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三

萧澜一听完颜盈的声音，暗叫不好，心虚的想：“怎么就碰着了她，真是倒霉！”他强弄出个笑容，向完颜盈迎上，简单作了个礼，说道：“女郎早啊！”完颜盈头戴一顶貂帽，穿一身华贵皮袄，手按佩刀，领着四名侍女，英姿飒爽的从侧边一条石子路行来。到萧澜两人身前驻足，道：“萧亲卫还没回我话呢！”萧澜冷哼道：“我似乎不归女郎你管吧？”完颜盈明眸里露出凶悍的目光，盯住萧澜身后垂着首的夏雨霜，忽然趋前三步，登徒子也似的一手捏着夏雨霜下巴，将她头抬起，失笑的打汉语道：“这是哪家的婊子啊？”

萧澜心想怎么怕什么来什么，他见夏雨霜俏脸上微露忿色，像是忍着愤怒将要动手，忙冲她使个眼色，示意她稍安毋躁。接着他步至两人中间，不悦的望着完颜盈，亦说汉语道：“女郎你身娇体贵，这是想做什么？”完颜盈只觉这小姐下巴的皮肉细嫩，暗生妒意，捏她下巴的手上稍加劲力。萧澜瞧夏雨霜神色愈发不对，欲制止完颜盈，后者见他作势要拦下自己，心底也不晓得是哪来得气，松开手，“啪”的一耳光扇在夏雨霜脸上。夏雨霜痛叫一声，脸上浮现出五个指印。她被完颜盈骂作“婊子”，轻佻地捏着下巴，已有些忍耐不住，现又莫名其妙挨完颜盈一个耳光，怒上心头，正待还手，萧澜突然横到完颜盈身前，愠道：“你做什么！”

完颜盈不想他这么大反应，暗鄙他恋奸情热，连个小姐都这么护着，便道：“本女郎看不惯婊子，打她一下怎么的？”夏雨霜心道：“对了，可不能给他惹麻烦！”强忍愤怒，缩在萧澜身后不动。萧澜气道：“女郎你要有气，城里瓦子青楼多得是，你挨个打，足可打得你手软！”完颜盈道：“怎么，我打她，你还心疼了？”萧澜哼道：“你今天无故打她，下次可保不齐要无故打我了！”完颜盈道：“你与这婊子勾搭自污，自甘堕落，也是该打！”她打小就厌恶妓女，之前她还从未见过萧澜公然与小姐鬼混，昨天听闻，尚且不信，今日碰巧遇上，竟忍不住要教训教训这对“狗男女”。

自完颜盈捏夏雨霜起，两人便开始说汉语，夏雨霜听得分明，暗忖：“这蛮妇是哪蹦出来的，竟这般蛮不讲理不可理喻！”萧澜气得发笑，道：“女郎是打算只欺负我一个，还是一视同仁，要连元帅以下全教训了？”完颜盈的一个婢女呵斥他道：“你与我们女郎说话尊敬些！”萧澜神色变得愈发难看，独目瞪了那说话的婢女一眼，手按剑柄，压着怒气向完颜盈道：“你到底意欲如何！”完颜盈自觉失言，遂退让一步，说道：“我不过是瞧不惯婊子，打她一下出出气罢了。”萧澜道：“那我们可以走了么？”完颜盈心想再纠缠下去亦无意义，左右出了气，便就作罢的“嗯”了一声，迳自领几个婢女去了。萧澜脸色阴沉的目送她们离去，才接着领夏雨霜前行，由后门出府。也幸是完颜盈未欺人太甚，若是她再添一把火，那夏雨霜可说不得要发作了。

二人前前后后七拐八转，磕磕绊绊，终是得以从府邸的后门出来。到了一条小巷子内，夏雨霜见自己已然安全，心里一松，嗤笑他道：“你不是说女真人敬你吗，我怎未瞧出来那臭蛮妇有半分敬你？”萧澜见她脸上的五个细长红印，心想自己都没打她，倒头反让完颜盈打了一巴掌。他不禁笑了，只催她快走道：“趁早走远远的，再让我瞧见，可没今遭这么心软！”夏雨霜道：“哼，难保不是你落在姑奶奶手上呢！”

