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予者 第三章（3）

中午，我回宿舍换了衣服，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同学都避开我，不跟我讲话，但我不在意，因为他们跟我毫无关系。到了晚上，我拿着药膏来到花园，土妞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她焦急地翘首盼望，看见我时，激动得直挥手。

“你的腿好些了吗？”我说着，随她钻进了荆棘丛，“我带了些药，可以给你抹一抹，很有效果的，我试过了。”

我立刻后悔说我试过了，因为我几乎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把自己装扮得崭新一些。

“不……不用……”土妞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转了眼睛。

“没事就好，你看，我还给你买了蛋糕！”

我从背后拿出一个盒子，那是她以前从未吃过的蛋糕，最贵的。不过我还没告诉她是最贵的，她便欢快得拍起手来，松散的头发在两只手间摇来摇去，害得她不时把它们拨弄开，以便把声音拍得更响。

“来，我们坐上去吃吧，去看星星。”

我们坐到了看台上，但天空还有些微亮，星星并没有出来。夕阳依旧是红彤彤的，用血液浸染着挽留它的云彩。我和土妞静静地凝望着田野和远山，这是我们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刻。

“来，你来尝尝。”

我撇了一块蛋糕给土妞，她微笑着接了过去，不过她还没放进嘴里，笑容便停住了。

“你……你的……手……”

她看见我的胳臂上有块淤青，而我则惊恐地捋下袖子。可是为时已晚，她的脸色变得那么惊慌，我知道我已无法掩盖这个伤疤了。

“这个没什么，你猜今天我做了什么？”我装作非常欢愉的语气说，“我今天帮你出了气！”

土妞撅了撅嘴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告诉你吧，今天中午我去找邓一超了，他完全就是个懦夫！你想都想不到，我今天扇了他一巴掌！狠狠地扇了他。他呢，当众就向我求饶，差点没哇哇大哭！这种人就是个纸老虎，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他的几个手下过来帮忙，我一会儿就把他打得屁滚尿流！”

土妞仰慕地望着我，她可能已经相信了。

“然后我警告他说，以后再也不准欺负土妞，再也不准逼别人办事。你放心，如果他再次见到你，他就会向你道歉。那个时候，你就能用脚踢他，用嘴骂他，他肯定不会还手，只要他有什么不服，你告诉我，我再去收拾他！你瞧，今天我就是用这个手掌拍他的，是不是很出气？”

我把我的右手摊开给她看，而她像仰慕英雄的宝剑似的，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

“来，你把手掌张开，对准我的手……不对，是左手。”

于是她用左手紧紧贴住我的右手。

“你看，”我骄傲地说，“这下这一巴掌就有你的一半了，哈哈。”

“嘿嘿！”

土妞也傻傻地笑起来，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你真……厉害！嘿嘿！”

她在欣喜之下拍了拍我的肩膀。

“啊！别碰！”

我疼得失声大叫。上面还涂抹着药膏，伤口没有愈合。

土妞愕然缩起身子，手里的蛋糕没有拿稳，掉了下去。

“你……？”她惊恐地问。

“没……没有，”我掩饰着。

“我……看。”

“不，你还是别看了……喂！别碰我！”

土妞被我这么一喝令吓得连忙收回了手。我向她道着歉，顿时回想起中午所经历的一切，脸上瞬间溢满了悲伤。

“你……？”土妞惶恐地问，“怎……怎么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没事的，没事的，他们不会再来烦我们了。”我哽咽地说。

“不，你……说……说，怎么？怎么了？告……告诉我！快！”

“土妞，没事的，我现在有许多钱，你看，我可以给你买许多东西，我可以天天给你买你最爱吃的蛋糕。他们不会再来欺负我们了，我把他们……”

突然，我感觉土妞紧紧握住我的手，一股暖流涌入全身。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终于，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情绪，面对着她失声痛哭：

“我太懦弱了，我打不过他们，土妞，我打不过他们……他们有好多人，我一个都打不过，他们把我按在地上骂我，向我吐口水，我想反抗，可是我站不起来。他们把我的手踩在泥土里，一起踢我的头，揪我的耳朵。我打不过他们，土妞，我真的打不过他们……我当时好害怕，我向他们求饶了，我恳求他们放过我，我哭着喊着叫他们大哥，可是还是没有用，我越是求饶，他们就玩的高兴……原谅我，土妞，我没有办法帮你出气，因为我也好害怕，我不是个男子汉，我一点也坚强不起来……我会软弱一辈子的。我们会一直被他们欺负，对不起，是我搞砸了，他们还会来打我们的。”

土妞霎时间愣住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伸出另一只手，靠近我的脸，轻轻为我抹去眼泪。她的手很脏，我能感到沙粒摩擦着我的眼角，但我没有叫停。唉，那是多么神圣的手，充满了温情和体贴。

“别……别担心……”她说，“我……我在……”

