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四

数天后，完颜昊率一军北上，攻取一些未曾占领的州县，剿灭山寨贼匪。完颜宗翰与完颜宗辅兵分两路，完颜宗辅领一军将整个山东拿下；完颜宗翰率一军趋往东南，夺取袭庆府，徐州，泗州，楚州，试图打通南进之路，以伺机攻打赵构所在的扬州。完颜宗翰尚在半路，袭庆府闻风已降。对归降的城池，金军在将领的约束下还算得规矩，不曾有抢掠之事。有金兵欲挖孔子坟墓，与民众冲突，完颜宗翰记得高庆裔曾说过孔子是古之大圣人，便喝令：“大圣人墓岂可犯，犯者杀！”

完颜宗翰率军入驻的这夜，遣人弄来了几十名美貌女子，自己占了两个后，其余的分给众将，剌斡罕萧澜等亲卫也分了几个。众亲卫大都欢喜，唯独萧澜不愿与不认识的女子亲热，托以为元帅守夜之由拒受了。转眼便入春了，行军旅途中萧澜过了一个年节，倒与平日无甚两样。他心里念着在大同的石楚楚，暗叹这一仗要几时才能打的完哪！

金军在袭庆休整几天后，完颜宗翰合完颜宗弼一部，四万塞北精锐寒天中兵锋直扑徐州。淮北的徐州为南北之枢纽要冲，是江南的北大门，金军占了徐州，往南只要过了泗州，天长军，即可攻打赵构所在的扬州。途中，完颜宗翰闻宋将韩世忠驻兵数万在淮阳军，协防徐州，于是决定派完颜宗弼分兵一路，绕过徐州，去夺泗州；再迂回包围徐州和淮阳，或大胆直击天长，奔袭扬州。

明日分兵在即，夜里完颜宗翰遣人唤完颜宗弼来帅帐，屏退左右的几名亲卫，与其密谈。萧澜头一回见元帅令亲卫们暂离，心里纳闷他们在商议什么军国大事，连亲卫们都不让晓得。他与另两名亲卫在离帅帐二十几丈外的地方待了一会儿后，完颜宗翰将他们召回。萧澜等甫至帐外，便听里面的完颜宗翰唤道：“萧澜，你且进来！”萧澜应了一声，掀开幔子步入。但见帅帐内灯火通明，完颜宗翰、完颜宗弼两人长身直立，眼内似都露着几分深意。

完颜宗翰道：“萧澜，你且收拾收拾，今夜随兀术将军去，暂改做他的亲卫，随他征伐！再累些功，授你统管猛安！”萧澜吃了一惊，不想这就要离开元帅，去从别处。当下怔怔点了点头，应了声是。完颜宗弼走到萧澜侧边，拍拍他的肩，微笑道：“跟着我，不会吃亏！”萧澜忙一躬身，道：“澜愿听将军差遣！”完颜宗翰笑道：“萧澜，待将来本帅替你定一门亲事，你可莫辜负本帅对你的厚望。”萧澜一听还要定亲事，更是大惊，抢着说道：“元帅，这万万不用……”完颜宗翰假作愠色，道：“元帅定的也敢不受？大胆！好了，速速收拾了，携上重甲细软，随兀术去！”

萧澜受其威势所慑，一时竟默应了。随完颜宗弼走出帅帐后，方晓得该拒绝才是，否则石楚楚知了怎生是好，若是她发怒，岂不糟糕？萧澜欲掉头与完颜宗翰说明，心底又有些不敢，转念一想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平常，石楚楚大概也不会责怪自己。踌躇之间，完颜宗弼着萧澜自去收拾好衣甲，前往他的营地。萧澜怔怔点头，脑子里各种念头不断试想，连完颜宗弼先行离去亦未注意。

