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六

萧澜练了冰火阴阳，不惧冷热，在这冰寒的河水内也视如温泉。他躲着石块箭矢，本要快窜过两丈宽的护城河上岸，闻高彪哀吼之声，不禁回头望去，只见夜色中高彪模糊的身影停滞在那儿，几乎沉到水里。萧澜想起高彪受了伤，忙三两下来到高彪身旁，将其拽上岸。完颜盈主婢随后奔出，冒着石矢跳入河水内，奋力窜向彼岸。还一名金兵未能跳入河中，被宋兵乱枪戳死。宋军不敢冒石矢出去追赶，停步城门口，愣愣望向黑蒙蒙的护城河水。

城头上多在放箭，石块较少，众人身穿甲胄，箭矢倒不易穿透。完颜盈三人在水中奋力窜向岸，蓦地一块石头砸下，打在一名侍女的背上，那侍女当即死在河水里。完颜盈见一路至此的姐妹死在这里，不禁哀叫了一声。萧澜刚拖高彪上岸，便闻完颜盈的哀呼。他以虎狼剑拄地，撑起身子，叫道：“怎么啦！”完颜盈不答，咬牙含泪拉着另一名侍女的手趟过冰寒河水，游窜向岸。黑夜视物不清，宋军的石矢全盲目投入护城河内。一众俱脱险上岸后，仅剩五人，皆都负伤。

通过城门的破洞可看见宋军所执之炬，再听着城头石矢不停入水之声，五人均忘了身上创伤痛楚，心中大叫好险，也为那些差一点儿就能逃离的同伴悲哀。怔了片刻后，高彪环顾左右，嘶声叫道：“韩常他们呢！”五人虽暂脱险境，却并不安全，该赶紧寻到部队才是。萧澜隐隐闻得附近有喊杀之声，道：“我听见有杀声，想来他们亦遇着了敌人，正在不远处拼杀！”高彪道：“我们得速速找到他们！”话毕，高彪咬牙欲站起身子，可伤腿剧痛，一下踉跄，便要栽倒。旁边的萧澜伸手搀扶住，说道：“我来背你吧！”说着，将虎狼剑插回腰里，伏下身子把高彪背起。

五人随即听声辩位，向那杀声处行去。众人身上湿淋淋的，夜风“呼呼”一吹，除萧澜外均感寒冷刺骨。路上高彪满是悔意的道：“今日怪我大意，中了南人诡计，致使损了数百人马，唉！实是亏了兄弟你呀！”今夜高彪见宋人以酒食相迎，疏忽不周，忘了防备，未派人先占城门。以致葬送了四百余精锐骑兵，自己也差点送命。幸是宋军在街道上未能结成阵势，金军又一往无前，出奇的豪勇，兼有萧澜力战护卫，打破城门，几人方得以脱逃。

萧澜不禁说道：“我也是恐宋人耍诈，才提议等兀术将军的，毕竟咱们仅四千疲兵，一旦生变，难以应付！”他气力丰沛，背着一人，步子亦比其他三人稳健。金军不认赵构帝位，多称宋作南朝、南人。萧澜在宋生活数年，则习惯称作宋。高彪不再言语，萧澜也不讲了。众人往北行了一阵，杀声愈大。待行出近一里地，已可瞧见憧憧人影。五人中那名金兵快步趋前，打话叫喊询问，前方队伍内遂奔来两名金兵，互道明情况后，那人回来报知高彪。

原来众人被困城里时，韩常无力攻城，进退失据，率众在城外犹豫。之后忽有一支贼军自北掩杀下来，突击金军后背，韩常立即率军迎战，双方已激战一刻多时。高彪听完想回望一眼，瞧宋军有无杀出城来与贼军两面夹攻，可身体疲倦脱力，却是动作不得。少顷，一支百人的金军队伍举火把奔抵，将几人护住，完颜盈的十几名戎装侍女亦同行至。一名百夫长见高彪和完颜盈脱险杀出，大喜过望，说道：“韩将军正在前头指挥，这些贼军松散，无甚战力，将军勿虑，我军必胜！”高彪瞧一个百夫长安慰自己，暗呼惭愧。让萧澜把自己放到地上，吁出一口气，未发一语。完颜盈则和众侍女抱作一团，互相无言抚慰。

