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七

宋朝所谓的“监”，专为铸、矿、牧等业所设；所谓的“军”，则是在重要军事地区所设。今宋帝赵构在扬州，泗州已失，这天长军，便是其唯一的一处防御屏障。经探查，泗州附近小匪不计，大股贼匪有两支，一支有千余人，驻在城西北的一处砦垒里，即是那夜呼应泗州守军，从后进攻金军的那伙贼寇；还一股贼人盘踞于东南的洪泽湖，首领名唤李成，有数千人马，曾和宋军刘光世部激战，为宋军击败，收拢残部聚众洪泽湖，抢掠民众维生。而南面的宋军主力约有五六万人，皆属刘光世部，驻守天长、扬州一带护卫皇帝赵构。

完颜宗弼在泗州休整了两日，东边的耶律马武顺利拿下楚州。完颜宗翰派完颜拔离速的四千余女真精锐骑兵，萧普萨领铁甲猛安、及本部一千余步弓，共七千人来援。令完颜宗弼与耶律马武一并发兵往南，直趋天长军。泗州城北的盗贼见金军势大，也不等金兵来打，千余人各卷细软，四散逃命，倒是省了完颜宗弼的事。完颜宗弼先与李成联合，招降后，完颜宗弼遣李成部去淮河架桥，为渡河作备。一接到完颜宗翰命令，完颜宗弼立即令各军出发，兵趋天长。

高彪伤重，留在泗州休养。萧澜完颜盈伤势较轻，均带伤跟随完颜宗弼南进。泗州境内无多少宋军主力，萧澜随完颜宗弼渡淮河时，只见河岸边摆着一排尸首，有男有女，人人身首异处，头颅和尸身齐整的在浮桥旁列了一行，新尸的鲜血流淌满地，灌溉着即将生出的青草野花。一个光着臂膀胸膛，浑身疤痕显露的大汉被引至完颜宗弼马前，行礼道：“李成见过将军，大金国如日中天，蒙将军不嫌，我李成愿誓死效命！”嗓门洪亮，话音铿锵有力。但见他身材厚实，熊背虎腰，双臂粗如碗口，上纹着两条青龙，胸前纹了一头雄鹰，春寒天里还打着赤膊，威猛之气丝毫不逊塞北人。

萧澜正想自己是否需要翻译，完颜宗弼已“嗯”了一声，抬手指着前头地上的尸体，声调怪异的说汉语道：“这是何故？”李成答道：“这些贼人欲对我军不利，已让我斩首祭旗，曝尸置此威慑敌人！”完颜宗弼笑道：“李将军忠心可嘉，你且率部先往泗州暂驻，那里本将留有粮草兵马，你且在那里整军待命！”李成领命，在手下挑了几个熟悉道路的淮泗人，令他们留在完颜宗弼军中作行军向导，自己率部下两千余人奔赴泗州。自辽宋澶渊之盟始，两国边境大量开设榷场，进行贸易买卖，互通有无。加之幽云十六州一带又是汉人民多，辽宋两国文化交融，至今百年，塞北人不乏会汉语汉文者。女真人欲吞宋，便多有学习此的文武。

李成去后，完颜宗弼下令大军渡河南进。两万金兵遂踏着李成部搭好的坚固浮桥，安稳地过了淮河，与由楚州南下的耶律马武部合击天长军。得完颜宗翰增兵，完颜宗弼实力大增，他令完颜昂率自己麾下所有骑兵，三千女真，三千混族，六千骑兵为前锋；自己领两千人，同完颜拔离速、萧普萨等西师援兵，九千人为中军；剩余的本部六千步军携辎重为后军。两万步骑一路浩浩荡荡，往南猛进。金军早几日派出了汉人的细作探子，沿途散播消息，道金军十万精锐即至，不降者军民官吏屠杀无遗。濮州、开德屠杀之鉴犹在，金军声势浩大，淮河以南军民皆怖。南边的盱眙县除了一处镇子是在金军兵临城下、发出通告后才投降的之外，其余的城寨无不是望风而降。金军过了盱眙，便到了天长军境内。

这日正午，完颜宗弼的主力离天长军治所天长县城尚有四十里。金军兀自南进，一名侦骑来报，曰耶律马武部已渡了河汊，至天长县城东北三十里。耶律马武一接完颜宗翰命令，就整兵南进。其得令虽晚完颜宗弼两日，可所部尽是轻骑，数日长驱疾行，比完颜宗弼的主力来得还快。完颜宗弼挥退侦骑，大军接着前行。萧澜仰首望了望天空躲在白云后的太阳，右眼瞳孔微缩，心想这回和护卫赵构的宋军主力交战，估计有硬仗要打了。