土妞脸上露出毅然决然决然的神情，眼神里忽而闪烁着钢铁般的坚硬。

我停止了哭泣，依旧呜咽着，把手紧紧贴在她的手背上。

“唉，我们总是弱者，总是被人欺负，没有人愿意跟我们一起，因为我们生来就是弱者，这不公平！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不幸的人，为什么那些幸福的人看到别人正在受苦的时候，会淡淡地笑着走过去？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你也不明白，土妞，我知道你也不明白，因为我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对，我们本不属于这个残酷的世界，也许离开它才是最美好的结局，而这个结局却是其他人都害怕的。………土妞，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个非洲孤儿，他家里只剩下一碗饭了，于是他把每一粒米都分开，摆在桌子上，隔半小时吃一颗。就这样，他活了整整三天，每一分钟都充满了希望，因为他有那么多粒米，可以吃那么多次饭，吃完一颗，就可以欢喜地等待下一颗，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能定点吃饭更幸福的呢？他度过了最后幸福的三天，没有人为他安葬……我知道，我们都要争做生活的强者，我们要不顾一切赚更多的钱，这也是爸爸时常对我说的。他说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忍，可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我说完这些话，深深叹了口气。泪水已经干了，但我的血液还在沸腾。土妞静静地听着，就像以前那样。

“爸爸，爸爸……”

她在嘴里咕哝道，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就像一页白纸。

“什么？”

“爸爸……是什么？”

“爸爸？就是……父亲，一个高大的男子汉，他会保护你，教你知识……对了，在小学的时候，我听说你是个孤儿，是不是？”

她呆呆地望着远处朦胧的山脉，一下子激动起来，身子一挺，坐得直直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分明是想起了什么：

“爸爸……山……嗯，山上……去山上，去山上！”

“山上？”我指着前方，“你的意思是，你爸爸在山上？”

“不知道，不知道，我们去山上，去山上……”

“但是你的腿还没好，要不等你好了，找个礼拜天我们再去吧。”

然而她使劲地摇摇头，头发在她的胸前乱飞。

“不……不，啊，对，爸爸就在山上，爸爸就在山上！”

她大叫起来，那兴奋的样子让她的身子直哆嗦，差点摔下看台。我急忙扶住她的臂膀，而她转过头来，变得面红耳赤，一再地叫着：

“我们去山上，爸爸……爸爸在那里，爸爸在那里！”

听了她的话，我的两眼直发光。

“真的吗？就在前面那座山上？太好了，你有爸爸了，我就知道你会想起来的，太好了，我们马上就去，我们马上就去找你的爸爸！”

“对，真的！太……好了，我有爸爸喽，我有爸爸喽……”

土妞的吐字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我们后天就去吧，明天你还站不起来，我也要上课。后天我驮着你去，后天下午怎么样？礼拜六。”

“好啊，好啊，我有爸爸喽，哈哈，我有爸爸喽！”

土妞放开嗓子高声喊着，那种喜悦之情环绕在幽幽的田野上面，久久不能消散。我顿时闻到了那山间的清香，又仿佛看见一个姑娘正推开柴扉，扑到她的父亲怀里，而他亲切地抚摸着孩子的头，流下满眶热泪。

啊，土妞终于有一个亲人了，终于有她的归宿了！这些年所受的苦和歧视，终于都要结束了！她会离开这个脏乱的学校，回到家里，跟家人一起种田，在山间采蘑菇，那个时候，她就是真的采蘑菇的小姑娘了。

我这样想着，欣慰地看着她，她同样用无比幸福的目光注视着我，就像丑小鸭终于看见自己身上长出了洁白的羽毛！她的脸上充满了对我的感激，那么柔和，那么温暖，那么真诚！她将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住在山上的朋友！以后我会时常去看望她，给她送橘子。而她还会把自己捡的蘑菇送给我，满心欢喜……

“那么后天中午你在这里等我，我们一起去！”

“好！”

土妞笑着眯起眼睛，我也笑了笑，并深深地吸了口气。

第二天中午，我偷偷到学校外面买了几朵蘑菇，现在是冬天，我知道土妞没有蘑菇采了。我要在山上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蘑菇放在地上。宿舍的同学又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把我当作玩弄的对象。但是我不在乎，因为土妞要找到她的爸爸了！

我盼啊盼，终于等到第三天了，天色虽然有些阴沉，但土妞的脸上却挂着太阳。她扶着我的肩膀，一步步艰难地走着，那座山离我们很远，至少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但只要在那儿能见到某个人，哪怕路上全是铁钉也无妨。

我们出了学校，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四周苍白的树木低下头，熟熟地沉睡着，两边的稻田也渐渐荒芜了，毫无生气。然而还没走到一半，土妞忽然拽住我的衣襟，停下来，惊恐地盯着前方。

我向前瞧了瞧，那是一家小小的烟草店，孤立在这荒郊野外。

“不要怕，跟着我，没事的。”

我们经过店铺的时候，里面的老板果然叫住了我们。

“喂！你们！那个女的！”

我向他望去，那是一个胖胖的男人，正坐在柜台后面看报纸。他见到土妞，像触电一般嗖地站起来，迅速窜到店铺前，指着我们说：

“偷烟的！喂！偷烟的！站住！”

事实上我们已经没在走路了。

“你还敢过来，这次不把你打残废才怪！喂！你是她妹妹吧！”

“不，我不是她妹妹，而且我也不是女的。”

他听见我的声音，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留情地叱责道：

“那女娃偷了我好几包烟，你知不知道？你把她父母叫来，这孩子太不像话了。喂！听见没，你把她父母给我叫来。打断了腿都不长记性！非要好好管教才行。”