不久，杀声渐消。那千余盗贼步军战力甚差，金军骑兵左右迂回，步军中路猛进，便拖着疲累打胜了。金军击败贼军后，任其撤退并不追击，步骑士卒在原地整队待命。韩常抽身疾奔过来，远远叫道：“高将军！”高彪应了一声，韩常伏身在其旁边蹲下，急切地说道：“怎样？无大碍吧？”他忍不住冲边上的金兵吼道：“××的，也不替将军他们包扎伤口！”适才那名百夫长苦笑道：“将军，非是我躲懒，这一没药二没布的，弄不了啊！”五人浑身满是血污，皮肉伤口甚多，高彪身上还插着不少箭矢，像个活得箭靶。有道是虱子多了不咬，几人性命周全，也不急着包扎。高彪道：“不妨事，我们快要个地方住宿是正经！”

韩常点点头，道：“斥候道东边一二十里地有个庄子，我们且先去那儿吧！”说罢叹息一声，说道：“高将军，斜烈女郎，我真没本事今夜打进城救你们，本都打算径直撤兵去了，你们可切莫怨我！”他性子直，这番话不吐不快。高彪摆摆手，道：“我知道，别说了，咱们快走吧！”韩常于是着人负起高彪等伤者，命队伍向东行去。完颜盈晓得前锋部队无攻城器械，且是一支劳师，打不了城。她不怨韩常，可丧失了一名姐妹，心中忧郁，便未言语，默默随队伍前行。萧澜自己能走，拒绝了别人来背。完颜盈主婢二人受的伤比之其他人要轻，她又有十余名侍女，自也不用其他兵卒照顾。金军部队扛着疲累饥饿向东行进，先头骑兵部队半个时辰到达村庄。

那处村庄有几百户人家，睡梦中见金军来，惧骇之下不敢反抗，纷纷投降，并奉上粮食牲畜祈求不伤民众。金军东路军纪律较西路军严些，百姓若降，则大都能约束士卒，不抢不淫。韩常见民众顺从，便代高彪令各部士卒不准杀淫，违者杀，百姓奉上的粮食韩常亦命人付予银钱。这支金军奔波一日，到此终是歇下，生火造饭，搭棚夜宿。三千余金兵如蝗虫过境，几乎将村庄内的米粮牲畜吃光，更是占了不少民居供伤兵住宿。百姓们无可奈何，只得叹息。萧澜等伤者在此弄了伤药，把创口裹了，几人挤在一间民居休息。

夜里萧澜又做了一个噩梦，这次他梦见自己在泗州城内，被宋军乱枪戳透胸背惨死，深埋在土里。他欲呼唤石楚楚、呼唤钟芷素，却是喊不出声。想扒开泥土出来，也无能为力。恐惧挣扎之中，人已醒来。只见阳光透窗而入，照明了屋内的飞灰尘垢，萧澜自铺了褥子的地上挺身坐起，一手按胸口，一手摸虎狼的剑柄，怔忡呆视前方喘息，额头冷汗涔涔。忽听一人打着哈欠抱怨骂道：“吵××叫春呢！想要这里有娘子赶快去找！”乃是昨夜打贼军受伤的一名金兵。屋子里睡了四个伤者，另二人也给吵醒。萧澜知是自己大声梦话吵着别人，冲他们道了个歉后，缓缓放松全身，重新躺下安歇。

早晨，韩常听闻村庄里粮食吃光，便令队伍集合，去别村弄粮。并派人联络完颜宗弼的中军主力，报告情况。金军远行十几里弄得了粮食，费了好些时候，完颜宗弼率中军午牌至此，前锋军还有人未吃毕朝食。高彪闻完颜宗弼到了，忙令左右搀扶自己出屋子，去向完颜宗弼请罪。高彪、韩常、完颜盈、萧澜等人俱前往村口迎接，高彪一见完颜宗弼，挣脱了搀扶自己的人，跪伏在地请罪道：“属下大意疏忽，中了南人诡计，使所部伤亡九百余人，请将军责罚！”昨夜前锋部死了近七百人，其中更包括四五百精锐骑兵覆没。韩常亦伏地请罪道：“我亦有责，请将军一并责罚！”完颜宗弼仍是白大氅，白战马。他粗眉紧蹙，在马上愠色俯视二人，道：“贬先你二人做百夫长，带罪立功！”昨日闻报泗州归降，完颜宗弼还很欣然，可知悉了这败绩，他便不禁大怒，斥责高彪无能。

