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六

刘豫的齐国建立伊始，大肆征集兵马充实武力，金军拨调了包括李成等将领在内的数万汉军援应。同时，在秦陇关中，宋军猛然打破平衡，大规模反攻。不少为金军所占的州府纷纷反叛，易帜响应。宋军一鼓作气，连续收复了关中大半失地。完颜娄室、折可求主力久战兵疲，被迫至绥德军，同州、华州一线坚守。金国朝廷闻得战报，急调集各部主力向关中增援，东西路军精锐尽出，完颜宗弼在河南府休整的部队亦被命立即赴关中增援。金太宗闻讯之际，皇太弟、谙班勃极烈、都元帅完颜斜也刚刚病死。金太宗哀怒之下，令右副元帅完颜宗辅总督关陕诸军。其他各部兵马除休整驻防的之外，均向关中进发，务必将秦陇之地克下。

萧澜还不曾见到属自己的兵马，便随完颜宗弼之部赶赴关中。九月，完颜宗弼之军经陕州入潼关，与完颜银术可之军一道，和同州的完颜娄室部会合，完颜宗辅率一万精锐随后而至。金军诸部主力会合于同州，完颜娄室部除完颜活女、耶律涂山、婆卢火等将率两万人在北驻守绥德军，尚有一万五千塞北军，两万汉军，及降将折可求部的万余兵马，近五万人；早先入关的完颜昊部还有一万二千人，耶律怀义部一万人；完颜宗弼带来两万步骑；完颜银术可、完颜突合速带来一万六千骑兵，其中包括三千铁浮屠；加上完颜宗辅军，同华二州一带金军合计逾十一万，连营百里驻扎，与宋军主力相隔八十里对峙。而宋军号四十万，主力聚集耀州，一反常态的多次向金军下战书约战。完颜娄室一直令各部示弱，互相协防，坚守城池营盘。待新督帅完颜宗辅率军到后，众将领即刻齐聚帅帐，商议军事。

完颜宗辅墨甲皂袍，一脸威严之相坐在首位。较之两年前，完颜宗辅平常的神情更威凛了二分。他左侧坐的是四弟完颜宗弼，右侧一将须发花白，眉粗目细，面色微显困倦之人，乃是昔年俘获辽帝耶律延禧、英杰雄才耶律大石的将领完颜娄室。两边座位依次往下是完颜银术可、完颜昊、完颜突合速、斜卯阿里、完颜昂、折可求、耶律怀义、蒲察胡盏、赤盏晖、高彪等，萧澜完颜盈则坐于末位。诸将领戎装佩刃，分坐各位，目视向督帅完颜宗辅，帅帐里一派肃严的气氛。众将到齐后，完颜宗辅道：“娄室你久在此地，深知南军情况，以为该如何破敌？”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他率军艰行急赶，一到此地，就设帐立纛，召聚诸将议事，片刻不曾耽误。

完颜娄室道：“我军只要谨慎布军，互相配合，南军易破！”他染病在身，声音沙哑了不少，却仍然雄性十足。完颜宗辅道：“娄室你不妨替本帅布军，如此胜算更大！”完颜娄室道：“南军主力虽多，敢在平原与我决战，而其营垒军阵却破绽百出，我军各部只要尽展所长，相互呼应，必能得胜，元帅尽管布军便是，若是有隙，我会提醒。”完颜宗辅微一颔首，道：“我军仍以三路布阵，娄室你与可求部当右军，胡盏为前，可求为后如何？”完颜娄室、蒲察胡盏点头应下，折可求自是不敢拒绝。完颜宗辅目光移向完颜昊，说道：“撒离喝，你部当中军前部如何？”却见完颜昊起身道：“元帅，撒离喝求做左军前部！”按照金军布阵惯例，铁甲军往往摆在中路，乃取胜之关键，故中路除铁甲军外，其余部队均是辅助陪衬。

完颜昊前阵子与宋军交战失利，损兵折将，他一个感情甚笃的弟兄亦命丧宋军之手。完颜昊性直，忍耐不住，为之哭了一场，不料竟遭众将笑辱，称他作“啼哭郎君”，完颜昊暗感遭了极大的侮辱，许誓报复。之前金军处劣势，完颜娄室令各部龟缩，今完颜宗辅军至，议与宋军决战，他便请命为左军前部，好单凭己力硬碰宋军，以雪耻恨。完颜宗辅道：“撒离喝你部已战了不少时日，恐难当左军前部，何不让予兀术之部？”完颜昊道：“元帅，撒离喝愿领左军前部，与南军硬对，好一洗耻辱，望元帅允之！兀术又多是新兵，战力想亦不高，撒离喝以性命作保，我部将士勇往无前，决不逊于兀术！”

