，土妞突然凄凉地大叫一声，使劲挥动着双臂，像翻滚的海浪般朝我的双腿扑来。我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着，而她则扑了个空，摔倒在地，右腿刚好压在一块石头上，让她疼得又哇哇大叫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我非常惊愕，“烟又不能当饭吃！”

“给我……给我……求求你。”土妞伸出颤抖的手，向我讨要她的赃物。

“不给！”我气急败坏地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这盒烟那么不舍，不过，这不正是说明她死性不改吗？于是，我狠下心来，把那盒烟往墙外一丢，让它翻了几个身，越过围墙，摔到外面的田野中去了。

“以后不准再碰什么烟了，想都不要想！……怪不得最近总觉得你身上有味道！”

土妞惊魂未定地望着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这种绝望的眼光甚至比死刑还要凄凉。

“好了好了，”我无奈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帮你改掉坏习惯嘛。”

然而，她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地坐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自己，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好过一点。毕竟看到她这样，我的心里也十分难过。

“来，站起来吧，不要去想什么了，从现在开始做个诚实的人，好么？我还是会把你当做好朋友，但是你也要对我诚实一点。站起来，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去看台上怎么样？”

我挽住她的胳膊，示意她站起来，然而她却没动。

“你站起来吧，”我有些愧疚地说，“知道错了就行了，我会原谅你的。来，我们去看月亮星星。”

她抬起了左膝盖，右腿还是没动。

“你怎么了？”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试图用力把她拉起来。

可是她根本站不起来。

“你的腿怎么了？”

刹那间，我的脑袋由于一种恐惧而懵了。

土妞睁大眼睛看着我，委屈而痛苦。随后，我的手被她突然一拽，便重重地跪在她面前，而她则紧紧地抱住我，嚎啕大哭起来。我愣愣地望着她背后灰黑的密林，感觉她的泪水浸湿了脊背。

那是我所见过她的第一次哭泣。

而在她悲凉的哭声中，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别怕，别怕，”我轻轻拍着她，尽量压低声音，以免暴露了我的惶恐，“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我没……偷到……呜呜……”

“你……你偷给谁的？”我的心怦怦直跳，让我无法喘息，甚至连话语也滞涩了，“你是不是……土妞，你……”

“对……对不起……对不起……”

她连连向我道着歉，那啜泣令我心如刀绞。

“你怎么要做这种事？你真是傻……我们可以过得好好的，一定可以……”

“我……我偷不到了……我再也偷不到了……呜呜……”

“没事的，没事的，你以后再也不需要偷东西了，我保证！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再去偷东西，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我推开土妞，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珠，坚定地说：

“以后没有人能命令你去偷东西，知道吗？没有人！你不要听他们的话，他们都是坏人，你不能为他们做事！”

“可是……可是，他们……会……欺负你。”

听了这话，我的眼眶再也承受不住溢满的泪水，仰面朝天，深深地呼了口气，任凭泪珠滴落在耳朵上。天色黯淡得没有一丝光，连星月都消失殆尽了，只有地平线上折射过来的灰影。

土妞依旧哽咽着，她的身子在黑暗中显得那么柔弱，仿佛马上就会与夜色融合，变成如水波般流动的夜光似的。

“他们不会欺负我，”我坚定地说，“他们想欺负我？没那么容易！以前我只是不想去反抗他们而已。告诉我，是谁叫你去偷烟的？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

“不……没有，他们……打你……”

“你放心，我会收拾他们的，是不是超哥？”

土妞沉默了。也许是错觉，我看见她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是他！”我顿时怒气冲天，“你等在这里，我去找他算账，是不是他把你的腿打伤了？”

“不……不是……”

虽然土妞说不是，但满腔的愤怒让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不是，也是他造成的后果，土妞所经受的一切，都有他的责任！

“好，你等在这里，”我站起来捏紧拳头，“我今晚就去找他！我要让他当面跟你道歉！”

“别去……”

土妞又大哭起来，连连摇着头，她向前爬了一步，拉住我的小腿，像是在请我答应她的恳求。“他们，会……会打你……别去……别去……”

那凄凉的哭声犹如山谷里哀鸣的流水。

顿时，我的愤慨化为深深的悲恸，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蹲下来对土妞说，“我不去就是了，但你以后也不要为他们做事，好吗？我们彼此能照护好自己。……来，让我看看你的腿。”