二人语气有力的应了后，高彪大声直言道：“兀术将军，你的卫士萧澜昨夜见识稳妥，洞悉了南人诡计，我正是未听他言，致有此辱，后来亦是他神勇力战，护我与斜烈女郎突围，请将军为其论功！”完颜宗弼目光移注向垂首立在一旁的萧澜，说道：“你的功绩本将记得！”萧澜道：“谢将军！”完颜宗弼见萧澜脸色苍白，身上与高彪一样裹了伤布，便温和地道：“你即受伤，先回我身边休养一阵吧！”他朝完颜盈亦道：“侄女，你也先回我身边来！”话声又变得严厉。完颜宗弼随后回头看向身侧一名与自己同来的将领，说道：“奔睹，你率部并入前锋，由你统领指挥！”那将领面无表情，应下命令。其年约近三旬，体形消瘦，腰插两支短青龙戟，骑黑鬃战马，乃是宗室子弟，完颜奔睹，汉名完颜昂。

完颜宗弼之前接到了泗州城四门大开，不见一兵一民的报告，他肃声令道：“各军速速整备，一个时辰后启程往泗州！”众人中唯萧澜落着了完颜宗弼的好脸色，完颜盈心底赧妒萦怀，气得暗自跺脚。完颜宗弼心道这萧澜确是有些本事，难怪能得完颜宗翰提携宠信。他本有意让萧澜顶替韩常的千夫长之职，但萧澜负伤，他只好待下次再借机提拔。几个念头转过，完颜宗弼不禁瞧了正皱着细柳眉，神色不悦的完颜盈一眼。

申牌初，完颜宗弼率麾下前中军两部，九千步骑抵至泗州城下。却见北城门果然大开，城上城下不见一个活人，城头仅有一面红色纛旗飘舞在空中。城外吊桥断毁，金人昨夜遗留的尸体尚在，禽鸦盘桓，教这空城显得很是森然诡异。完颜盈骑马在完颜宗弼近旁，瞧得这个情况，喃喃道：“南人又耍什么奸！”主将停驻，九千步骑便缓缓结阵。完颜宗弼望了一会儿城池后，喝道：“韩常何在！”被降为百夫长的韩常立即自后方奔来完颜宗弼马前，语声中气十足的应道：“将军吩咐！”完颜宗弼道：“你速率部上前，搭桥入城，查探虚实！”韩常得令，立刻指挥手下的百人队去弄木头造排筏，以作浮桥。完颜宗弼耐心在城外等着，见数十名金兵在泗州北门外折腾了好一顿，可城内仍无任何动静。

待半个时辰后木排浮桥弄好，韩常率人入城，登上城郭，折下了宋军的红旗，派人报告完颜宗弼一切如常。完颜宗弼这才下令进军入城。完颜昂先率前锋部队入城，完颜宗弼率众策马入城门时，瞧北门两扇城门的门心处破了个大洞，便勒马停下，奇道：“城门怎竟坏成了这样？”亲卫阖鲁开口道：“听闻昨夜南人诈降，诱高将军他们入城后，再关门围杀，乃是萧澜拼死打破了城门，高将军他们才突围出来！”说毕瞧了旁边一同策马入城的完颜盈、萧澜一眼。二人伤得不重，尚骑得马，随完颜宗弼一道进城。完颜宗弼回头看向身后的萧澜、完颜盈，惊疑的道：“果真？”

萧澜不好大肆邀功，只微微点头。完颜盈“嗯”了一声默认。完颜宗弼手指向破损的城门，朗声朝众人道：“萧澜能破此城门，乃是万中无一的勇士，便是你等的榜样！”左右众人皆和声回应。完颜盈心底不乐，噘着嘴，心想：“有何足道，还不是怕死逼急了！”城北长街血污满地，完颜昂的前锋部队分立两旁，道路中间整齐的竖摆着十二具金兵尸体，俱是赤身裸体，背面朝上。只见十二名金兵的背上各用血写了一个字，合起念赫然是：蛮、夷、贼、子、敢、犯、大、宋、有、来、无、回！

完颜宗弼方入城，一名兵士奔来，对亲卫阖鲁耳语数句，之后阖鲁转向完颜宗弼耳语汇报。周围士兵看着这些金兵尸体，均不禁骇然。完颜宗弼听了阖鲁的耳语，再瞧此一幕，遂打马上前，大声道：“南人狡猾，无信无义，我军誓要大胜凯旋，让其瞧瞧我大金天威，我完颜兀术誓洗此辱，言出必践！”这一番言语振作了稍显低迷的士气，萧澜心恨宋人狡猾，忖道：“这还是我首次打败仗失利，定要雪此耻辱！”

泗州城百姓昨日在官吏的组织下散得尽了，大批宋兵藏匿城中，埋伏金军。哪怕金军事先占了城门，巷战仍要吃大亏。昨夜宋军遁走，城内的辎重也丝毫不留，带得走的带走，带不走的毁了，单只留下一座空城给金军。金军入了泗州后，完颜宗弼派人四处侦察附近盗贼和宋军的消息，准备南攻天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