内心挣扎的反复想着，萧澜人已行入夜宿的帐篷，收拾自己的东西。一名正休息的亲卫见他夜里收拾东西，便问原由。萧澜答后，不禁问道：“老兄，元帅说要给我定个亲事，这是何意思？”那亲卫一听，愣了半晌，说道：“我记得你是契丹人吧？”萧澜道：“正是。”那亲卫笑道：“那大兄我要恭喜你了……”萧澜打断他道：“恭喜个×啊，我都快愁死了！”堂堂大金国元帅平白无故给自己个小亲卫定亲事，萧澜琢磨不明，那亲卫却一语点了关键，只听其笑道：“老弟你不懂，外族人，若要大用，多会给他们定个亲事，好增亲密，老弟你即将腾达，将来可别忘了大兄我！”

萧澜恍然大悟，暗道：“原是如此！”自己要发迹腾达本是好事，可那亲事思来委实别扭。自己虽不在乎，石楚楚必会不悦，萧澜心想还是将来找机会向完颜宗翰拒绝了为妙。他却不知，完颜宗翰屏退众亲卫，与完颜宗弼谈的正是自己的事。完颜宗翰适才说明让萧澜带上铁甲兵的重甲，萧澜便一道携了。衣甲裹成一个大包袱扛着出帐，行往完颜宗弼部的营地。完颜宗弼亲卫仅四人，最得信任的唤作阖鲁，完颜宗弼让其给萧澜安排了一处帐篷住宿，萧澜从此成了完颜宗弼麾下。第二天，完颜宗弼领本部一万五千人，合耶律马武部四千骑兵，近两万人分兵绕过徐州，长驱去攻泗州。

金军行军迅速，来势汹汹，驻扎淮阳军的韩世忠闻风退却，完颜宗翰的主力五日抵徐州城下，徐州守臣收兵死守，完颜宗翰发兵强攻。宋军江北主力一部在川陕；一部在东京；一部散在山东江淮；还一部在天长军、扬州护卫皇帝赵构。是以各处州府大都没有多少兵马，徐州亦不例外，城池虽固，可兵马不多，且士卒无斗志。金军攻城一日，伤亡一千余人，将城拔下。徐州的官库里金军缴了大量金银财宝，完颜宗翰悉数分予诸军将士。

与此同时，完颜宗辅克下青州、潍州，山东形势尽在掌握。但关中秦陇战况不佳，几处州府反复易手，未如东边顺利。完颜宗弼部下，前锋四千步骑，将领为渤海人高彪；中军六千人步骑；后军五千步军。完颜宗弼主力离泗州还五十里里，有民来告楚州兵力虚实，邀金军前去占领。完颜宗弼听后，与斥候所报参对无误，便赏了告信之人，遣耶律马武率军分兵攻打楚州。

前锋离中军二三十里，萧澜与完颜盈俱被完颜宗弼派到前锋部。疾行一日，前锋军队黄昏时进至泗州城北十里。郊野残雪未消，不远处的树林木叶凋零，只剩秃秃的枯枝桠，寒风一拂，枯枝摇晃乱颤，苍茫暮色下荒凉萧索，阴气森森。三名金军斥候逐个向一众骑马之人汇报，其中两个骑着高头战马，三四旬年龄，身材魁壮的披甲将领正是前锋军主将，军帅高彪、千夫长韩常。金军编制混乱，常会将不属猛安谋克系列，临战组编的部队以千、万数量整编，任命千、万夫长统领，相当于千户、万户。千户之上置军帅暂管，军帅之上是万户，万户之上则是都统。

“泗州城四门大开，撤了红纛旗，并备有酒肉迎接。”、“东面二十里内不曾发现有大队人马行迹。”、“西北面贼军寨子未发现动静。”听罢斥候的报告后，韩常瓮声瓮气的道：“冷天里将士行军疲乏，泗州即降，咱们便入城歇吧！”他下巴尖长，颧骨双目微陷，侧脸瞧之形如弯月。高彪一对细眼环视左右，说道：“大伙有何看法？”此地人生地不熟，南人又出了名的狡诈奸滑，全速行进的前锋离中军较远，乃是劳师，左右又有不少南人盗贼，若是一个不慎，便要倒霉。

