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八

到完颜宗弼晚饭之际，阖鲁匆匆奔来。完颜宗弼以为是抓着了贼人，立即从座上站起，道：“抓着了贼人？”完颜盈、萧澜在他旁边，当下一同把目光投向阖鲁。不想阖鲁却道：“马武将军在街上看见了漂亮女子，要强占人家，现人家不从，要死要活的，马武将军与民众对峙了起来！”完颜宗弼一听是此等劣事，不禁拍桌大怒，呼呼喘气，暗责完颜宗翰军纪不严。完颜盈道：“四叔，这怎么办？”

阖鲁愣愣站在下首，等着完颜宗弼答复。完颜宗弼哼了一声，对完颜盈道：“侄女，你且去调解调解，安慰下那女子。阖鲁，你花些银两去给耶律马武找几个妞！”完颜盈讶道：“怎地要我去？”完颜宗弼剑眉一皱，道：“难不成要我去？你也得给四叔做点儿事！”完颜盈一脸不悦，不情不愿的起身与阖鲁去了。两人才出了门，完颜宗弼忽想起什么，朝萧澜道：“你追上去，叫阖鲁多花些银钱，也给拔离速找几个好的。”萧澜答应一声，快步追出，在前院里叫住阖鲁告知。完颜盈听了，圆睁杏眼，口没遮拦的道：“左元帅手下就只会找女人？”萧澜未瞧她一眼，迳自转身回了。阖鲁摇头苦笑，心里纳闷斡离不元帅生前怎么喜欢带这个女儿在身旁，如今赶都赶不走。

二人一去，阖鲁花钱招来几个瓦子里的漂亮小姐，完颜盈奈着性子，与阖鲁劝退了耶律马武。后者心下不快，碍着完颜一姓，亦只得作罢，胡乱同那几个瓦子小姐凑合了。完颜盈见那良家女子美貌动人，贞洁刚烈，便大大赞赏了她一番，并保证金军不会再来占她，教她安心。耶律马武强抢民女的事件虽平，可暗杀袭击仍旧。是夜金军又有十几名士兵死命，若非金军有了警惕，夜晚逛妓院瓦子有所收敛，死得将会更多。完颜宗弼早晨一醒，就听见这些消息。士兵们稀里糊涂的死在床上令他无比恼恨，当即令重金悬赏，并封闭扬州四门，全城搜查，凡携利刃者尽数逮捕，严加拷问。金军蛮横，这般大肆搜捕武人，扬州城内不少江湖人士被逼得和金军拼命。一日下来金军伤亡百人，捕杀了数十名江湖好汉，也不知里头有没有深夜袭杀金军的人。

入城的第三日夜，金军彻底禁止闲散士兵外出。可事情不但未息，反倒愈发严重。一批贼人夜半闯入金军存放金银珍宝的仓库，杀死二十几名金军岗哨。因金军士兵应变够快，前阻后围，贼人们恐遭擒杀，便迅速突围，遁走不见。完颜宗弼从睡梦中被唤醒，一听是此事，怒不可遏，一把将要穿得衣袍掷在地上，骂道：“××，×南人逼我屠城么！”他穿戴好衣甲后，星夜率大队兵马循迹追捕，确定了贼人匿入一片民居。遂指挥士卒封锁街巷，逐一搜索民宅，拷问其中百姓。这么着金军折腾一宿，直至天明，白杀了十几个可疑平民，但依然是一个贼人、一点线索未获。被重新任为千夫长，负责搜察的将领韩常报告完颜宗弼，曰这片民居必定通有秘道，以供贼人遁逃。

是秘道又怎样，寻不出来能奈何？完颜宗弼调动上千兵士，亲自督监一夜，不料结果仍是徒劳无功。他怒火中烧，咬牙下令收兵。萧澜一晚上留在榻处，不晓得昨夜的风波。早晨见完颜宗弼满面愠怒，就问阖鲁，知悉贼人之事后，萧澜心里不禁暗暗担忧。如此一连多日，金军岗哨夜夜遭袭，金军日日搜捕抓人，城门忽闭忽启，弄得扬州城民怨沸腾，百姓与军队俱都惶惶不安，勾栏茶馆，笙歌艳舞亦无往常之气氛。金军不停遭袭，贼人不免有几个落网，但皆是死的，开不了口，曝尸示威亦无作用。贼人们专挑不足十人的金兵岗哨巡逻队袭击，来去无踪。完颜宗弼等将领身旁近处均布有大量军队守卫，倒是不见贼人来刺。

这天，完颜宗弼接到完颜宗翰令撤军回东平之命。完颜宗弼心有不甘，便打算迁徙扬州之民北去，焚城以灭贼。完颜宗弼立刻令人撰写告示，贴在各个街道闹市，告曰金军即将开拔北返，令扬州民众五天之内北迁至天长军、泗州、楚州等地，却不说焚城之事，以免贼人早遁。不想三天过去，离开扬州城的百姓屈指可数。完颜宗弼又命人写文复告，措词强硬，并告知了不迁徙将有祸事。第四、第五日，有一些百姓遵告离城，但人数不足五成。大部百姓们长年居此，乡情浓厚，除非刀斧相迫，否则谁愿离乡前赴别地？百姓们以为扬州归降，金军必不屠杀，哪能预料得这些？

