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九

战场上中路步军与宋军步兵交锋硬撼了数下，势均力敌，各有数百人伤亡。观察旗号的兵士告诉赤盏晖后撤之令，赤盏晖虽不明所以，还是遵命把自己的将旗移后，示诸部后退。大阵有条不紊的缓慢移动，马蹄鼓角声不断在耳边震响。果然，金军中路步军一退，两翼骑军左右一分，宋军登时变阵。原本四方大阵的主力步军一分为二，分别去对付金军两翼的骑兵，而不理中路后退的步兵。显是以为金军中路诈败，诱宋军主力追击，好派骑兵两面包围。完颜宗弼瞧宋军中计，令赤盏晖变锥形阵迅速前进，穿插宋军主力中间的缝隙。赤盏晖得令，立即缓缓改变阵形，向前突击。

此刻，宋军已分主力为两部，呈雁翅形阵，展开压向金军两翼骑兵。左翼的骑兵王伯龙、大抃各引一半，分别绕击压迫而来的宋右军头尾部。骑兵们取弓搭箭，乱箭齐射。宋右军再分成两部，尾部之军举盾挺矛，向大抃所率攻来的骑兵杀去；头部之军整队列盾不动，静待王伯龙的骑兵近前。金军骑兵以长蛇队形，游绕宋右军之阵，相距至三四十丈内。金军骑兵方放了两轮箭，射死射伤了些宋军后，蓦见宋右军头部阵形一变，涌出一支千人的骑兵队伍，直切向王伯龙所部骑兵长蛇队形的腰眼，数千步军结队随后缓行跟上。看那架势，是要硬攻王伯龙这支骑兵。

王伯龙一惊，喝令所部左右两翼骑兵收拢，交叉包围宋军骑兵，自己率附近数百骑拨马向后疾驰，引这支宋军骑兵远离步军。目下双方谁都可能吃亏，若让这支宋军骑兵突破王伯龙部薄弱的长蛇阵形，搅乱了军阵，后边步军再攻上，那王伯龙一部势必伤亡惨重；但若是王伯龙挡下了这支骑兵，抢在宋军步兵靠近之前将其歼灭，再率骑兵驰开，脱离宋军步兵，那损失的便是宋军。

马蹄掀起一片迷雾般的尘埃，宋军骑兵紧随追来，几杆红色的纛旗在风中猎猎飞舞。王伯龙心里测算，待他周边的数百人驰出了百十丈后，他命令回马转向，迎着杀来的宋军骑兵。“论马战，南人是咱们孙子，今南人要与咱们比马战，且让咱教教他们怎么孝敬祖宗！”王伯龙豪傲的话音远远传开，金军骑兵人人大笑，士气为之一振。对面的宋军骑兵瞬息到了前方三十丈，步军却是落于百丈之外；而金军王伯龙部长蛇阵首尾端赶来的骑兵，则在五十丈外。

左右数百骑兵结了个锥阵，王伯龙等整队已毕，双腿一夹马腹，挥舞朴刀，一马当先，率队朝宋军骑兵冲去。两方骑兵仅十几丈，对冲之下，倏地杀在一起。王伯龙目中精光闪烁，刹那便瞅准了一名黑氅铁盔的宋军将领。二人至六尺之距，王伯龙大朴刀一挥，劈头砍下。电光石火间，那宋将一晃身，斜挂在马上，躲过王伯龙一刀，长枪从自己的战马颈下刺出，直刺王伯龙坐骑的马腹。王伯龙不想自己迅急的一刀竟劈了个空，他人虽披厚甲，马却无防具，若给刺中，自己非出丑不可。遂以朴刀横扫侧边，挡那毒辣的一枪。

“当”地一声脆响，两人兵刃相击。王伯龙姿势不利，只施了五分力，他只觉持刀的右手一震，朴刀险些脱手。好在那宋将的长枪被朴刀击得偏了，未能伤着自己战马。两人错开，各自猛冲敌阵。王伯龙朴刀挥舞，刀背的九根铁环叮叮作响，一路猛进。但见刀光霍霍，鲜血溅喷，所遇宋军骑兵无不饮恨。他除了没砍着那宋将外，再无一刀落空。那宋将也不含糊，纵马冲入金军骑阵，一杆双头长枪或刺、或挑、或扫，一路亦杀了十几名金军骑兵。