两人别过，萧澜回到府内，同众人吃早饭之际，重新任为军帅的高彪瞧见他，冲他笑道：“早晨我听卫士说你与你房里的小姐在争执？”萧澜一惊，心叫糟糕，还是被人发觉了。不料却听高彪又道：“独眼狼你又不差银钱，人家小姐伺候的卖力，便多赏一些嘛！大男人何必吝啬。”萧澜气得面上抽搐。萧澜被准歇两日，这天晚上阖鲁再要给他送小姐，萧澜说什么也不受了。阖鲁以为他是累着了，于是叫他有需要只管直言。萧澜有苦说不出。夏雨霜一去没了音信，萧澜本担心会有贼人似在扬州那般不断地来刺杀金兵，但见这几日城中较为太平，未如自己预想，便稍安了些心。

杜充归顺的消息第四天传来城中，与完颜宗弼约好隔天正午来建康投诚。完颜宗弼令各部整备，杜充所部归顺后的翌日向南发兵，继续追击赵构。至杜充归顺的这天午牌，完颜宗弼令建康东城戒严，城门大开。他自己亲率斜卯阿里、王伯龙、大抃、完颜昂、萧澜、阖鲁等将领随护来迎杜充。完颜盈、赤盏晖、韩常等不曾跟来。城门边的百姓均被暂时驱散，数百名兵士人人神采奕奕，严密把守着整条街道。完颜宗弼等将领随从策马立在街心，以待杜充到来。

“禀兀术将军，南人的队伍已至十里外！”完颜宗弼挥退传讯兵。众将之中完颜昂小声嘿笑道：“量那废物统帅也不敢迟来！”完顔宗弼面无表情，轻抚着坐骑颈上的白色鬃毛，目望向城门外的空旷处，静候着那个屡战屡败的宋军统帅。杜充虽说才不称职，当下好歹位列宋军诸将帅之首，如今率数千精锐宋军归降，金军自是要多给他些面子，以安降者之心。没多久，一支不扛纛旗，身穿宋军军装的队伍出现在城门外。斜卯阿里视左右笑道：“来了。”那支宋军于东门外停驻列队，几名乘马的为首者在吊桥前下马，徒步缓缓入城。

这几人均是一身便装，亦未佩戴刀剑。走在最先的中年人神色略显疲倦，失了原有的精悍之气，正是接替死去宗泽的宋军大帅杜充。那杜充穿过吊桥城门行来，萧澜很快认出了他，心中大是惊讶，半晌不禁懊恼的叹了一声。“杜充”这个名字，那年萧澜不曾记得，但他这不似长者的容貌气度萧澜却是记得清楚，见他归顺金军，萧澜暗恨自己复仇不得了。阖鲁听萧澜忽然叹息，奇道：“好端端老弟你叹啥气？”萧澜叹道：“老弟我这只眼睛便是毁在那人手上，如今仇人见面，叹不能复仇！”阖鲁拍拍萧澜的肩，安慰道：“老弟且忍忍，哥哥晚上找好小姐安慰你！”萧澜一听这个，忙作摆手状，蓦地有人说道：“似此等无才废物，昌久不得，你且隐忍几年，将来再找机会报复。”萧澜转首瞧去，见那说话之将髡发秃顶，两鬓结辫，耳戴铜环，竟是破濮州有功的将领大抃。几人说话小声，又是金国语，十几丈外的杜充不可能闻得，不过完颜宗弼等将领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均更加暗鄙杜充欺软怕硬，才能低下。

完颜宗弼遂招呼众人下马，去迎杜充。众人闻命纷纷下马，连着周围一众执刃持盾的女真精兵，齐朝杜充迎去。两拨人步至两丈之距，杜充打一个躬，其身后的四个亲卫跟着作礼。只听杜充说道：“败军之将杜充，见过右监军！”完颜宗弼走上前将其扶起，讲汉语笑道：“杜将军此来，真如……韩信弃项而归汉啊！”这个典故经完颜宗弼如此不顺溜的一说，倒有几分真挚之意。萧澜不愿看这虚伪的一幕，扭头瞧向别处，不料他这一移视，刚巧瞧见一处异样。却见这周围让皮裘貂帽的女真精兵围了个半圆，而女真兵人群之中竟掺有几个绑缚头巾的汉人士兵，有两名女真兵正神情严厉的对着那几个汉兵，似是在呵斥他们离开。一霎后，萧澜发现这几个汉军士兵里有一个骨瘦如柴，几乎皮包骨头的瘦子。他心念电转，暗忖金军内塞北人无不身材高状，所征召之汉军亦绝不可能会有像这等风一刮便被吹倒之人。