中军主力再行进里许，一名传讯的骑兵来报，曰前方宋军守兵不战而退，完颜昂部前锋一兵未损，拿下了天长县城北边的一处小镇，现正向天长县城挺进。完颜宗弼闻之，取出简略的地图，唤来李成留下的几名向导，问道：“天长县城关附近可有什么易守难攻之处？”向导们答曰非但无险地，且连天长县城本身都算不得难攻之处。完颜宗弼暗忖：“南人若不野战，则必定要死守城池了！”他心底作了围城不攻，绕向扬州的打算，挥手命令大军加快速度行进。

半个多时辰后，九千中军刚过了之前完颜昂拿下的那个小镇，又一批传讯骑兵奔来，所告消息教众人均不免吃了一惊。“前方城池内南军主力遁走，余众开城门归降，我军已占了城池。此刻耶律马武将军已率部去往扬州，奔睹军帅请都统下令继续进兵！”待问清了确是天长县城归降，金军众将又惊又喜，萧澜喃喃道：“这回宋军又玩什么诡！”完颜拔离速咧嘴笑道：“南军溃遁，连主上都不护了，兀术，下令进兵吧，可莫让马武抢了功！”完颜盈亦是如此作想，可泗州之败不久，难说宋军此次非诈，是以她当下缄口，默不作声。萧澜一介亲卫，自恃身份，虽感奇怪，也未发一言。

一时众人都在等着主将完颜宗弼的命令，完颜宗弼蹙眉沉思了半晌，终是下令道：“命令奔睹留下部分士卒守在天长县城关，前锋主力全速向扬州城进发！”天长军顺利拿下，耶律马武的契丹军已趋向扬州，完颜宗弼这边成了上弦之箭，不得不发。候了好一会儿的传讯兵闻令，立即一脸振奋的策马驰去传令。完颜宗弼令大军以最快的脚步，速速赶向天长县城关，紧跟完颜昂的先锋部队。金军赓续前行，路上开始瞧见了些宋军士兵的尸体。完颜宗弼的中军申牌到天长县城后，令中军、后军的轻重步兵，辎重全留在此，自己率亲随，并完颜昂留在天长的一千骑兵，同完颜拔离速的四千余女真轻骑兵尽速奔往东南，不休不食，务必要在天黑前赶至扬州城下。

萧澜同完颜宗弼一军过了天长，再往前行，沿途所见的尸体较适才多了不少，并还有些扛着包袱的百姓死在其中，显是逃难不成，反遭了难。半路有数批骑兵传讯，报曰扬州城开城投降，宋朝上至皇帝妃嫔，下至臣子军队与一些绅民，纷纷携钱财细软逃往长江边，耶律马武率军追截不获。又曰完颜昂率兵穿城追击赵构未果，捡得了大量的珍宝钱财；宋军临去前把江北岸的船舶收匿，我军无船，渡不了江，只得返回城内。

日暮西沉，长空黯淡。天长到扬州仅百里地，途中又无宋军抵挡，金军畅通无阻，骑兵奔驰，一个多时辰便达扬州城下。马上颠簸了一日，萧澜身上的几处伤口都崩裂了。他随完颜宗弼至扬州城外，远远瞧见城头扬着一面金军的黑色纛旗，在暮色里飘飞。宋都城乃是东京开封，今开封危险，赵构恐金军复来擒了自己回去，便改以扬州为临时行在，暂住于此。现扬州拿下，萧澜心中甚觉不可思议，暗道：“数万宋军，就这般同皇帝跑了？”

扬州在长江下游北岸，运河的枢纽之一，水秀人灵，风景如画，瑰丽多姿。有谚语曰：天上天堂，地下苏杭。实则比之苏杭，扬州并不逊色。自隋之后，扬州乃是极其繁荣富庶之地，酒肆笙歌，画舫云来，许多文人将此地吟入诗中，或曰：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一众将领驭马入城，完颜拔离速瞅着扬州城繁华富丽的街道，四顾观望一阵后，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如此城市，竟不费气力便占了！”完颜盈也笑道：“那赵构的窝，咱们轻松便占了，南人当真是无用之极！”完颜宗弼一眼扫过鳞次的绿瓦朱户，叹息道：“可惜未擒着赵构，让他给跑了！”萧澜闻完颜宗弼之言，心内称是，忖道：“这回赵构跑到江南去了，据说这长江可不好过，唉！麻烦了！”他曾听钟芷素讲过，昔年苻坚率近百万人南下攻晋，号称“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结果仍是大败而回。金军现仅仅几万精锐，更不熟水性，焉有渡江之能？宋金之战岂非要年长日久的打耗下去？

他愿早早了仗休兵，好归大同。忧虑间，众人转了两条街道，但见屋檐的花灯下不少民夫受金军指使，在搬运着财货，大量金银翡翠装在粗糙的箩筐麻袋里，虽是傍晚，所显露在外的珍宝仍散发着耀目光芒。众人直趋赵构行在，完颜宗弼下马步入赵构日常理事的地方。耶律马武先至，正做于赵构日常所用的椅上，瞧完颜宗弼来，起身相迎。完颜宗弼见其一身征尘，道：“将军辛苦了！”耶律马武笑道：“可惜没抓着赵构这个遗下的兔崽子！”天会五年，也就是两年前，大宋皇家宗室连同皇帝赵佶、赵桓通通为金军掳到塞外，单单只有赵构一人漏网幸免，延续赵宋国祚。