人喊马嘶声不迭，骑兵如草木一般倒下。双方骑兵互攻，金军终究胜宋军一筹，王伯龙这数百人的骑兵冲锋之下，硬是把宋军上千人的队伍冲开，破阵杀出。两军骑兵分开，王伯龙部先行拨马转向，数百人背着后方正杀来的宋军步军，快速整队列阵。下一刻，宋军骑兵亦纷纷调转马头，整列队形。两军隔着之前厮杀遗留的那片尸体对阵。那宋将眼目四顾，望见金军步兵变锥形阵突击而来，立即命令所部骑兵，向王伯龙逐渐列好的长蛇阵发动冲锋，直击其队形微乱“蛇首”。

“弟兄们，胡虏过江，成败在此一战！我们若不胜，岂不让江南百姓遭殃？不怕死得且随我姓岳的冲，杀败胡虏！若我有命在，请诸位去秦淮河上吃酒！”那宋将挺枪纵马冲在最先，他粗眉鹰鼻，目若璨星，面带一股男子的刚强之气，正是两年前因犯军法，被上司王彦拒纳，后投奔宗泽，着令戴罪立功的青年军官岳鹏举。时过二载，他嘴边的青胡渣子，也蓄成了短髯。岳鹏举去冲王伯龙的“蛇首”，不为别的，乃是要冲乱敌阵，为步军杀来赢得工夫。金军骑兵奔驰迅速，宋军又多是步军，移动缓慢，长久打耗下去必讨不到好，需出奇才能求胜。

两军骑兵刚刚那一场厮杀，金军折了百人，宋军则损失了有二百人，且被破阵，实力明显不如金军。王伯龙见宋军骑兵这回竟冲向己军足有一二千骑的蛇首，暗笑其不自量力。他把朴刀一挥，指向驰来的岳鹏举，铁环的玎玲声中，大喝道：“随我杀，全军出击，覆没敌人，谁取那南人将领首级，本将赏三十两金！”王伯龙纵骑冲出，率身旁数百人，也就是长蛇之阵中心的几百骑兵复向宋军骑兵冲锋。他麾下长蛇阵数千骑兵随后冲上，长蛇阵遂变作三角尖形阵，王伯龙一众数百骑居三角之中，杀在最前。

双方一眨眼再次杀在一起，王伯龙一反常态，领几百人脱离阵形，疾奔去与宋军硬碰。岳鹏举本是领军突击金军三角阵，上中两角之间的中心点，可王伯龙不顾队形，率军突出，岳鹏举一军方杀入，王伯龙便率数百骑兵横插而来，生生将岳鹏举部骑兵的锥形阵截为二段。这一变故陡至，岳鹏举根本无暇变阵整队。金军大队骑兵迅即左右包抄围上，宋军骑兵首尾不能相接，进退两难，犹若一脚踏入沼泽的人，脱救不得。王伯龙楔子一般，杀入宋军骑群，朴刀一挥，一名宋兵头颅飞出，血泉喷上半空，好似盛开的红花。一宋兵挺枪刺向王伯龙坐骑马颈，却见他战马人立而起，避过那一枪。落地立定后，战马踏进两蹄，王伯龙大刀挥舞，又一具无头尸身栽下马去。

宋军骑兵为金军骑兵包围，几千人厮杀一团，岳鹏举心测这般打下去，步军尚未至，自己这支骑兵便葬送了。忙喝令部下突破，向前方的步兵大阵突破。可宋军阵形被截，又遭敌人重围，命令传达不到遭阻断的后队。那支几百人的宋军骑兵因失了主将，又陷入围困，士卒大是慌乱，军官们各带部下四面冲突，但分散的力量哪里破得了金军铁桶般地合围？没了章法的宋兵骑兵伤亡惨重，大风刮草也似的成片坠下坐骑，一个个鲜活的人变为死尸。