我本想愤怒地反驳，却突然紧紧搂住土妞，凄然地对那个男人说：

“好的，我们这就去把她的父亲叫来，我们这就去。我们一定会把他叫来的，他一定在的，他会过来的。”

“你知道她偷了我多少钱的烟吗？”他又开始骂了，“她偷了我整整八十块！你知道我在这里开个小店有多不容易吗？人少就算了，还不安全！是不是非要我报警，你们这些小偷才能消停消停？真是可恨，没法让人活了，自己没有就拿别人的……好了好了，是我啰嗦了，快去叫过来！”

我皱起眉头，扶着土妞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

经过漫长的跋涉，我们终于走到山脚下。虽然是冬天，但我已经满头大汗了。远处有条曲折的小路直通山上，我打起精神，扶着她一步步把脚印刻在上面。

这时天色更加晦暗了，惨淡的乌云正酝酿着一场大雨。土妞回头望了望走过的路，犹豫的目光在寒风中发抖。我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立马抬起头望望高山，开始攀爬。

当我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近乎虚脱的身子终于坚持不住，只好停下来休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借口去上个厕所，把带上的蘑菇认认真真“种”在了泥土里。

“嘿！土妞，”我假装惊奇地叫道，“你快过来看，有蘑菇了，这儿长出了你最爱的蘑菇！快来！哈哈。”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土妞面前，边抬边抱地把她送到蘑菇旁边，不过，只见她却十分沉静地捡起蘑菇，闻了闻，深沉地说：

“我还……不认识蘑菇吗？你真是个……傻子！”

接着她掩口偷笑着，调皮地看着我。

我呆住了，尴尬地挠了挠头，也跟着笑起来。

后来我们继续上了路，但过了很久，依然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和家户。

“你说，这么大的山，你知道你爸爸住在哪里吗？”我问。

“不知道……”

“那走到现在，你想起什么了吗？有没有见过熟悉的事物？”

“没有。”

土妞低下头，攥起“采”到的蘑菇，熟练地抚摸着。

“唉，那要不我们再走走吧。我们一定要找到他，山下的大叔还等着见他呢，呵呵。”

她也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茫然地望着浓密的树林。

然而，过了一会儿，天上却开始下雨了，虽然下得不大，但看样子暂时不会停了。我拿出伞，同土妞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起躲在下面。

土妞依旧玩弄着她的蘑菇，一言不发。

“现在我们倒成了蘑菇了。”我说，想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但她没有回答。

“土妞，你听我说，你不仅只有蘑菇，你还有我。就算找不到你的父亲，你还有我，我们永远会在一起，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

她沮丧地抬起了头，那种眼神像是死前的告别。只见她伸出满是泥土的手，再次靠近我的脸，像月光一样地轻抚着。

“你……真美……”她感叹道。

我能听出那是一种由衷的赞扬。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而，她却突然哭了，所有的话语在一瞬间涌了出来：

“我记不得……我记不得了……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连我的名字都记不得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是谁？我是谁？爸爸在哪里？他在哪里……”

“土妞……土妞……”我丢开伞，连忙拉住她，任凭雨点打落在身上，“没关系，没关系，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你现在就是最好的你，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朋友了，在我心里，所有人都可以命名，因为我怕记不住他们，但是你不用，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根本不需要名字！”

她抱紧我痛哭着，而我凄凉地望着天空，冰冷的雨水稀释着我的泪。

她趴在我的肩上，眼睛凝望着地上随水流涌动的泥土。我小心翼翼拿起伞，又把我们装扮成她最爱的蘑菇。

我们都沉默着，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回荡在耳际，仿佛所有的话语都凝结在这水珠里了。天空那么惨淡，像被冻结的冰块，只要轻轻一敲就会散落似的。四周的树木摇晃着脑袋，簌簌的枯叶被雨水打在泥土中，发出沉闷的叹息。

忽然，土妞的身子一颤，抬起头来，她的神情有如做了一场噩梦。

“我……我摔倒了……”

“什么？”

“那天，我摔倒了……”

“哪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也是这么一个……阴雨天……我和爸爸，在山上，我们在山上，我摔倒了……我摔倒了……”

我意识到她可能找到什么线索了，疯狂地鼓励她挖掘记忆：

“不，不，再清楚一点，你仔细想想，你和爸爸在干什么？你们要去哪里，他去了哪里？”

土妞愣愣地凝望着泥土，一些词句从她嘴里嗫嚅出来：

“我住在山上……我和爸爸住在山上，他种田，我采蘑菇……我采给他，他会去……会拿到集市上去卖。那时候我……很小，每当我把采好的蘑菇给他时，他就摸摸我的头，说：真是个好姑娘！我……我幸福极了。有一天，为了采到……更多的蘑菇，我走了很远……可是，下起了雨……路很滑，就像现在这样，我摔倒了……我摔到了头，把脸也摔坏了，后来……后来我不知道爸爸去哪儿了，姑姑……是姑姑养着我，她养着我。”