众将见过，完颜宗弼坐入赵构的“龙椅”。这屋内装修精美，富丽堂皇，哪怕一些贵重饰物被带走，仍可见天子之居的气派。完颜宗弼打量了一遍四周，道：“南人当真懂得享乐，到哪都有如此好的地方住！”塞北人长年马上劳碌，冰天雪地中生活，毡房居无定所，委实想象不得中原王朝的奢靡。昔年破开封，许多女真将帅都为东京的豪华而震惊。完颜盈坐在精致的地面，不屑地说道：“贪图享乐，无能无志，这好地方不住也罢！”萧澜等亲卫立于完颜宗弼身后，他头次觉得完颜盈说了句不错的话。完颜拔离速哈哈笑道：“活离罕说的是！”完颜盈哼了一声，懒得与其抗辩。完颜宗弼遣人去唤完颜昂来，询问缴获情形。并派快骑向完颜宗翰、完颜宗辅报捷。

今日宋人军民仓惶渡江逃遁，互相践踏，乱成一团，江岸边财货珍宝堆积如山，不及带走，金军骑兵赶至，射杀了溃退的军民，悉数缴获了这些金银珠宝。这一战金军得了大量财帛，还不算掠民犯纪。夜里完颜宗弼分财犒赏将士，接着金军众将吃罢了佳肴晚餐，各自散去歇息。众将就于赵构的行在所下榻，萧澜负伤又在泗州立有功劳，完颜宗弼照例多赏了他银钱后，让他不必履亲卫之责，暂且歇养。

萧澜独自一人住完颜宗弼近处的一间厢房，他给周身伤口重新上了药包裹好，披着件狐皮袍子，枯坐床沿。望着前头桌上堆成小山的金条银锭珠玉翡翠，怔怔出神。几年前，自己吃不饱穿不暖，天天为衣食忧愁，今朝日进斗金，按说应快乐才是，可萧澜心底实不怎么喜悦。他只觉自己早年所求的，与今日所得的不同，可不同在哪，他却道不明白，暗想：“难道现下的大财，尚不如当年的小钱么？”

房内一人一灯，萧澜良久不动。直到房门被人推开，他才惊醒。转首瞧去，只见一个带甲佩刀，满脸坑凹，胡子拉碴的大汉走了进来，乃是完颜宗弼的亲卫阖鲁。其推开门，叫了一声萧澜，回身招了两名体纤腰细的美女进来，嘿笑道：“老弟可寂寞？哥哥给你带美事来了！”说完略微粗暴的拽过一名小姐，另一手指向萧澜，示意二女侍候他。萧澜一心系于石楚楚，没这个念想，忙道：“不用不用，老弟我不需要这个！”

阖鲁笑骂道：“你小子×××真不知恩，将军记你功劳，特让人上街给你这××找了两个妞，旁人想要还没有呢，怎地你竟不受？”萧澜脑子一转，一把揽着阖鲁的脖子，作无奈状苦笑道：“我晓得将军好意，可我身上有伤，哥哥你瞧，这不成啊！”他垂头指了指受伤的腿股，话一顿，嘿嘿笑道：“不如今夜哥哥替老弟受了吧，哥哥一路也辛苦了！”阖鲁乐了：“你小子扯鬼话，将军让给你找的，老哥能受？”

萧澜听他言词语气，知道能推给他，便说道：“老弟实是身上有伤，干不得。哥哥亦是有功之士，如何不能？如此定了，老哥且去同她们歇着，来日再给老弟找！”阖鲁沉吟半晌，一点头，痛快答应道：“成，那今晚老哥先受了，来日老弟伤愈，老哥再给你弄更好的！”他今夜不必守夜太久，确有工夫风流。萧澜将二女推给他，说不想要那是假的，亦省得他等会儿再想法子去找。萧澜伸手在桌上的金银堆里胡乱抓了两把，走去塞予那两个小姐，手指向阖鲁，说汉语道：“今晚上好好伺候我老哥！”

那俩小姐手捧沉甸甸的金银，均想左右有钱可赚，和谁睡不是睡。这蛮汉子模样虽粗鲁，比那眇目的也差不哪去，权且只当夜里被牛压了。阖鲁朝萧澜道了个别，嘿嘿一笑，一手揽着一个小姐，出门去了。萧澜关了房门后，颇觉无趣，遂吹了灯火，摘下蒙废眼的布条，上床休息睡了。萧澜睡得安稳，可金军入扬州的第一夜并不平静。他次天起床，便闻得了有几十名金兵半夜遭到宋人袭击丧命，完颜宗弼紧急派人追捕，却一个刺客亦未逮着。晡时，天长的数千金军轻重步兵赶至扬州，完颜宗弼命军队全城展开搜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