阵阵汹涌的喊杀与马嘶声直灌入众人之耳，甚是骇人，仿佛无形一柄利刃在刮削着心胆。岳鹏举咬牙奋战，催马趋前，带头突杀，枪如毒蛇吐信，一刺一扫必有金兵中招，他人也艰难的突进了两丈。乱军中，岳鹏举的坐骑给金兵砍毙，只见他将倒之际，以枪拄地，身子借力一跃而起，半空中一枪搠翻了一名金兵，夺了其的战马，接着率众突击。须臾，岳鹏举骑着这匹夺来的塞北良马杀出金军骑阵，回头一瞧，却见同杀出的弟兄仅几十人，余之骑兵全陷在了金军的重围里。他料不到才两个回合自己的骑兵便几乎全军覆没，心里一寒，热血上冲，几乎忍不住要拨马杀回金军的骑兵阵。但中路的金军步军已要杀至，王伯龙的骑兵亦开始整队，自己的步兵阵移动缓慢，这边骑兵分了胜负，步兵队伍还在二十丈外。岳鹏举忍着愤恨，率剩余的几十骑回到步军阵内，令步军快步猛进，趁金军骑兵整军撤离之前攻击。

王伯龙部吞灭了这支骑兵的主力后，喝令列队撤退，远远牵制宋军，以配合赤盏晖的中路步军。岳鹏举虽率步军加快了脚步赶来，却是只杀得了金军数十骑，王伯龙就率军及时脱离了接触。骑兵来去风驰电掣，步军想追也追不上。王伯龙的骑兵一去，宋兵们便看见了前头地上的大堆尸体。只瞧金军骑兵的马蹄踏过，数不清的死尸粉身碎骨，成了一大片烂肉血泥，地面鲜红一片，怵目惊心。马蹄扬起的烟尘飘浮于空，缓缓消散，像是亡者的灵魂升天。无主的战马或死或奔，有的原地徘徊尸群之内，似是在找寻主人，景象凄然。

目下情况，宋军主力分为左右两部，右军再分了首尾二部，斜卯阿里、完颜昂；大抃、王伯龙等将各率骑军在外牵制游动，觅机突破；赤盏晖率中路步军呈锥形阵突入至宋军的左右两支军阵之中。自古步军多用方形阵进攻，环形阵防御，骑兵则用锥形阵突破。步军如此以锥形阵突击乃是十分少有，宋军诸将当即指挥变阵，左右两军，各分一半主力，向内夹击突入的金军步兵。这一分兵，足有两三万的宋兵包夹过来。金军布的是锥形阵，侧翼薄弱，若受宋军两面一夹击，势必溃乱不可。

赤盏晖纵使有点明白了完颜宗弼的意图，仍是心急如焚，乃因把移动缓慢的步军摆成锥阵突入敌阵中心，让敌军夹击，实与送死无异。完颜宗弼哪会不晓得此点？他策马于高地俯视全局，见宋军两阵果分兵夹攻自己的步军，且右边的宋左军之兵已至五十丈外，心知时机到了，一挥手，下令道：“快，铁甲兵出击，破右方之敌，步军分两部，左翼变环形阵防御，右翼以方阵进击，骑军四面伺机突破敌阵！”萧澜率五百铁甲军列在步军锥形阵的前端，隐于众步兵之中，宋军毫不知情。完颜宗弼藏此一招杀手，等得正是宋军分兵夹攻之时！

令旗挥舞，赤盏晖得令即命诸部变阵应敌。萧澜身披重甲，手提虎狼剑，随步军队伍行了许久，早候得不耐，遂大吼一声，高声叫道：“立功之际已到，大伙随我杀，让敌人见识见识我们的威风，我们无坚不摧，便以他们，使我们再添一份胜利的荣耀！”掩饰的步兵撤离，手执大刀阔斧的五百铁甲兵峥嵘尽现。但见铁甲军百人一阵，共布为五个方阵，每阵举一帜，萧澜居五阵之中，持剑当先冲出。五百铁甲军人人士气高昂，大步趋前，向已至三十丈外的宋左军之兵突击。这一下，仿佛美人娇躯腐烂，显露出教人惧骇的丑陋骨骸。杀来得宋军见金军锥形阵尖端士卒撤离，还道金军溃退，心下喜悦之感才生，却蓦地瞧见敌阵里黑压压的冲出五队士兵，这些士兵浑身上下皆为黝黑覆盖，手拿着非常人所能持的大刀大斧，与那些皮铠貂帽，抑或绑缚头巾的金军步兵天差地别。

