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七

因雨水拖缓了行军的速度，属萧澜部的两千余骑兵第三日才赶至完颜宗弼营地。萧澜接到消息后，便去和麾下的汉军将士们道别，卸任了千夫长，转领押军猛安。天空雨收云淡，射下几缕阳光。两千多名契丹士兵披甲佩刃，连人带马列于营地内的一个空旷处。十名百户各牵着自己的坐骑，齐目望向前方那个年轻的独眼将领。萧澜与众部下见面，报了姓名，那十个百户亦分别把姓名报了。萧澜瞧将士们精神充足，甚具野兽的凶悍之气，而那十个百户眸子中隐有轻视之色，似有些看不起自己。萧澜当下不禁一笑，大声问道：“各位想必瞧不上我，认为我不配做你们的将军，可对？”

百户们微感惊讶，一名百户果敢的出列大声答道：“将军太过年轻，我们确是有些不服！”这人四旬年纪，阔肩粗腰，身材壮若巨树，唤作萧魁奴。萧澜并不气恼，又道：“可是以为我凭妻子才领的猛安？”一个头大如斗，长耳垂，却未佩戴耳珰耳环的百户道：“不错！”此人叫耶律阿古，原也是其最有希望任这支契丹军的押军猛安。只见萧澜把左手提的阔刃剑连鞘插入地里，直没至剑格。他二话不说上前几步，手指着十个百户道：“你们十人一起上，若打得过我，从今往后我就听你们的！”土地虽松软，可萧澜随手一插，竟把剑插入了近四尺，这些契丹兵将见了均不免一惊。但萧澜豪言以一敌十，却教众人更惊，耶律阿古冷笑道：“此话不改？”

萧澜道：“若你们十人齐力能胜我，只要不违上头命令，我都听你们的！”百户萧夷九不悦的道：“将军以一对十，我们胜了也不光彩，不如一对一吧！”他下颔胡须极多极密，嘴唇亦掩住了，若不开口，实难瞧见他的嘴。萧澜不和他们废话，一闪步，扬手向一个扛着厚背刀，叫耶律斜不哥的百户攻去，叫道：“容我先动手了！”双方距离本不足三丈，萧澜走近他们突然出手，出了众百户的意料。耶律斜不哥才惊呼一声，萧澜一手已拿着了他的肩膀，一拳迎面打来。耶律斜不哥给萧澜扣住肩膀，半边身子脱力，躲避不得。他目露惧骇之色，正心想死定了，却见萧澜的拳头停在了自己鼻前半寸。耶律斜不哥震怖之际，萧澜倏地收拳，松开拿他肩膀的手，回身挡下萧魁奴的一拳，与陆续反应过来的九名百户战在一起。耶律斜不哥暗暗不能置信，怔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才移步退远。

萧澜赤手，众百户们自也是赤手。纷乱人影中，萧澜探手拿住一人手肘，往怀里一拽，另只手提着他的背将之抛掷出去，这就算是打败了一人。塞北人豪爽，输了便是输了，不会厚脸皮重入战团。萧澜一恐伤了他们，二恐他们不服，故未施冰火阴阳，全凭迅疾的动作擒拿他们抛出，身上挨了他们一拳两脚亦不妨。如此拼搏哪怕无威力，仍能快速胜敌。萧澜再抛掷飞了一人，蓦地眼中瞧得一片红光，他乍还以为眼花，后见那红光耀目的乃是耶律阿古一只手掌，心中诧异。耶律阿古这一掌击得是萧澜胸口，萧澜一口气力已竭，躲不了这掌，霎时只见萧澜把身体后仰，移开两寸，左手抢抓住了耶律阿古击来的掌腕。