贴出告示后的第六日清晨，两万余金兵携上得获的金银辎重，整军准备北返东平。行前完颜宗弼骑在马上，在扬州城外巡视了一遍诸部，大声道：“泗州一战，南人狡诈，我军失利，折了数百精锐。今我军所行无阻，南人渡河溃逃，我完颜兀术雪泗州之耻了！”步骑士兵们人人高举兵刃，和声以附。萧澜、完颜盈、韩常等经历了泗州一战的人心中均是一畅。两万金军依次向北开拔，至夜晚，末后一批金军纵火焚城，金军各部尽皆北去。这场大火烧了许久，除早先离城的四五成百姓外，仍留在城内的百姓十死八九，仅数千人得免。

金军山东河北之境基本吞下，战况顺利。完颜宗翰坐镇东平，完颜宗辅经略山东，由完颜宗弼大胆袭攻扬州。入扬州后，东西两边的真州、泰州均占，金军与宋军刘光世部隔江对峙。金军无渡江之力，又在扬州城白白折损了几百士兵，完颜宗弼、完颜拔离速等将领甚是恼怒，完颜盈、萧澜纵使觉得焚城不妥，亦无法子。江北战祸不休，江南也不安生。是年三月，刚逃到杭州的赵构遭遇兵变，统制官苗傅、刘正彦杀宠宦康履、武将王渊，赵构被迫禅位给幼儿。四月，诸将率军勤王，诛苗刘二人，动乱平息。因这次兵变，赵构心中留下了沉重的阴影。赵构复辟后，仍以建炎为年号，自杭州来到改名为建康的江宁府，以大宋皇帝之名致书向金请和。完颜宗翰收到请和书，遣使告之赵构，曰若想和，则放弃抵抗投降。赵构当然晓得若投降金军，自己与草民无异，哪里肯降？两方只得继续相持。金军兵少，所克府州县镇大都不驻军队，多有金军方走，宋人便重新组织占据城池之事。

六月，东京留守杜充彻底放弃河南的州府，率八万宋军主力部队奔往赵构的行在所建康。秋，金军各部皆捷，包括宋南京应天府在内，磁、沧，登、莱、密、沂、单、兴仁等州府或陷或降，唯一的噩耗是左都监完颜阇母遇刺身亡。右监军完颜希尹调任，完颜宗弼升任元帅右监军，替完颜希尹职位。完颜宗翰、完颜宗辅各自北归西京大同、南京析津。留完颜昌，完颜宗弼等驻军于此。秋末，金军集结兵马、舟船，由完颜宗弼督率，号三十万，准备渡江，直趋江南腹地，曰之为“搜山检海”，务必要擒杀赵构和隆佑太后。萧澜从金军已一年有余，仍是亲卫，完颜宗翰临走前许之此战过后，升其为将。

完颜宗弼这“搜山检海”的部队，合东西两军诸部兵马，西师完颜宗贤调来两万五千汉人步军、完颜拔离速、耶律马武的八千余骑兵、完颜彀英领甲军猛安等三支猛安三千余轻重步兵弓手；东师完颜宗弼麾下六千骑军，八千步军，共一万四千余人；五百甲军；大抃麾下六千渤海步骑；斜卯阿里麾下一万步骑；王伯龙的九千步骑；赤盏晖的八千步骑；及李成手下组织起的万余名汉人军，总计近十万人。

大军数路进发，李成打下滁州，完颜宗弼攻下寿春府。诸将在寿春会合后，筹划战略，定兵分两路。完颜宗弼亲率东师主力兵马，往东去攻庐州、和州，渡江攻打建康，要擒杀赵构；耶律马武、完颜拔离速、完颜彀英率西师各部三万余人，攻打黄州、兴国军、洪州，欲掳隆佑太后。这个隆佑孟太后，本是赵构的伯父，宋哲宗赵煦的妻子，由于后宫争斗被废，居住民宅，因此躲过了两年前金人的掳掠。张邦昌、赵构登基，均将其供奉。今赵构与隆佑太后分处两地，金军便分两路击之，意在一网打尽赵宋贵胄。

听闻金军这一次大举南侵，赵构忙致书金军，连皇帝之名也贬去了，改自称康王，措词极是可怜的乞和。金军仍要赵构投降，赵构自是不肯答应。双方别无他途，依旧征战。秋去冬至，完颜宗弼以猛将王伯龙部为先锋，大军往南，一举拿下庐州、和州、无为军，直扑向采石矶渡口。但远征之战断不可能一帆风顺，在采石矶，金军面临长江天险，渡河失利，三日未夺下，李成手下折了数千水兵。完颜宗弼中军到达后，李成请命改往马家渡口渡江，完颜宗弼不恼不燥，命大军去往马家渡口过江。