她的膝盖伤得不轻，但由于天色太过昏暗，我无法完全了解她的伤势，便只好用纸巾包裹了一下。

“我明天给你带药来，”我说，“这两盒饭都给你，可能我明天中午不会过来给你送饭了，我得去买些药，你在这里要好好休息，听见没？”

土妞应了一声，用手紧紧捂着膝盖。

后来我对她又嘱咐了一些东西，便离开了花园。

不过当我的脚刚踏出草坪，踩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时，心中那团火焰却又开始燃烧了。我感到每根发丝都变得通红，血液像沸腾的流水，连呼吸也开始炽热如火。冬日的夜晚从未如此滚烫过。

我无法控制住自己。

回到宿舍，我径直找到了超哥。

“嘿，我正好要找你呢，”他先开口了，“你昨天晚上忘了打水了。”

我憋着一肚子气，想直接喷在他脸上，可却堵在嘴里出不来。超哥正摆弄着他那精致的床，肥大的身子像毛虫一样扭动着。

“我也正好要找你，”我愤愤地说，“你昨天忘记收我的保护费了。”

他听了这话，转过身来，笑了笑，把脸上的赘肉挤成褶皱。

“算了，宽容你一天，交今天的就够了。”

“为什么？”

“什么叫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在乎我的保护费了，以前不是多想要的么？”

他不明白我在表达什么，不，也许他明白，因为他正思考着什么。而后，他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

“我也是个客气人，这点小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做老大的，就不是应该让你们都乐呵么，你都帮我做了这么多事，也该给你点奖励。是吧？”

我不相信他说的每个字。

“那我把话说明了吧，土妞是不是在帮你偷烟？”

他先是一愣，随后又笑了起来：

“对，那是她的任务，怎么？你想帮她么？你不行，上回就跟你说过了，就你这身板，想去偷东西？算了吧！”

“她以后不会帮你做了。”

“为什么？”

“还说为什么，你打断了她的腿，让她怎么偷？”

“她的腿又断了么？真是没劲，效率太不高了，”他暗自嘀咕着。

也许他觉察到了我的目的，便嘲讽地说：

“你跟她走得挺近的啊？不过我发现她倒是不像以前那么傻了，会说几句人话了，还会帮你做事呢。”

“什么叫她帮我做事？”我激动地问。

“我劝你最好还是离她远点，她这人不正常，我怕她把你带坏了。”

“她帮我做什么事？”

我瞪大眼睛盯着他，目光里闪着一把把利剑。

“会会，你干嘛这么激动？”超哥鄙夷地看着我，“那好，告诉你也无妨，不是我让她去偷的，是她自己找上门来，说是要用烟来代替你的保护费。”

我曾预想到，可是此时听见却仍然那么绝望。

“她来的时候竟然会说话了，”他继续笑着，“可想而知你把她调教得多好，呵呵，反正超哥我也不在乎那点钱，收你们的保护费也就是去买买烟，既然她想这么做，我也就不怎么为难你了，我还是有原则的，做老大嘛，就是要照顾小的们。不过话说回来，你还得去感谢她呢，她为了你去校外偷烟，照她那样子，被抓到了还不被打死才怪！”

“你这个败类！”我破口大骂。

“喂，你这是怎么了？”超哥有些惊讶，忽而严肃起来，“我认真的对你说的，你最好还是离她远一点，像她这种人不值得你为她做什么，真的，你想想她会给你什么？她就是个花子，以前还是个傻子！这种人只配在地上滚泥巴！完全就是社会的渣滓！你看看，像我们这种混混，也算是被人看不起得吧？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组织，也有自己的原则和想法，而她呢？除了博取别人的厌弃，浪费别人的粮食以外，还有什么用？你以为她给你一朵蘑菇就是对你好啊？算了吧，可能她连蘑菇都不知道是什么！别被她骗了，我提醒你！不然你就会她一样，被其他人嫌弃！……其实跟你说，我在家也想了很多，我知道你刚来的时候我们对你的态度不太好，我也觉的这样不对。但是我现在想通了，做一个老大，首先应该照顾自己的兄弟，你以前不是很想加入我们吗？现在我欢迎你！真的，虽然你看起来不太中用，不过只要你进来，咱们大伙儿有苦有饭都一块儿吃！我是对你好，真的，像你这样，以后一个人走进社会，万一惹个什么事，没准儿三下两下就被捅死了，但有了我们这帮兄弟以后，那就不一样了，我们会罩着你，这就是兄弟的好处不是吗？”