“既非金军中人，那只能是……”萧澜方思至此，异变突生。只见那几名汉军陡然窜出女真兵的人群，动作敏捷，倏地到了离完颜宗弼一丈五尺。那瘦子大鸟般一掠而起，化作一条灰影，直扑向正与杜充寒暄的完颜宗弼。另几名汉军则迅速散开，似是要阻断金军众将领护卫来救。萧澜察觉得快，危急之下他未想那许多，立即纵身上前，去护完颜宗弼。刹那间附近的金军兵将均发觉变故，纷纷拥上去护完颜宗弼，但却是慢了那瘦子一拍。

“有贼人！”、“快护兀术将军！”眨眼间，大抃抽出佩刀，完颜昂掣出两把青龙短戟。王伯龙、斜卯阿里两人趁手兵刃未携，匆忙取过一旁士卒的兵刃。四将连着阖鲁等护卫和四周的金兵，一齐冲上。下个刹那，完颜宗弼警觉回头，那刺客已至六尺之外，其势快如飞箭，迅疾绝伦。再下一个刹那，萧澜遽然掠来，抢在那刺客之前，从后抱住了应变不及的完颜宗弼。那瘦子刺客半空不能变招，双掌只得击在萧澜背部。掌力方吐，却遭一股大力反震，迫得其凌空后翻了三个筋斗，才消了大半力道。但尽管如此，那瘦刺客仍被冰火阴阳震得负了轻伤，险些吐血。同一刻，萧澜只觉一股刚劲的大力涌入体内，五脏六腑似都移了位置。他狂喷了一口鲜血，人晕厥过去，身子连着完颜宗弼一起被那刺客的掌力击得翻滚于地。完颜宗弼虽为萧澜护着，可两人身体紧挨，完颜宗弼亦不免感到一股力量透过萧澜传到背上，使自己呼吸一窒。

大抃、完颜昂等人冲上，那几名汉军装扮的刺客横来拦阻，众人交上了手。四围的女真兵自三丈之外向完颜宗弼急赶。而杜充则由几个亲卫护持，往后退去。这几下电光火石，倏忽之极，自刺客们窜出，至萧澜吐血同完颜宗弼倒地、金军众将领护卫扑来，仅仅是瞬息的工夫。旁人一个不留神，便瞧本好端端站那儿和杜充交谈的完颜宗弼，现竟摔倒在了地上。萧澜昏迷，抱人的双臂脱力，完颜宗弼轻易挣开他的臂膀，挺身起立，大叫道：“护卫！护卫！”那瘦子刺客方才落地立定，顾不得调息，压下胸腹微微翻涌的气血，身影一晃，向完颜宗弼掠去。附近众人恐完颜宗弼有所闪失，均全力抢上，可那几个刺客亦不平庸，硬是将王伯龙、大抃等将领护卫挡架在完颜宗弼五尺以外。完颜昂一戟疾出，划中一名刺客的小腹，本该再出一戟划断其咽喉，蓦地一柄刀从旁砍来，迫得完颜昂变招格挡，那受伤地刺客借机退后。

瘦刺客刹那逼至完颜宗弼身前，招招凶狠，猛若疯虎，一心只求伤敌，大有拉完颜宗弼同赴黄泉之意。可完颜宗弼并非泛泛之辈，眼下反应过来，任这刺客武功高强，招式狠辣，他一味拆招，退步防御，三五招之下也守得密不透风。闻步履之音，完颜宗弼知女真兵抵至一丈之内，他再挡下那瘦刺客凶悍的一掌，叫道：“快救人！”那名刺客抽身去援同伴，王伯龙阖鲁这边便成了二打一之态。阖鲁厚背大刀直直砍下，那刺客举刀格架，王伯龙矮身斜劈一刀，只见寒光一闪，血溅三尺，那刺客一条腿被齐膝斫断，痛呼声中身体栽倒。阖鲁叫道：“将军勿慌，我们来了！”王伯龙、阖鲁无暇取那刺客残命，双双纵跃上前，去解完颜宗弼之危。在此短暂的一会儿，那瘦刺客已疾风骤雨般攻了完颜宗弼九招，但均未能伤着对方，更休提夺其性命。闻金人援助即至，瘦刺客心头大急，呼喝一声，欺身靠近，暗聚功于右掌，左腿倏踢完颜宗弼右膝，见完颜宗弼为避这一腿，人稍往自己右边偏移，积蓄了六成功力的右掌猛地打出。这一掌携风雷之威势，直击脑门。完颜宗弼晓得厉害，他双手交叉，自下托着那瘦刺客的腕子，将这一掌托得偏了三寸，擦着他的鬓角打过。刚劲的掌风刮得面颊微疼，貂帽上的绒毛也是一阵抖动，情形凶险、又巧妙到颠毫。