完颜宗弼本想劝他作中军前部，但看他神色决然，也就没有开口。完颜宗辅瞥了完颜娄室、完颜宗弼二人一眼后，定向完颜昊，说道：“既如此，撒离喝你当左军前部，待你凯旋，本帅为你庆功！”完颜昊洪亮的应了一声，坐回了座位。完颜宗辅目光投向耶律怀义，道：“怀义你部为左军后部，我部八百铁甲精锐尽暂拨予你！”近年完颜宗辅多造铠甲，征募勇士，“搜山检海”一战后，东路军的铁甲步兵扩为了八百一十人。

耶律怀义应下。完颜宗辅向完颜宗弼、完颜银术可、完颜突合速三人道：“兀术，你为中军前部，银术可、突合速，你两部并铁浮屠为中军后部！”三人点头领命，完颜宗辅严声道：“你等三路军兵主力为先，阿里、晖、挞不野、奔睹等部为援！关陕事大，南朝胆敢如此向我大金挑战，今我军此战不但要胜，还要将张浚的人头取下，送去与赵构一观！”诸将一齐长身而起，大声遵命。前些日子宋军猖狂，屡屡下战书邀战，宋军大帅张浚不仅遣使送妇人衣巾给完颜娄室激他，更张榜曰擒完颜娄室者，赏钱万贯，绢万匹。完颜娄室却仍沉着坚守，针锋相对的张榜布告，曰擒张浚者赏驴一头，布一匹。这次完颜宗辅到来，金军应下了宋军的又一次战书挑衅，约五日后决战。

议定了战事，众将各回营寨。完颜宗弼回抵自己部队的军营，即召聚各部将校于大帐，商议布军。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淅沥沥的声音听来颇是惹烦。完颜宗弼面无表情，待部将基本到齐，说道：“现元帅已至，我十余万大军很快将和南军决战，我部被布于中军前阵，南军人数虽虚，但迎面至少也应有三四万以上，我军虽有铁浮屠精锐在后，亦切不可大意……”话语微顿，完颜宗弼瞧向坐在最前的韩常，和另一名将领萧王家奴，道：“韩常、王家奴，你两部可打得最前？”萧王家奴三四旬年岁，锅底黑脸，歪嘴大耳。从东师已久，立了不少汗马功劳，也参与过袭击扬州，“搜山检海”。其听完颜宗弼之言，咧着歪嘴笑道：“当然打得，都统你若让别人在前头，我还不放心哪！”韩常道：“是极是极！”他今已累功升至万夫长，成为了完颜宗弼麾下的头号将领。

完颜宗弼道：“你二人各率步军队伍为左右两军，临大敌时互相合并，结为圆阵，只坚守即可！”二人应是，完颜宗弼转向萧澜，说道：“萧澜，据传报你的部下明后两日内便会赶到，届时你将暂领之职交付韩常，率你部骑兵参战！”完颜宗弼一军在河南府扩增为了两万人，萧澜的本部猛安尚未至，便暂担任了韩常手下的一名千夫长，统练八百余名汉军。萧澜与完颜盈紧挨坐在帐内靠前的座位，点头道了一声“遵命”。完颜宗弼最后大声训示道：“你们各去领士卒整备，此战关乎整个关中大局，我部江南之恨，也定要在此报还，只能胜，不能败！”众将异口同音的大声答应。

完颜宗弼下毕命令，众将校遂自大帐出来，各冒雨前往自己军队的宿营之处。完颜盈则随夫君萧澜去往他的千人队。萧澜暂带得这八百余人皆是河南府所抽调募征的兵士丁壮，金军每日有固定的操练规矩，萧澜照章训练，以身为范，该奖奖，改罚罚，并常与士卒交谈勉励，取己财奖之，管带得倒是井井有序，甚得部下士卒敬畏。至宿地，天色已近傍晚，戴斗笠穿蓑衣的岗哨见萧澜夫妻归来，朝其作了一个礼。萧澜手按佩剑，冲其淡笑，那岗哨面露出欣然之色。二人入了住宿的毡房，帐内等候的几名婢女迅即迎上为二人换下湿衣甲。

萧澜完颜盈摘下貂帽，卸了铠甲后，完颜盈把婢女屏退，帐内一时只有二人。萧澜一心想着将要和处了一两月的队伍分别，暗暗微有不舍，却未留意她。完颜盈一手挽卷着秀发，目光视地了半晌，道：“姓萧的，不久便要大战了，你可有何话对我说？”入了潼关后，这话就憋在心里，今日得了战令，便忍不住向他讲出。萧澜闻声瞧了她一眼，随口道：“没有。”完颜盈一听他这般简单的回应，心下难受，道：“我若哪天死了，你是不是会高兴得做梦都会笑？”萧澜摸不透完颜盈的心思，不知她又发什么疯突然诅咒自己。他沉着脸道：“未必，你若死了，保不齐兀术将军再给我定一个更难应付的妻子，那可麻烦了！”