“你的姑姑……是亲姑姑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我记不得爸爸去哪儿了……我记不得了……我想我的爸爸，他找不到我了，我也……我也找不到他了，我……我把蘑菇给每个人，我想听到一句夸奖，我想找到我的爸爸，可是别人，别人都不喜欢我的蘑菇……因为，我采蘑菇的时候摔倒了……变得……又傻又丑……”

“没关系，没关系，我喜欢，你记得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你给了我第一朵蘑菇，你记得吗？”

土妞摇了摇头。

“你一共给了我好多蘑菇！我都留着呢，你看，你现在手里就有一朵蘑菇，你想把它送给我吗？来吧，你把它送给我吧！”

她瞧了瞧手里的蘑菇，又看了看我，微笑起来，嘴里咕囔出久违的词语：“蘑菇！蘑菇！嘿嘿！蘑菇！”

“哎，”我应了一声，“真是漂亮的蘑菇！”

“蘑菇……漂亮！嘿嘿！”但她忽而脸色一沉，“我……我丑……”

“不许这么说！”我打断她，“你是最美的，你是最美的！你知道吗，以前有一首歌是为专门你而写的，你肯定听过，它的歌词是这样写的：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

清早光着小脚丫，走遍树林和山冈。

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

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

“你看，你曾经背着小萝筐漫山遍野地跑着，你笑着跳着，迎面拂来清凉的山风……在那晨曦的微光还没落地的时候，你就已经起床了，越过重重树林，寻觅着地上那最惹人喜爱的珍宝。你轻盈地弯下腰，用小手将它们捡起来，而它们会眨着眼睛向你问好，山间的绿叶也为你的劳动成果沙沙地鼓掌。这些情景你想起来了吗？然后，爸爸经过一上午的耕作，早已和妈妈在门外等你了，他们翘首仰望，期盼你的归来。当他们听见你悦耳的歌声时，就会跑过将你抱在怀中，吻你的额头。你想起来了吗？土妞，你想起来了吗？”

“嗯……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的爸爸在等我，他……在等我……我要回去……我会回去的……”

“你会找到他的，他一定还在等你！我们可以翻遍整座山！踏遍整片大地！我们总会找到他的，是不是？到时候，你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变成一只白天鹅！”

“是……是……”

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声音把我们的话语淹没了，我们停止了说话，彼此紧紧依偎着。旁边的枯枝承受不住大雨的滴打，嘎吱一声断落下来，顺着泥流滑了几步，闷闷地停住了尸身。

阴郁的天色弥漫着整个山间，密林里的水汽像浓雾一般稠密，我们只能看见临近的几棵树，其他的景色都如幻影般若影若现，在滂沱大雨中犹如跳舞的幽灵。不一会儿，我们便全身湿透了，寒气毫不客气地侵入体内，却依旧敌不过两颗因绝望而冰冷的心。

待到雨停后，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扶着土妞，像两个战后的伤员，磕磕绊绊地从山上走下来。当我们经过烟草店的时候，老板依旧坐在柜台里。

“喂！”他叫住我们，“人呢？他父母呢？”

“他是个孤儿……”我哽咽着，“你能当她的爸爸吗？”

“乱说什么？滚！”

那天回来，我和土妞都病了，她发烧烧得厉害，嘴里一直说着胡话，说着“我摔倒了……我摔倒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依然陪土妞说话，试图帮她恢复记忆。虽然她的语言流畅了许多，但能记起来的事却寥寥无几。我依旧受那些男生的欺负，邓一超对我越来越凶恶，他已经把我当做了一个玩具。不过我还是忍耐着，因为我还有土妞，她已经成为了我的精神支柱，只要能跟她在一起说说话，我所有的苦恼和忧愁，都会烟消云散。

此时已经到了深冬，园子里的树木变得枯黄，甚至连落叶也渐渐腐化成泥，那片原本密不透风的荆棘丛，也像漏风的窗帘似的破败不堪，整个大地都是一片肃杀。

渐渐地，时间迈向了新的一年，元旦的时候，学校规定学生们必须回家。土妞说她会回姑姑家，但我不知道姑姑是不是真的来接她了，因为当我离开学校的时候，她都还没有走。元旦结束以后，她才对我说，她的姑姑真的来学校了，但是并没有接她回去。

“那你姑姑来学校干什么？”我问。

“不……不知道……”她闪烁其辞地摆弄着枯萎的草叶。

“你问她关于你爸爸的事了吗？”

“问了……她……她打了我……”

“什么？岂有此理！”

我愤愤地喊道，在园子里来回踱走，恨不得踩烂她姑姑的薄情寡义。

“竟然有这样的姑姑！她肯定不是你亲姑姑！”

土妞没有说话，只是蹲在地上，用手指比划着什么。她的左手紧紧围抱着自己的膝腿，身子有些发抖。

“你是不是很冷啊？”我担心地说，“这几天冷空气更厉害了，你要不要衣服？我还有几件空闲的可以给你。”

土妞好像没听见我说话，面无表情地在地上摸索着什么。

“你以前说……”她抬起头，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天真，“你说……我还会变正常吗？”

“当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会，何止是变回去？你总有一天会变成白天鹅的！”

“真的吗？”

“是的！我保证！”

她微微一笑，向我投来期盼的目光。我接着问：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白天鹅吗？”