时候太短，瘦刺客仅蓄了六成功力，以致让完颜宗弼托开，化解了这夺命的一招。那瘦刺客正感懊恼，却见完颜宗弼出人意料的上前一步，一肩顶撞在其薄窄的胸膛。瘦刺客喷了一口鲜血，脚下连退四步。两人身形分开，众兵将终于赶至，将完颜宗弼护住。王伯龙旋身跃起，钢刀半空划了半个圆弧，封了那瘦刺客的上方，不让其跃起逃遁。完颜宗弼为阖鲁和一众女真精兵护住，脱了危险，他心挂萧澜安危，迅即去把萧澜扶起，见萧澜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立刻叫阖鲁尽快带去医治。周围金兵四面包围压上，瘦刺客腾身纵跃欲遁，却迎面撞上了王伯龙的钢刀。两人凌空交了三招，瘦刺客掌法精妙，王伯龙手中又非擅使兵刃，当下吃了些小亏，差点让其脱逃。

王伯龙和瘦刺客俱都落下后，杜充回过了神来，指挥自己的亲卫道：“快擒拿刺客，护卫将军！”但完颜宗弼为金军团团守护，刺客亦被层层包围，杜充那几个人便是想帮，也无从下手。一旁众金军围上，那几名汉军装扮的刺客陷入死地。瘦刺客自知救不得他们，被王伯龙拦下后，反身转向，朝涌来的女真兵冲去。完颜昂杀倒最后一名抵阻他们的刺客，见那瘦刺客如若灵蛇一般钻进女真兵人群，要拼杀逃走，叫道：“贼人哪里走！”这边完颜昂、大抃一跃而起，那边王伯龙已提刀先行追入人群。斜卯阿里则喝令士卒分排列队，教那瘦刺客钻不得空子。

混乱人群中，瘦刺客双掌疾出，瞬间击毙了七八名女真精兵，尸体横躺一地。他正待趁乱脱身逃走，忽见周边的女真兵纷纷退开，举盾列队，守得严丝合缝。瘦刺客脸上筋肉一抖，欲挥掌再强打出去，猛觉一股寒气迫近后颈，他倏然把身子一转，一掌拍在王伯龙朝他砍来的钢刀之上。王伯龙执刀的右手臂一麻，钢刀坠地。王伯龙退后两步，便见完颜昂、大抃相继杀至，左右夹攻那瘦刺客。王伯龙旋即拾起那把钢刀，加入战团。那瘦刺客受萧澜冰火阴阳反震之力，又挨完颜宗弼一击，已受了不轻的伤，现绝境中为三将夹攻，双掌招式应变不及，险象环生。完颜宗弼由兵卫簇拥于三丈之外，眼看那瘦刺客就要落败，大声说道：“阁下想必是南朝豪杰，今若肯束手就缚，王某可保阁下一命！”完颜意译为“王”姓，故其这般自称。

威严的声音传来，瘦刺客只做未闻，晃身躲避大抃的一刀，却没躲过完颜昂刺他小腹的一戟。瘦刺客把心一横，左手紧攥刺入小腹的青龙戟，右手一掌拍向完颜昂胸口，全不顾王伯龙砍自己左肩的一刀，俨然一副必死之态。只见那瘦刺客的右掌离完颜昂尚有一尺，后者的另一支短戟霍地从旁刺来，截住了瘦刺客的手掌，他那一掌登时失力，顿在完颜昂胸前五寸。弹指间王伯龙一刀砍至，削去了瘦刺客的半边肩膀，大抃回身再劈一刀，瘦刺客人首分离，血溅满地。完颜宗弼瞧那瘦刺客被杀，面容阴沉的喝道：“所有刺客乱刀分尸，曝于城外示众！”

数天后，江南的郊野多了一座衣冠冢，碑上书：兴汉第七代弟子刘至正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