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八

众人纵马疾驰出了七八里地，在一片树林外发现了一堆尸体，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的躺了一地，其中十之七八是宋军的。完颜宗弼望了眼灰蒙天色下枯败的树林，朝完颜盈道：“侄女，你带人去林内探探！”完颜盈讨厌人家叫她“活离罕”，“斜烈”完颜宗弼又叫不习惯，索性唤她侄女。完颜盈应了一声，领几名骑兵方要入林，却听一阵脚步声，林内奔出了两名金兵，简单的作了个礼，问道：“我等是左元帅帐下合扎士兵，你们是哪一部的？”

完颜宗弼打马上前，道：“我是右元帅麾下左金吾卫将军兀术，你们元帅如今何在？”两名金兵以手指向南边道：“元帅正亲率部去往南方，增援马武将军！”萧澜忙驭马过去问道：“我是元帅亲卫，此处战况怎样？”那金兵认得他是不久前的领队之一，答道：“彀英将军遣一部铁甲军来援，与我合扎军两面夹击，大败了这支南兵！”完颜宗弼待他问毕，传令道：“各部速速向南，援助左元帅！”三千骑兵得令，随即沿着树林往南疾驰，马蹄扬起了大片尘埃落叶。

黎明已至，曙光照下，周围景物渐明。完颜宗弼的骑兵奔出七八里地后，迎面碰上了一支数千人的步骑，为首者骑乘一匹十分神骏的高头战马，非完颜宗翰尚有何人？两军相遇，骑兵们纷纷勒马。见到元帅，萧澜一夹马腹，催马倏地行至完颜宗翰旁，说道：“元帅，袭营之敌已经退却。”完颜宗翰面色较为难看，见完颜宗弼率军来援自己，暗恨自己这番失利。他冲萧澜“嗯”一声表示知了，趋前向完颜宗弼说道：“我部夜战失利，让敌有机可乘，有劳兀术了！”完颜宗弼道：“大兄客气了，只可惜没能早到一步，让袭营的南人遁了！”

完颜宗翰心中不由责道：“何以你不早些来！”转而一想，东路军若早来，自己未必就领他的情，暗骂了一句倒霉，说道：“兀术可先回歇息，我率部去歼余敌！”天一破晓，缠斗耶律马武的万余宋军便迅速撤入树林遁走。耶律马武心忧中军大营，毫不耽误的率骑军回赶，路上正碰上了夹击杀败西面宋军偷袭部队的金军。完颜宗翰本是率此铁甲步军及合扎士兵千余人朝南增援耶律马武，中途遇到，完颜宗翰也不回营，直接统率其向北去助完颜彀英和完颜突合速。才行了没三里地，又碰上了完颜宗弼。

听完颜宗翰欲让己部回去，完颜盈抢在四叔前头说道：“我们既然来，岂能不战便走？”完颜宗弼亦是此意，道：“愿随大兄破敌！”他既愿战，完颜宗翰怎好强赶，只得应了。当下完颜宗弼令部下调头向北，两军合为一军。完颜宗翰命步军先行回营歇息，对萧澜也道：“你且回营去歇吧，待本帅凯旋再论你功！”仗未毕，萧澜不愿先返营，说道：“恳请守卫元帅，随元帅一同凯旋！”完颜宗翰听其要留，便默允了，一挥手下令道：“全军速向北进！”

朝光之下，七千余骑兵纵马奔驰，蹄声如潮似雷，无数马头起伏攒动，鬃毛飘飞，大地隐隐颤震。约一刻多钟后，侦骑来报，再往前二里可至铁甲军交战之处，现敌军已溃。完颜宗翰派人告了完颜宗弼一声，让他率部往左，自己往右，两面迂回击之。