“不知道……”她瞪大眼睛望着我，一副求知的样子。

我扑哧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没听过丑小鸭的故事吗？”

“没有……”

“唉，好吧，我还以为你知道呢。那我来讲给你听吧。从前，有一只小鸭子出生在农场里，它从小就长得很丑，经常被其它的兄弟姐妹们欺负。后来，它离开了农场，到处流浪，没有住处的时候，就跑到鸡圈里和雁窝里，可是却总被赶出来，于是它只好躲进岩石缝里睡觉，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直到有一天，春天的暖阳照耀大地的时候，它从冰冷的草地中苏醒了，发现自己长出了洁白有力的翅膀。原来，原来它是一只天鹅呢！”

我本以为土妞听后会感到欣慰，没想到她却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你说……它其实……是天鹅？”

“对呀对呀。”

“可是……可是我……我……不是。”

“不不不，你是的，你当然是的，只是你还不知道而已，丑小鸭在农场的时候，它也不知道自己是天鹅啊，是农场的鸭子把它当作同类的！可是只要它离开那里，对！离开那里！找到属于自己生活的地方，然后再长大一点，它就会重新长回自己的样子了，不是吗？”

“嗯……”她沉沉地应和道，然后顿了一下，疑惑地问：“这个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农场？”

“是的！”我肯定地回答。

然而一阵霹雳打进我的脑袋，恐惧像惊雷似的震耳欲聋。

“不不，不是的，”我急忙摆着手，否定了刚才的话，“不是的，这个世界不是农场，怎么会是农场呢？你不要乱说，怎么会是农场呢？”

“那……那它是什么呢？”

我愣住了，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想找一个美丽的名词，可是除去脑海中那本叫做美好的字典里所有不能如实形容这个世界的词语后，却只剩下扉页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页纸片。我疯狂地还想在上面看出点什么，可是除了空洞和虚无，别无他物。

我本想用一个童话故事给她希望，而现在，却只剩下无言以对了。不，我不甘心！我一定要给她希望，我一定要让她坚强地活下去！我不相信自己无能到连希望都给不了她！

“你会变成白天鹅的，就在这个世界里，”我斩钉截铁地说，“就在现在这个世界里！相信我！你只要找到你的爸爸，对，找到你的爸爸，爸爸会照顾你的，如今科学这么发达，你可以去医院揭掉你脸上的伤疤。你看，你现在已经越来越聪明了，以后你就会既聪明又美丽，那个时候，别人都会喜欢你，甚至嫉妒你，因为你已经变成了白天鹅，令无数人羡慕的白天鹅！”

听完我的话，土妞又沉默了会儿，轻盈地站起来，脸上洋溢着憧憬的微笑。她望向天空，自豪地伸开双臂，犹如挥动着洁白的翅膀。

看到她仙女般的舞动，我的心也涌起一阵暖流。

“丑小鸭在经受过最寒冷的冬季后，才变成了天鹅，就像今年的冬天一样。”我说，“它都冷得昏过去了，可是当它醒来的时候，春天来了，它立刻长出了洁白的翅膀。土妞，你知道吗？书上是这么写的，我记得很清楚：

“当太阳温暖地照耀大地时，它正躺在沼泽地的芦苇里。

“你看，待它醒来后，以往的悲伤都会化为乌有，它会幸福地生活下去，得到原本就该得到的幸福！真的！每个不幸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幸福，你相信我！”

她痴痴地听我说着，转过身，再次仰望天空，静静地闭上眼睛，挥动手臂，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好像迎面正扑来清爽的微风。接着，她回眸给了我一个飞眼，嘴角扬起自豪的微笑。

我永远记住了那个眼神，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刻。

随着严冬的到来，凌烈的寒风盘旋在空中，肆无忌惮地把云朵扯落下来，死去的云朵的魂灵被冷风敷上厚厚的冰渣，化作白雪飘零着，无依无靠。待它落在地上时，才终于静静地消失了。

已经到了期末，我不知道土妞寒假的时候会去哪里，如果她没有地方可去，我就把她带回家。当我准备把这个想法告诉她时，她正用一块石头在看台左边的那棵大树上刻划着。

“你在干什么？”

我好奇地问。树上已经有好几道划痕了，每一道都深深地陷进树干里，排列成许多“一”字，那么深、那么整齐。

“你会把树弄死的！”

土妞慢慢放下石头，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些划痕，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它们，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一道……两道……三道……”

我诧异极了，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凄然地望了望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站在树前，好像在跟它告别一样，又是抚摸又是低语。

突然，她好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事物，身子猛然哆嗦起来，退后两步，拔腿就向我跑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冲到我面前放声大哭，紧紧抱住我不放开：

“我……我不要等春天的太阳了，我现在……现在就想变成白天鹅！”

我愕然一惊，立刻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安慰她说：

“没事的，没事的，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现在就可以变。”

土妞停止了哭泣，却不肯松开紧紧环绕我的手臂。

“真的吗？”她欣慰地呜咽着，“真的吗？现在……就可以吗？”

“是的！”我果决地说，“现在就可以！”

“那我要怎样才能变成白天鹅呢？”