金军议会倒是人人皆可言，初来乍到的萧澜亦不掖藏，直说道：“敌人即有降意，早降晚降都一样，咱们还是等明日兀术将军到了，一并入城比较稳妥。”一旁的完颜盈不知是看萧澜不惯，还是真有意今夜入泗州城，说道：“我大军兵临城下，南人开城降，岂有不入之理？”她嘲讽的一笑，道：“你原乃是左元帅亲卫，勇猛无比，何以今日胆子怎恁地小？”萧澜脸一沉，闭口不再言，心想：“我不过是个助战的卫士，你们将领愿如何如何！”

他一不语，完颜盈身后的一名女侍从追着讽道：“我大金将士，若无胆量，焉能成事，你该不是因胆儿小，被左元帅贬出来了吧？”完颜盈自小得父亲、叔父宠爱关怀，不单性子要强傲慢，更有一支十几人的女孩儿侍从队伍，她们姿色良莠不齐，人人戎装佩刃，随主尚武刚傲，完颜盈讨厌的人她们自也随着讨厌，一有机会，便毫不顾忌的恶语羞辱。

高彪亲随不过数人，完颜盈纵使有十几个侍婢，亦仅带了两个在身旁，其余的在骑兵队伍里。另一名女侍从跟腔道：“想当年我们斡离不元帅，不足一千疲军，被两万五千精锐契丹军合围，最终大败敌人，凭得便是胆量……”统领前锋的军帅高彪听到这，忍不住皱眉哼了一声，怒目扫了这些讨人嫌的女子一眼，见她们识趣闭嘴之后，冷冷说道：“传令，派人通知兀术将军；我前锋各部入泗州城歇整！”他心里暗骂完颜盈放肆之极，将自己置于何地？

这些少女又傲又悍，有勇士之风，且大都算是美人。在成千上万粗鲁男子的军中招展，少不得惹事。全赖完颜盈护着，才安然无恙。曾有几个胆大的金兵欲行猥亵，结果施暴强来不成，反被整得生不如死。事情传开，金军中便再没有敢打她们念头的。女子哪里没有，何必冒危险触那个霉头？高彪想今夜入城占功，倒非怕完颜盈。其命令一下，过去拍了拍萧澜的肩，示意他暂忍着。萧澜苦笑，内心的郁结稍宽。四千金军在野外停顿片刻后，耐着疲累，继续向泗州城进军。待暮色深浓，黑幕遮天，金军终于抵至泗州城外。

一名斥候禀道：“报告将军，泗州城外不少民众正备着酒肉等候相迎！”高彪远远望见城外头火把之光点点，确是聚了不少人。他挥退斥候，传令道：“命各将领约束军士，入城后不得妄为！”须臾，金军来到城外，只瞧城头燃着一排火把，并不见宋之红旗。寒夜里百余民众聚集在护城河外，举火把携酒水熟肉迎接。一名身穿知州袍服，面容略显冷硬的官员，同一名披甲却不带刃，脸上光洁无须的将官向众金军迎来。几个随从手举火把，在后跟着照明。那将官先开口问道：“敢问哪一位是统领啊？”高彪打马趋前，说汉话道：“本将便是！”那将官躬身作了个揖，眼角一瞥旁边的官员，见其仍立着不动，偷偷用手肘捅了其一下，那官员才跟着打躬，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那将官晓得金人看得分明，恐金人不悦，立即招来一个手捧酒壶的百姓，接过那酒壶，递向高彪，赔笑道：“将军请用！”后头将士们俱是又饥又疲，高彪不好当他们面先贪嘴吃酒，心想入城了定有好酒好肉款待，不必急于一时，便推辞了，道：“将士们疲乏，快快领我们入城歇息吧！”那将官微愣了一下后，说道：“嗯，将军请入城！”说着与那官员一齐抬臂引路。高彪传了一声入城的令，双腿一夹马腹，当先策马过了吊桥入城。韩常等几个将领在后指挥士卒，秩序井然的进城。