庞大的骑兵队伍一分为二，萧澜随在完颜宗翰身旁，四千余契丹骑兵往前绕行了一阵，但见一支近万人的宋军步骑正向西北溃退，队形杂乱，弃刃抛旗，自相践踏，溃不成军。数千铁浮屠和铁甲步兵在后穷追不舍。铁浮屠骑兵因披了重甲，又串以铁锁，大大减缓了战马的速度。眼看要让宋军逃脱，蓦地一众扛着黑旗的骑兵出现，乃是完颜宗翰亲率轻骑赶至。刚抵达的金军骑兵也不整队，径直散乱的排成一条长蛇形阵，把溃退的宋军截住。耶律马武取过马上硬弓，搭箭开弓，射将出去。狼牙箭矢射中百步外一名宋军骑兵的面门，贯穿了颅骨，从后脑突出三寸，箭带得那宋兵仰摔下马，撞倒了一兵狂奔的步兵，二人都给溃败的宋军踩为烂肉。数千金军骑兵人人拿弓放箭，矢若雨点洒落，倾覆在往这边逃窜的宋军身上，一时宋军死伤不计其数，疾行的势头顿被遏止。

骑兵鸣角进攻，四周万马奔腾，蹄声响彻旷野，竟是把宋军的惨叫声给掩下。完颜宗翰率三名亲卫居于长蛇阵后侧观看，瞧见宋军进路遭堵，后有铁浮屠猛追，侧有完颜宗弼率骑兵截击，只得转向唯一没有金军堵拦的东北方逃走。完颜宗翰哼道：“你跑得脱？”他下令道：“传本帅令，铁甲步骑回营休整，轻骑军全力追击，将他们当肉靶子射！”随后耶律马武命骑军整队，同完颜宗弼的骑军纵马衔尾追击，骑兵们直把囊里的箭矢通通放光，射得宋军哭爹喊娘，伤亡奇惨。

北人身高体魁，契丹女真人尤是，马也异常高大雄壮，比南方的战马高了一头。现下与那些相对矮瘦的宋军列阵交战，委实对比明显。萧澜暗忖：“也难怪宋军不敌，这真似大人打小孩儿！”战局已定，完颜宗翰身旁有三名亲卫和百名骑兵守护，留在原地。目送己方骑兵远去的烟尘，完颜宗翰回头，脸容阴沉的问萧澜道：“我且问你，今大营是何情况？”东师人马已走，左右皆是自己人，完颜宗翰便询问萧澜这个不可回避的事。萧澜不料元帅忽然问起这个，呆了一呆，说道：“宋军烧了帅纛和许多毡房，营内所留剩的马匹被敌人放了，弄得满营惊窜，还有那大珊蛮也……死了……”说到那女巫，萧澜语音不免转哀。完颜宗翰听到这，本就紫赤的脸色愈发红了两分，一把抓住萧澜肩膀，怒目圆睁的道：“你说什么！她也死了？”萧澜点了点头，铁面罩内他脸上的神情颇是惊讶，想不到元帅完颜宗翰这般在意那女巫，心道：“莫非……可也没见他们好过呀！”

完颜宗翰松开萧澜，大口呼着粗气，以压制暴怒的内心。心情平静了之后，下令返营。中军大营尚未收拾干净，完颜宗翰回营后瞧得这一片狼藉，暗悔自己轻敌，若是令骑军离得近些，或是多留些兵马守备，岂有今日之辱！连剌斡罕在内的十三名亲卫，战死一人；轻伤六人；还一人失踪，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亲兵们新搭了一座帅帐，完颜宗翰入帐后，便令亲兵卫士轮班，让伤者和鏖战者歇息。萧澜第一批歇息，他夜宿的军帐也给焚了，没了弓箭和一些衣袍杂物。他与一名受伤的亲卫，同给领到一座刚搭好的帐里休息。帐内有几名女真伤兵，或卧或坐，见萧澜二人来，出声打了个招呼。