“听我说……看着我！”我轻轻把她推开，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坚定地注视着她，“没有办法让你瞬间变成白天鹅，可是只要把它的羽毛贴在自己的手臂上，哪怕只有一根，就能让你在几天之内变成白天鹅！”

她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像一个渴望蓝天的孩子终于长出了翅膀。

“那我们要去哪儿找白天鹅的羽毛呢？”

“别担心，我会帮你找到的，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乱跑，过几天我会给你带来的！”

“真好……真好！”

她立即欢喜得手舞足蹈……

接下来几天，我跑遍了校外的田野，却根本看不到天鹅，只找来一根灰白的、略带残缺的鸭子羽毛。

我要满足她的每个愿望，哪怕用最愚蠢的方式！

然而，就在我那天带着羽毛和胶布来到花园的时候，却有一群人围在荆棘丛前面，我一眼便看见了邓一超。

“嘿，他在这儿呢！”他也第一个看见了我。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我惊慌地问。

“就是他！”他对旁边的许多人讲到，“土妞就是经常跟着他的！”

那些人我不认识，有些是学校里的同学，还有些不知从哪儿来的大人。

“来，过来，叫里面那个花子出来，我知道她听你的话！”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干什么？我们要叫她回家，喏，这是她姑姑！”

邓一超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女人，她把双臂环绕在胸前，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满脸的恶相令人作呕。

“快，去把她叫出来，我们可没办法钻这个狗洞。”

“不行！”

“你干嘛？想造反吗？快点去，不然我们扒了这个地方！”

我没有动，只是把羽毛和胶带小心地装进口袋里。那个女人不耐烦了，对旁边的人囔囔道：

“拆了拆了，快把她揪出来，等了那么长时间还等来个不愿干活的！”

于是他们瞬间就把那枯败的荆棘丛踢倒了，就像踢倒一个风烛残年的看门老人。

土妞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她看见了我，想站起来，却又惊慌地停住了。突然，她迅速捡起地上的石头，奔跑到树前，拼命地划刻着，树皮呲地一声剥落了，树干像被锯子摩擦一样沙沙作响。

那些人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彼此笑着议论起来，而她的姑姑走向前去，一把拽住她的后衣襟，活生生地把她往回拖。

我看见她要把土妞抓走，哭着喊着冲到她面前，疯狂地拉扯着她的衣服，强行分开了她们。土妞拥在我怀里，睁大眼睛看着我，畏畏缩缩，像一只临近悬崖的小羊羔，浑身颤抖得厉害。

“你这是干什么？”她惊讶极了。

“不许你碰她！”我大叫道。

“她是个傻子！你不知道吗？”

“她不是傻子，你们才是傻子！你们都是傻子！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是你们不正常，你们都应该下地狱！不要碰她！你们谁都不准碰她！尤其是你，你要带她回家吗？我告诉你，这里就是她的家！现在你们把她的家毁了！她没有家了，你们全是罪人！”

“这孩子怎么了？”她郁闷地回头对其他人说，“这孩子是不是疯了？”

“你们都走开！这里是我们的家！你们这些坏蛋！这个世界应该是我们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抢走它？你们不配在这土地上走路，你们不配！你们故意把我们当作傻子、疯子，打我们、骂我们、避开我们，因为你们不要脸！你们想蒙混在人群中间，把自己变得铁石心肠。但是告诉你，我不会，我永远不会加入你们的行列！这个世界早晚有一天是我们的！我们会把你们通通赶走！那个时候，所有不幸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幸福！”

“你瞎嚷嚷什么？”她烦躁地说，“你让开，我带土妞走！”

“不！”我伸展开双臂，坚定地站在她面前。

她见我不肯动，便转过身对后面的同学说：

“快把他拿开，真是折腾！”

邓一超使了个颜色，几个同学便围住了我，他们利索地把我的双臂住，使我动弹不得。土妞见了，迅速跑到大树背后，紧贴着树干，惊恐地只露出半个头来。我一边被他们往后拖着，一边撕心裂肺地喊：

“你为什么要带她走？你跟我说！喂！”

“很简单啊，”她淡然地说，“她是个傻子嘛，不过，现在能说几句话了，或许还能干点活呢！再说了，她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如果不是我，她现在肯定在精神病院里呆着！而且，我听说她认识你以后就不老实了，还咬了你们年级主任的儿子！要不是邓一超同学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她竟然还偷东西！这种人留在这里就是个祸害，说不准过一久又闹出大事来，我可承担不起！再说了，她在这里也是浪费我的钱，又不会读书，还交学费！还好这学期已经到了，我早就不想在她身上花钱了。”

我狠狠地瞪了那个人一眼，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你要把她带到哪儿？啊？你说！”

“这关你的事吗？”她冷冷地回道，“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到时候再说！看她现在这样，也许还能干干活，也可能送进精神病院，总之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你跟她爸爸讲过了吗？她爸爸同意了吗？”

“她没有爸爸！她就是个孤儿！”

“你骗人！”

“我是她姑姑，我比你了解！”

“你骗人！”

“你烦不烦！”她眼里直冒火，“不跟你瞎搅和了。”

说罢，她径直向土妞走去。

“快跑！”我大喊。

土妞看了看我，犹豫的目光不知所措。

“去山上等我！”