此掌耶律阿古使了七成功力，眼看要拍中萧澜的胸，却让对方牢牢抓住，半分推不进了。萧澜手上施劲，抓紧耶律阿古的手腕，一个旋身，将耶律阿古也如法抛掷了出去。兔起鹘落之间，一个又一个的人被抛摔出了战团。旁观的耶律斜不哥目不暇接，待瞧清给摔出得全是同来的百户，心下凛然，暗忖这名独眼千户本事甚大。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萧魁奴，萧夷九，耶律阿古等九名百户全被萧澜挟着摔掷而出。众百户逐个爬起身，俱都认输，微微垂首分立周围。契丹兵士们争相凑近观看，目睹千户这般神勇，尽皆赞服，高呼：“千户将军威武！”、“将军神武！”

萧澜环目望向被自己击败了的十人，道：“众位该晓得，我并非无能庸徒了吧！”这伙契丹人可不比汉军，萧澜自忖若不露两手功夫，难以慑服他们。百户们见萧澜确有非凡本领，虽未动兵刃，亦都服气的道：“将军武力过人，我服了！”、“服了，实是小瞧将军了！”、“多谢将军留情，我服了……”萧澜走去将自己的阔刃剑从土里取出，大声向众百户道：“我只想告诉众位，我并非无能庸徒，战争也不是只凭武力便能胜的，我比众位年少，经验尚缺，若战时有不妥之处，还望你们提醒指点！”他这句话稍给百户们挽回了些颜面，他们立即高声答应。萧澜想起耶律阿古的红手掌，便走过去，见其一双手掌又成了寻常之色，好奇的问道：“你的手方才何以是红色？”耶律阿古如实道：“自幼跟随师傅，教得我这个本领，掌劲颇有威力！”萧澜点头，不再细问。完颜宗弼已安排了营地，二千余契丹骑兵扎好了营。萧澜趁天色尚早，就和将士们训练了一阵，尽可能多的在战前熟悉了解士兵。

黄昏，萧澜回到宿帐，完颜盈暂放下手里的一张硬弓，问他道：“怎样了？”她未跟萧澜去见他的契丹军，闲之无事，和几名婢女待在此擦拭铠甲兵刃弓箭。萧澜搁下剑，两名婢女帮他解了铠甲大氅。萧澜把之前的情况说了，完颜盈笑道：“你倒挺厉害呀！”萧澜拿条帕子弄湿，洗了把脸，道：“不然能做你夫君？我把他们震住了，你脸上也多些光彩不是！”完颜盈嗔道：“哼，我只当你就有欺负我的本事呢！”萧澜到她对面座下，见完颜盈身旁摆了不少兵刃铠甲，短叹道：“两年多了，这仗打到何时是个头啊！”完颜盈瞪了他一眼，道：“想回大同？”萧澜也不否认，道：“再不回去，只怕她真得跟别人了！”眼看宋金持续交兵，大战不断，萧澜急在心里，心想要是再无休止，自己便向完颜宗弼告假，回大同去寻石楚楚。完颜盈道：“跟了别人最好！”她复拿起擦了一半的弓，重重地接着擦拭。萧澜沉下了脸，此刻他真有些后悔从军了，心想当初做什么发迹不可，何以竟从了军，今屡屡涉险不说，自身还觉负罪累累。

两日后，即至战期，萧澜同完颜盈率着不怎熟知的两千余契丹骑兵整装待发，只等候出兵的命令。不料完颜宗辅纳完颜娄室之策，不下发兵之令，而是命各部暂守营寨，紧盯西面宋军的动向。金军失期不战，却急坏了宋军，因一旦拖入冬季，形势将可能变化。且宋帅张浚曾向皇帝赵构夸下海口，说要三年收复开封，迎他来过上元佳节，若是长与关陕的金军相持，岂能践言？