完颜盈眼观地面，并不看他，惨笑道：“那我待你还不错是吗！”萧澜道：“还好吧！”他眉头一蹙，道：“你这又怎么了，无端冲我发怨！”完颜盈的手不觉揪紧了自己的长发细辫，低声道：“也许我死了后，四叔给你找个合你意的呢？没我倔，没我好强，懂得讨你欢心！”萧澜实无心和她说这些鬼话，想了想后，道：“女郎，我知道我配你不起，此婚事你不愿，我不愿，都是没法子！我对你施暴，是我不好，你若有恨，可打我骂我，拿我解恨，我不还手，事了咱们扯平，可好？”完颜盈转过身，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泫然之色，尽量以平常声说道：“罢了。如今要大战在即，你快去传命吧！”萧澜还要再说些什么，一犹豫，却是把话咽回。两人互相缄默，不久有婢女来唤二人去吃晚饭。完颜盈的神情恢复如常，二人遂整好衣甲，携兵刃出了宿帐，众婢女一个不落，全跟在二人身后。萧澜与完颜盈俱是佩刃披甲戴貂帽系大氅，两人个头差不多，并肩而行，还真像一对夫妻。完颜盈的婢女们皆当萧澜是主人，对他恭敬服从，萧澜无亲兵，有小事吩咐她们去做，她们也无不照办。

每个百人队分别设一个食蓬，二人步入一个百人队用饭的帐篷，里头的众军官兵卒伙工均朝他夫妻二人作礼，道：“将军！夫人！”萧澜点点头，算为回应，招手唤过一名卒子，令其去传命所有百夫长来此。帐篷中摆了几张木桌，十几条板凳，乃是学木匠的士兵主造得。平常饭时，军官们面桌坐凳，士兵们多是蹲着。遣了士兵传令，萧澜完颜盈二人走至一张桌前坐下，婢女们将晚饭食物端上。近期金军吃得多是粗粮素菜，鲜有荤肉。军官士兵吃得一样，萧澜完颜盈亦不例外。他被任千夫长，派到这支部队，完颜盈自得跟来。萧澜初还忧心她吃不惯素饭，后见她和自己一样吃得，心下微感惊奇。

素菜淡汤馍馍的香味充满帐篷，纵不如山珍海味那般香气勾人，却有一种平淡的安逸。士兵们毫不因萧澜完颜盈而拘束，有说有笑的排队领着饭菜。萧澜扭头瞧着他们，暗叹此一役不晓得会死多少人。早几日听闻完颜昊给人戏称为“啼哭郎君”，萧澜还很诧异，但刻下他明白，与麾下士卒处得久了，感情就深了，他们一旦亡命，将领便不免痛心。有得将帅不露忧伤，不过是藏于心里罢了。

接了萧澜的传命，那九个百夫长先后端着饭碗前来。萧澜待人到齐，暂把晚饭搁下，朗声道：“大家伙儿且静一静！静一静！”萧澜喊了两声，嘈杂的帐内旋即安静，众军官士兵无不注视着他，完颜盈也停了用饭。萧澜目光一扫十个百夫长，道：“大家都晓得，敌军离我不足百里地，今元帅赶到，定了计划，过不了几日便有大战，你们各自知会底下士兵，多加准备！”十人颔首应声，其中一个百夫长以拿着馍馍的手擂胸道：“自入了关，便不曾懈怠，萧将军且放心，我们怂不了！”金军中除了铁甲步骑兵，以属猛安谋克编制的女真兵战力最强，属宋境征募的汉军战力最差。萧澜恩威并施，又常与士卒闲话交心，一两个月间八百余汉人士兵很是服他这个契丹人，均言萧澜令攻谁便攻谁，倒是不太惧怕和宋军拼杀。萧澜微微一笑，道：“我大概不日将要调任去别处，往后弟兄们多多保重了！”众军官士兵们原不知萧澜是暂任的千夫长，萧澜这话一出，他们俱是一惊。旁边有一名十夫长不禁出声问道：“哎呀！将军要调去哪呀！”又一人道：“将军要走，夫人自得跟着，那众姐姐们……”这人望了蹲在完颜盈身后的婢女穆珂一眼，满脸惆怅。一名百夫长也问道：“将军这是要调去哪儿呀！”萧澜把情况照实说了，那百夫长叹道：“萧将军你待我们不错，舍不得你哪！”汉军士兵多受塞北人歧视，萧澜幼年活在宋境，与他们没有隔阂，相处得较融洽。完颜盈的那些婢女们纵有些言语不通，在全是男子的汉人军中亦十分讨喜。另一名百夫长却笑道：“恭喜将军高升了！”萧澜摆手苦笑，道：“我实也不舍得众弟兄，这次大战，望弟兄们千万保重！”众人点头应声，都道：“将军与夫人也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