金军铁甲步骑早有耳闻，宋军的喜悦倏忽为惊怖所替，敌军铁甲兵冲锋的呐喊听来犹似索魂取命之声。宋兵们心觉向铁甲军进击，直若送死，欲驻步撤退，避其锋锐，又恐军令不容。恐慌疑虑间，不少宋兵的步子滞缓。铁甲兵气盛势猛，不顾队形，全力冲锋之下，速度竟比寻常步军还迅一分。五百甲军很快突入数千宋军的阵中，双方开始短兵相接。萧澜勇往直前，抬腿一脚踢在一面宋兵持得盾上，阴阳真气一吐，踢得敌人盾碎人亡。他身子就着缺口突入，双手握柄，挥剑砍杀，三息工夫便突进两丈，杀倒数人，敌莫能挡。

铁甲军一如既往的凶悍强猛，大都是一招杀一人，绝不拖沓。两军拼杀接战不久，宋军阵形顿陷。铁甲军刀枪不能伤，杀敌如麻，砍瓜切菜一般。宋军士卒心寒胆丧，溃逃之人从一两个到成百上千。这一片数千宋军，顷刻为五百甲军击溃。七八千名金军步兵结阵随后杀至，随同气势如虹的铁甲兵，高声呐喊追击溃退的敌人。宋军数千人这一溃，连带着整个左军两三万人都混乱了起来。斜卯阿里、完颜昂趁机率万余骑军突杀，将敌左军之阵截为了数段，大肆杀戮。

远近的马蹄、步履声相混合，似是怒涛巨浪翻涌，气势汹汹，动人心魄。胆小者见此场面，怕是会骇得魂不附体。自从军至今，野战数这一次最是激烈，萧澜曾瞎学过一点儿的兵法战阵在此算是见识了真章。完颜宗弼首次指挥这般规模的大战，对方又是宋军数一数二的主力部队，暗中不由紧张。见铁甲兵出击，宋军左阵溃乱，心知此战胜券在握，也就松了一口气。赤盏晖率中路步军一部主力以环形阵防御宋右军之敌的强攻，两军战得旗鼓相当，宋军施全力亦不得破阵。未几，右军得知左军溃败，旋即收兵，像是欲撤离战场，保存实力。完颜宗弼于是令赤盏晖变方形阵，改守为攻，追击宋右军。

金军占了上风，那进攻鼓角之声似是也比之前更加雄劲高亢。大抃见正撤退的宋右军尾部本阵有隙，便率骑军突入，少顷陷阵破敌。赤盏晖率军反攻宋右军分出的万余士兵，得王伯龙骑军的协助配合，亦击溃了几千宋军。之后王伯龙领数千骑兵远驰去追击安然撤退的岳鹏举部，他试图攻了多次，可宋军阵容严谨，均徒劳无功，反折了二三百骑兵。王伯龙见己军已疲，又离各部主力太远，遂率骑军返回。是役金军大败了宋军杜充部七万主力，戮敌大半，获刍粮数百万。宋军除岳鹏举部保存了数千人的队伍平安撤走外，余者尽皆溃散逃遁。金军伤亡了一万多人，其中五成是精锐骑兵，代价亦算得极大。

这一战胜得至关重要，完颜宗弼之名号自此传遍大江南北。闻金军渡江而来，宋帝赵构便早早的逃往东南。杜充主力兵败消息一经传出，建康府无君无兵，只好献钱粮投降。完颜宗弼隔天率金军进入了这座江东第一城，吴、晋、宋、齐、梁、陈六朝古都。同时，耶律马武、完颜拔离速的西进部队在黄州渡江，克兴国军、洪州，突入江南西路腹地，一路虽十分顺利，却是未能捕杀得隆佑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