金军拖了一日后，完颜娄室命一名部将率三千人马出发，趁天色未明，背土囊潜行，填平战场上的一片沼泽地，开拓了一条进攻之路。并驱赶乡民，以扰乱宋军营寨。继而完颜娄室不顾自身疾病，亲率右翼军主力，直扑对面的一支宋军主力。宋军欲在交战时凭那片沼泽地陷碍金军的设想，全被完颜娄室识破化解。清晨，完颜宗辅命下达出兵之令。完颜盈照例不带婢女，萧澜穿好厚黑铁甲，戴上覆面盔胄，骑上完颜宗翰送他的青鬃战马，同完颜盈并辔驶出。这匹青鬃马极其高壮，一身铁甲胄的萧澜乘上，确是威风八面，犹如一尊魔神。马上还有一柄流星链子铁锤，重六十斤，是完颜宗翰早年所用之物，一道予了萧澜。

鼓角声中，中军完颜宗弼麾下两万多人尽出，萧澜完颜盈共领两千余契丹骑兵为先锋，趋往宋军主力的方向。耀州的宋军主力闻金军大举出动，三路杀来，不及请示坐镇邠州的主帅张浚，各部立即仓促布军对敌。金军三军前部一出，完颜宗辅遂命后部跟上，恐折可求部战力不足，再遣了猛将赤盏晖率一万人奔赴战场，增援完颜娄室。天刚亮透，雨水又落了下来，一滴滴打在前进中的金军骑兵身上。完颜盈骂了一句，道：“怎地又下雨了！”萧澜皱着眉头，没有理她。骑军再行了一会儿，有侦骑飞奔回来，急报曰三里外发现数万人的宋军。完颜盈听了，迅速说道：“快令队伍停止前进，派人报四叔问战法对策！”萧澜瞅了她一眼，铁盔里蹙了蹙眉，道：“我晓得！”他当即命全体骑兵停蹄，整队列阵，并令人报告完颜宗弼，询问如何应对。

先锋骑兵刚整列好队形，一名传命骑兵便至，宣报完颜宗弼的命令道：“都统令你部暂与南军游斗，再引诱敌军深入！”萧澜得令，挥退了传令兵，派人通知了众百户待会儿的战法，之后大声下命令道：“全军前进！”骑兵换成一个长蛇形阵势，萧澜当先飞驰而出，完颜盈与众契丹军纵马跟进。两千余人冒雨前进，马蹄刮得泥渍四溅。少顷，萧澜望见地平线上缓缓升现的红旗，心知宋军到了。几名侦骑奔回，朝他禀道：“将军，南军来了！”萧澜勒马停下，独目凝视宋军的纛旗，扬手大声道：“敌现，准备接战！”旷野之上，宋军首先出现的也是一批骑军，约共有三五千人，成三个锥形阵杀来。萧澜的金军骑兵遂分作两股，萧澜完颜盈领一部，耶律阿古为首的几名百户领一部，自两翼向宋军迂回。

金军一变阵，宋军骑军的三个锥形阵亦迅速变阵。只见宋军三个锥形阵的骑兵合并成了一个四角菱形阵，两边各有一角对着一支驰来的金军骑兵。萧澜单看宋军这支骑军快速齐整的变阵，便知这支军队训练有素，战力不俗。他心下暗较，觉得自己的军队虽然悍勇，但若是硬拼，也不易胜宋军这支骑兵。难怪萧澜不知，今与他交战的宋军，乃是有宋朝第一精锐之称的“西军”。此一军常年同西夏军作战，饱经战争，多次大败夏军，其实力非是潼关以东的宋军可比，更远非那些乡农义军可相提并论。加之西北产良马，“西军”亦是宋朝唯一一支拥有大批骑兵的主力军。萧澜思忖的工夫，分作两股的契丹骑军左右夹攻，均已到了离宋军骑兵百丈之距。只见宋军的骑军阵从中间一分为二，四角菱形阵分成两个锥形阵，各朝一边的金军骑兵冲去。萧澜初次指挥，心里不免微慌，当下率军作逃避之状，往外侧绕去。宋军大队步军就在不远，萧澜心想得要抓紧时机碰敌人一碰，再撤向完颜宗弼的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