四千穿着厚厚冬衣的金军骑在前，步在后，暗夜里排了一条长龙，鱼贯行入泗州城。众百姓们随着入城，并争相把手中的酒食递给一个个金军士兵。金兵劳累行军一日，饥饿疲寒，当下无不欣然伸手争抢接纳这些已经凉了的酒肉，边行边吃。此类情形萧澜头一次见，他与完颜盈骑马分随在高彪左右，瞧见那些百姓民众极其热情的跟着金军前部入城，把酒肉赠送，暗叫奇怪，心道：“宋人竟会如此欢迎我军，怪哉！”街道上十分寂静，家家紧闭门户，亦不见燃灯，路旁隔十几丈挂着一个灯笼，在“呜呜”的夜风中摇摆不定。两名泗州归顺的文武在前领路，高彪率众正要转过一条街道，却听后头蓦地传来一声痛吟。萧澜一惊，勒转马头往回瞧去，只见后边队伍里一个骑马的金兵捂着肚腹，从马上摔下，瘫在地上翻滚呻吟。

而后，这些金兵一个个的接二连三摔下马，抽搐哀呼，一眨眼满街都是半死不活的金兵。萧澜心中飞闪过一个念头：“酒食有毒……”这个念头才闪在脑中，萧澜尚不及脱口喊出，拨马回头高彪忽闻坐下战马一声痛嘶，斜里栽倒，一条人影倏地扑上，白芒雷电般的一闪。兔起鹘落间，萧澜拔出剑，双足抽离马镫，疾跃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宋军将官。高彪抢在坐骑倒地之前，在这白驹过隙的一刹那身子倾翻，下了坐骑，一轱辘滚倒在地，哪怕狼狈，却是躲了一次性命之险。宋军将官一个转身，巧妙避开了萧澜抓其的肩膀的手，急退三步，口中吹响一声尖锐的哨音，传遍四周。那道人影扑了个空，翻身一个鲤鱼打挺，站直了身，其身穿官服，手拿匕首，正是那个知州官员。同一刻，高彪也站直了身，他一手去拔系腰的佩刀，并大喊道：“速速把住城门……”

“嗖……”的一声声箭矢破空，将高彪的话打断。萧澜一招抓空，双足着地，待要再出手抓那将官，两旁的箭矢已然射来，无奈只得挥虎狼剑挡箭。那官员身子一晃，与那将官各去一边，二人一霎没入街边的黑暗里。那些送酒食的百姓也一下子全消失不见，黑暗的街道里只剩下长长一排金兵。从高彪坐骑欲倒，至道路两旁的黑暗中突然射出箭矢，不过是一呼一吸的极快工夫。完颜盈尚在惊疑那些金军骑兵为何会突然摔倒，周遭变故即生。

城门处，吊桥蓦地断裂，几名正过桥的骑兵坠落护城河，人马跌入冰冷的河水中。金兵步军还未入城，自是没有来得及控制城门。这边吊桥方断，城头几杆旌旗扬起，潜伏的弓弩手现身，向下边一大群拥堵在护城河外的金军骑兵放箭。城内几队宋军左右杀出，钩镰枪大刀弄翻了十几个最末入城的金军骑兵后，将两扇城门缓缓阖上。

弓弦的崩弹声、箭矢的破空声、士兵中箭的惨呼声，接连不止的响起。众金军饥劳之师，全无防备，本待入城歇整，哪想的到宋军竟这般狡猾，使诈降之法。乱箭齐射之下，士卒惊慌混乱，自相踩踏，伤亡大片。城外的韩常睹状惊骇失色，心叫糟糕，大骂南人狡猾。他忙与几名军官指挥将士整队，组织兵士举盾挡箭，去占还没闭阖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