土妞听了，马上反应过来，试图从另一边跑走，但几个同学已经冲上来了，把她团团围住，像抓小鸡似的活活将她逮住。土妞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可是没有用。

忽然，一道金黄的亮光从她身上落了下来，那么耀眼，那么温暖。

“我的橘子……”土妞慌忙瞧了瞧自己的口袋。

“橘子掉了……我的……”

“别动！”用手臂绑住她的同学喝令道。

土妞回头看了看他，露出乞求的眼神，“那是我的……橘子。”

“别动。”

“不，我要我的橘子！”她满眼泪光地对他说，“我要去捡……”

“跟你说了别动。”

说着，他们一齐把土妞往她姑姑那儿拖。而橘子正好掉落在中间，她经过它，却够不到它。

“我的橘子……掉了。”她眨巴着眼睛对拉住自己的人说。

然而她见自己渐渐被拖远，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的橘子掉了，你们……你们帮我捡一下把，那是……我的……橘子，你们谁来帮我捡一下吧，求求你们，帮帮我……那是我的生日礼物，是他……是……送给我的，我跟你走，我……你们帮帮我吧，我……我不动了……我不动了……”

她不再挣扎了，一动不动地被他们拉扯着，可是当她发现他们还是没有帮她捡橘子的时候，又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

“我的橘子……我的橘子……”

而我被拴在一旁，早已悲痛欲绝。她的姑姑偏过头，对我挑了挑眉毛说：

“你看，所有傻子都是偏执狂。”

我默默地忍住泪水，向她恳求道：

“我让她跟你走就是了，但是我还想和她说一些话，可以吗？就一会儿，不会用太多时间，你们可以把我们围住，我们跑不掉的。”

她看了看表，无比嫌弃地说：“好吧，就五分钟。”

他们放开了我们，土妞见自己能动了，便闪电般地跑向前去，扑在地上抱住那个小太阳，用嘴巴甜甜地亲吻着。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轻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和灰尘。

“他们要带我走……他们要带我走……”她哽咽着趴在我肩上。

“不要怕，不要怕，”我一边安慰她一边从口袋里拿出那片羽毛，“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这是白天鹅的羽毛，你现在贴上它，不久后变成了白天鹅，他们就不敢小瞧你，不敢欺负你了，来，伸出胳膊，我帮你贴上。”

土妞惊讶极了，脸上顿时洋溢起笑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我伸手摸索口袋里的胶布时，它却不翼而飞了！

我愣愣地望着土妞伸过来的手臂，如同石雕一样凝固着。不过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慢慢把那片羽毛放在了她的手臂上。

土妞满心期待地摇晃着身子，她在等待一个希望。

我把那片羽毛在她手臂上按了按，绞尽脑汁想自圆其说。总之我是不会拆穿我的谎言的！

“贴不上吗？怎么贴不上呢？”她焦急地问。

“不，你等一下，”我惶恐地回答，“马上就好了。”

可是她没有等我，又悲凉地大哭着：

“求求你，你……你帮我贴上吧，我要我的羽毛，我要……变成白天鹅，姑姑……姑姑要来了……她要来了……你帮我贴上嘛，你快帮我贴上呀……”

她见我无能为力，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羽毛，死命地往自己的手臂上按压，恨不得要把它活活塞进去。她的手臂马上变青了，接着她又用指甲狠狠地刨着，鲜红的血液被她挖了出来，染在灰白的羽毛上。

“贴不上啊……”她已经成了泪人，“我贴不上啊……为什么贴不上啊！……我要羽毛……我要羽毛……你快想想办法……我的……我的白天鹅……我想……现在……”

“别！别！”我抓住她的手臂，“别这么做，快停下，”我凄凉地喊道，“土妞，快停下，你听我说，你看着我，还有别的办法，真的，还有别的办法！”

她的鲜血流在我的手上，正如那夕阳染红了云彩。

“还有办法的！”我轻抚着她的头，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什么……？”

“来，拿紧它，”我让她紧紧握住那片羽毛，并用双手手捂住她的手。

“来，跟我一起念：

“‘当太阳温暖地照耀大地时，我会躺在沼泽地的芦苇里。’

“土妞，一个字都不能少！”

她停止了啜泣，乖乖地一字不落地念了出来：

“‘当太阳温暖地照耀大地时，我会躺在沼泽地的芦苇里。’”

“对了，对了，告诉你，这句话其实不是写在书里的，这原本就是一个咒语。这是一个古老的咒语，你只要时时刻刻握紧羽毛，对它念这个咒语，在不远的一天，你就会变成真正的白天鹅，知道了吗？”

“真的吗？”她擦了擦朦胧的泪眼。

“真的，我不会骗你的，你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她用力点点头。

“这才是好姑娘！”我摸了摸她的头。

她破泣笑了，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笑了。

“等过一段时间，你变成白天鹅了，他们就会让你出来，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好吗？记住，不要太急，一定要坚持向它念咒语，不然就不灵验了，记住，只要坚持，就会成功！”

“好的！”她含着泪珠向我直点头。

啊，她终于平静下来了，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我终于给了她希望。是啊，希望，只有它能帮助着我们度过最漆黑的夜晚。