金军无大型舰船，萧澜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舟上，不由运气下沉稳定身子。他望着足边碧绿宽广、烟波浩渺的长江之水，心里思念大同，忧忖道：“北军大都不识水，来日北归时，莫给挡在这里才好。”这次金军主力成功渡江，五万大军抵至对岸后，完颜宗弼骑上自己的白龙驹，禁不住仰天哈哈笑道：“长江大河已过，南人尚有何能阻我！”目下天色入夜，金军离岸十里驻扎休息。翌日大军整好队伍，王伯龙、赤盏晖、大抃部两万余人为前锋；完颜宗弼本部、五百铁甲步军为中军；斜卯阿里、李成部为后军。向东直去建康府。

正是早晨，朝阳照下。冷凉的风中，一名传令骑兵驰来中军，急报曰前锋部发现数万宋军主力，与之相距仅十几里，请速速率军往攻。完颜宗弼猜其八成是杜充麾下的宋军精锐，当即命令前锋结阵待敌；中后军各部兵马迅速赴前，与宋军决战。宋军闻金军渡河，六七万主力自北、东、南三个方向紧急汇聚，列成阵势，以阻渡河东侵的金军前锋。本想来个背水击，却是慢了。

大抃遥望见宋军阵容齐整，兵众且精，便与王伯龙、赤盏晖率部暂退，和完颜宗弼的中军靠拢。完颜宗弼、斜卯阿里各率所部先行趋前，会合前锋。除李成部在后外，四万余金军里面，两万两千步军全列在大阵中间，骑兵分为两翼，王伯龙、大抃率左翼，斜卯阿里、完颜昂率右翼，赤盏晖率中路步兵。完颜宗弼率亲随于阵后一块高地上俯视指挥全军，李成率数千人护卫。萧澜被令去统率五百铁甲步军，他忙取厚甲穿上，提剑徒步奔到铁甲兵的队伍里。

金军方列好阵，东面的大量宋军就迎了过来。金军这边骑兵众多，而宋军则绝大部是步军。两军纛旗成片，兵如蚁堆群蝗，摆开阵形，势若满弓待射。完颜宗弼见宋军成四个大方阵，每个大方阵为数个小方阵凑成，互相联结，似含着多种变化，便下令两翼骑兵突击，一点点分割敌阵。他身后高地上有十五名扛旗的壮士，分作三组，以旗号负责对金军三支军阵下达指令。众旗手遂挥舞纛旗，令军队出击。愁云掩阳，寒风夹杂着浓浓杀意。鼓角声起，战马嘶鸣，宋金两军在震天的杀声中缓缓交锋。

一名将领浓眉虎目，额阔颐长，身披厚重坚甲，手拿一把刀背镶了九个铁环的大朴刀，策马在骑兵阵前，乃金军左翼骑兵的统率王伯龙。其早年是辽国盗贼，曾手杀百十人，勇猛非凡，是金军东师的一员悍将。两军渐近，王伯龙领出左翼的四个小军阵，三千余骑兵聚为尖锥形，大胆发起冲锋，想给宋军一个下马威。骑兵奔驰，宋军步兵纷纷避让。王伯龙本欲破开敌阵，包围一部宋军歼灭，但骑兵冲破敌阵联结，向被阻断的数千宋军进攻，竟是不能陷阵。

只见那股宋军迅速变环形阵防御，守得甚是牢固。矛戟若林，盾若铁壁。骑兵冲上，无薄弱可击。宋军长矛阵一个反扑，金军十几骑连人带马眨眼被捅翻在地，成了筛子。人惨嚎马悲嘶，鲜血激涌，好似戳破装满酒水的皮囊。王伯龙两三下冲不乱敌阵，那边的宋军大队便来夹攻。王伯龙瞧宋军三个小方阵，逾万步军阵形紧密的向自己攻来，心下微凛，未敢冒险绕到敌后攻击，而是率骑兵疾驰穿出，绕过那被阻断的小股宋军，回抵本阵。幸有大抃率军策应，才不致伤亡严重。

完颜盈策马在完颜宗弼旁观战，她见王伯龙一击不利，白折了上百骑兵，“哎哟”一声，道：“王将军失利了！”她左右的一众侍女见了也均不免揪心，巴不得金军马上大施神威杀溃宋军。完颜宗弼面色镇定如常的道：“这是宋军精锐主力，非是一般的盗贼军可比，自然不易轻胜！”他当下命令中路步军后撤，两翼骑兵拉开，佯装包抄，引诱宋军分兵。完颜盈一手插腰，一手指着下边十万人交锋的战场，道：“若是我去，便领兵直绕至南军大阵后，与诸军配合击之，南军必乱！”娇音听来含着不服的怒气，乃因完颜宗弼不让她参与此战。完颜宗弼失笑道：“你作死么！南军阵势严谨，变化多端，这一部若是突入敌阵后，南军一变阵应对，我们各部又离得太远，那这支孤军便完了！”他手指向旌旗飘扬，人头攒动的宋军大阵，“侄女你瞧，连那被我军隔断的一小部南军也冲不乱，岂有乱南军大阵之能？”完颜盈说不过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完颜宗弼暗自庆幸这回把她留在了身边，未让她参战，不然十九要出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