“谁要你们这些狗兄弟，在外面做些坏事谁不知道？”

“什么是好坏？”他也激动起来，“现在谁还在乎什么好坏？谁能活下去谁就是大王！你还不明白么？能够让人活得潇洒的就是好的！别人管得着你吗？管不着！谁要管你，你就让他也潇洒起来，不就行了？你在这儿也快一个学期了，这些道理你怎么还不明白？”

“不要说废话了，”我两眼冒火，“你现在就给我向土妞道歉，不然，我要你好看！”

“喂，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也有些生气了，“我诚心想帮你，我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你不去是吧？”我捋起了袖子。

“怎么？想打架？”

“你敢吗？”

“开什么玩笑？你为了她要打架？”

“你敢吗？”

我的举动仿佛令他哭笑不得。

“你是认真的？”

“对！”

“真搞不懂你！好吧，明天中午在宿舍楼后面，怎么样。”

“不行，现在！”

他又不屑地笑了。

“开什么玩笑！在这里闹事，等你被学校勒令开除，我可没办法救你！”

“开除就开除，我不怕。”

“那你总该为你的土妞想想吧，你走了，估计她也活不成。”

我松开了拳头，而他则满足地躺在了床上。

“放在明天，也是给你点考虑的时间，今晚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明天我也懒得动了。”

我只好憋着一肚子闷气，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中午，我早早来到约定的地点。我以为他们会很晚才来，没想到那儿已有一群人坐在草地上，打着牌、抽着烟，原来他们经常在这里活动。

一个人发现了我，对大伙儿说了一声，他们便齐刷刷地望过来，却又相互笑了笑，继续打着牌，把我当作突然长出来的滑稽的树。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错，我现在非常可笑，我知道他们都是超哥的人，也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如果他们真要收拾我，会比掐死一只蚂蚁还要轻松。

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我必须要出这一口气！我走向前去……

他们见我靠近了，停止了打牌。

“邓一超在不在？”

我的心在颤抖，不得不压低声音。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

有三个坐在地上的人同时斜着抬起头，用鄙夷的眼神瞥了瞥我。

“不在，你要干嘛？”

“我昨天约他在这里。”

他们沉默了几秒钟后，其中一个人疑惑着问：

“你不会就是找超哥打架的那个吧？”

“对。”

“哦……你……你写作文没素材了吗？”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把他找来。”

“好吧好吧，你等一下，不自量力……”

于是那人走到后面去了，其他人照旧打着牌，把我视为涂了颜色的空气。不一会儿，邓一超来了，他伸了个懒腰，晃悠着大大的脑袋，走到我面前：

“你想好了没？来一起打牌吧。”

“我是来打架的。”

“你看我们人这么多，你惹得起吗？不如加入我们吧。以后，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

他又开始唠叨了，嘴里的气味跟他的话语一样恶臭。我厌恶地瞪着他，把全部愤怒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我感觉他的每个神色、每个动作都在渐渐变慢……终于！我不能再忍耐了！

我憋足一口气，一巴掌拍向他的脸。

众人听见了这非同寻常的响声，惊讶地望着我们。

邓一超偏头捂住脸，露出了刚开学时那种丑恶的嘴脸。

“逼我把你不当人待！”他咬着牙说，“既然你要和我作对，那好，从此以后，别怪我整你！”

他突然一拳打在我的太阳穴，使我失去了重心。我跌跌撞撞看见他一边走开，一边挥手示意了什么。我站稳了脚，刚想冲上去再次和他决斗，却被一大群人围了起来，他们三下两下把我搁到，对我拳打脚踢，就像在彼此传球一样轻松随意。我躺在地上，除了透露下来的几叶斑驳的阳光，其他都是一片昏暗。后来，我闭上眼睛，但尘土依旧肆意钻进我的耳鼻。他们故意撩起泥灰撒我，直到我的衣服失去了色泽。

不过当我发现这泥土的味道那么沁人心脾的时候，我便想起了土妞。

大地的怀抱原来是这么亲切，特别是当你站不起来的时候。

终于，他们见我动弹不得，便甩起袖子散去了。我没有泪水，相反，却感到十分痛快，我终于为土妞出了口气，那一巴掌是用她的手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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