土妞，一定要坚守着这个希望，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

“喂！你们够了没？”那女人在后面嚷嚷着，“行了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快把她放开！我可没时间在这儿跟你们耗着……喂！听见没？你们……”

“到时候，你变成白天鹅了，你就出来，”我最后说，“你就来这个地方等我……你只要在那树上划一道口子，然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就能听到，知道吗？只要边划边念，我就能听到，我就能过来找你……”

“嗯……嗯……边划边念……边划边念……”

她咿咿呀呀地点着头，好像把一个天大的秘密藏在心底似的。我看到她那虔诚的样子，心里既酸楚又欣慰。我站了起来，拉起土妞，微笑着握着她的手：

“你跟姑姑回去吧，一定要好好的。”

她也微笑着应和着，把羽毛紧紧攥在手里。

她一步步往那边走……

她被姑姑扯住了袖口……

当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时，她忽然朝背后扔来一朵蘑菇，但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被拽了回去，踉踉跄跄地跟上了大人的步伐。我跑上前去捡起它，双手排开在嘴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两个字：

“谢~~~谢~~~”

我知道这是许多人都欠她的两个字，我要把别人欠她的都喊回来！

都结束了……都结束了……她承载了我整个学期的悲与喜。

现在她离开了，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第二天，我沉痛地来到学校池塘，两眼空洞无光。我觉得我的心已经死了，情感的湖泊也已枯涸了，只剩下几个思路还苟延残喘着。我独自坐在岸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拨弄着水面。层层波浪向外扩散开来，像变矮的山峦朝外排开，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四周无比寂静，空气犹如被冻成冰块，敲也敲不破。

我的脸映在水面上，让我想起当土妞蹲在这里的时候，也正拿着一根树枝玩弄着。她在这里惊恐于自己的模样，而现在我也同样如此……

就在我沉浸于自己的遐想中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我转头看去，是邓一超和舒俊。我没有理他们。

“喂！小妞！你不要太难过啊！”舒俊喊道

接着邓一超用高傲的语气说：

“我警告过你，别怪我对你无情。”

我拨弄着我的树枝，没有啃声，他们见我不理不睬，有些气恼。

“跟你说话呢！喂！听见没有！你也傻了吧！”

我依旧没有回头。

邓一超走了上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摇了摇我，而我则轻轻拨开他的手：“大超，别闹。”我淡淡地说。

他顿时暴跳如雷：“怎么，造反啊？我告诉你……”

我慢慢站了起来，隐蔽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抵住他的下肋。他想不到我会这么做，根本没有防备。

“你想干什么？”他依旧很强硬。

我抽回了小刀，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把，伸手摊开在他面前说：

“如果你接过了这把刀，那么就意味着现在，就在这里，要么我杀死你，要么你杀死我，只能活一个，怎样？”

“你开什么玩笑？”

“你接不接？”

他见我冰冷的眼神透露着死灰般的气息，犹豫了，随之退后两步。

“算你狠。”他半天挤出一句话。

“不接是吧？那就滚一边玩去，我要静一静……”

我又蹲下来，面对湖水，捡起树枝，端详着自己的影像。

他们愣愣着在我背后站了一会儿，回头走远了。

天色渐渐变暗，我忽然想起这个时候应该去给土妞送饭了，于是我习惯性地站了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似的，石雕般僵硬地朝教学楼背后的花园走去。可是当我来到那里，看见满园的残枝败叶和倒塌的荆棘丛时，曾经的一幕幕才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泪水哗啦啦地掉落下去。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感情并没有枯涸，只是因为太过饱满而窒息了。

我走到那颗大树旁，轻轻抚摸着上面十道划痕，它们是那么深，那么固执。也许，也许土妞元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她要走了，于是便想让自己在这里被人记住、被我记住。同时，这也是她的死亡王倒计时，十天，最后十天，那么短暂！

冬日的夕阳沉得飞快，余晖苍白无力地落在萧索的田野中。

我爬上看台，移坐到一边。并拍了拍旁边的位子，扭过头往回喊道。

“土妞，来，坐在这里。我有话对你说。”

我足足等了一分钟，她才乖乖地坐到我旁边。

“土妞，你记得不？我曾说你是个小偷，偷走了我对你的爱护和关怀。没错，你就是个小偷，那你就偷去吧，偷去吧，你都拿去了吗？为什么我这里还有一大堆呢？你怎么不拿完就走了？来，你快拿去吧，不然它们会折磨我，让我一直想念你。唉，当初你全部偷完该多好，真是个不称职的坏小偷！告诉我，你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么多呢？”

她静静地听着，就像从前那样。可是她却永远也无法回答了。

我叹了口气，茫然地望着远方。

遥遥的山脊上已是一片绯红，我假装拍了拍她的肩膀，指着前方：

“你看，太阳旁边的那片云，它哭红了眼睛，因为太阳要去另一个地方了，没有了阳光，它就没有了颜色，会像鬼魂一样飘荡在夜空，徒劳地守护着月亮，它还以为那是太阳死去后的英灵……”

我捧起这学期土妞给我的两朵蘑菇，轻轻地抚摸着它们，并从背后掏出一个橘子，摆在她的位子上。

天色完全变黑了，大地一片死寂。

从今以后，这里只剩下一个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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