二人坐在铺了毛皮的地上，各自解下盔甲。萧澜把身上盔胄全部脱下，丢在边上，只觉人似是轻了一半。他活动了下被头盔压得酸痛的脖颈，吁了几口浊气，浑身为之一畅。瞧见身上那件锁子甲，萧澜心想还好昨夜不曾脱了它，不然怕是亦要没了。过了会儿，有士兵送来饭食，萧澜吃过，遂躺下歇息。他年轻力壮，功力又深，奔波力战一宿人虽不累，可望见那多死人，心倒有些疲了，暗里祈盼早早打完仗回大同。

至午时，完颜突合速、耶律马武、完颜拔离速三军大胜归来。宋军除西南方之军安然而退外，北面、西北的两支宋军全被击溃，仅有一二成逃遁，金军戮敌三四万，获了大量兵刃甲胄。

濮阳、范县这六万宋军之所以收缩不动，乃是在等一支盘踞河北的宋军义勇主力，五马山寨的十万红巾军南下驰援。可这支军队的主力早已在大名府清平县为完颜宗辅击溃，几万人或死或逃或降，哪还能来配合？宋军诸将久等其不至，眼瞧濮州城快要支撑不住，只好就侦查到的情报，定了策略，出兵来救。昨夜开战，宋军三方皆意在声东击西，宋军料定金军在开阔地上布置主力，故在此只布了一支轻军，趁夜色牵制金军。主力一分为二，南北两面夹攻，并各自分出一支数千人的小部队，去袭完颜宗翰的大营。

宋军三路出动，金军也三路应对。南北轻骑；中路铁浮屠首次上阵，铁甲步骑单独接战。完颜宗翰原是打算派完颜拔离速去援完颜彀英，听了报告，完颜宗翰判定南边、中间的宋军均在有意拖延。他亦乐得拖到天明，便把完颜拔离速部派去北边援助交战最激烈的完颜突合速。因完颜拔离速之兵，北边宋军压力大增，本该分出袭击完颜宗翰大营的军队被金军骑兵截断，艰难地才脱走，使得北边宋军未能照约定在五更天合袭金营。

与其攻击东路军而遭西路军救援，不如直接打实力最强的西路军。宋军是想夜战牵制金西师主力，拖延待其松懈后派兵突袭完颜宗翰，一举端掉西路军主帅大营。结果北边奇袭之军未至，南边奇袭之军又被战力强悍的合扎金军击败。还是濮州城的守军侦查得西路军大营屡屡有军队出去，猜其大营空虚，突然开城门发兵奇袭，却也没能杀死完颜宗翰。待天明，金军铁甲步骑首先败敌，耶律马武、完颜宗弼追击之下，几乎灭尽西北方中路之地。完颜突合速、完颜拔速离变换骑军阵形，激战半个时辰后，将缠斗衔咬许久的北面之敌杀败。到此，濮州城外一战以宋军大败，伤亡惨重逾半而结束。

金军主力人马悉数归营后，完颜宗翰一一论功大壮。之后各军清点部下，轻骑伤亡两千余，重甲兵伤亡寥寥，合扎士兵伤亡四百余，总计三千余。合扎猛安剩一千人，完颜突合速部剩六千余人，耶律马武、完颜拔离速部各剩四千余人。这战打胜，逃脱的一两万宋军士气低迷，退往开封方向，想必不敢再来，金军算是除去了西侧的威胁。

第四天，风雨交加。金军冒雨整合兵马攻城，主攻北门，左副元帅完颜宗翰亲赴城下督战，欲一举破城。濮州城防御之物快要用尽，军民们俱有朝不保夕之感。巳牌，天空阴云笼罩，一片灰暗，冷雨淅沥沥的洒下，打在宋金两军将士身上。多日的攻城，致使城下积蓄了厚厚一层被火烧焦的尸骸，覆盖了下面布的铁蒺藜，平地高了数尺，尸臭老远便可嗅到。一阵寒风呼啸吹过，众士兵均觉冰凉透骨。尸堆上几只飞禽振翅而起，飞了几匝后复又落下接着啄尸。

完颜宗翰同剌斡罕、萧澜等六名亲卫策马立在雨中，他们后方是六百合扎士兵的督战军。完颜宗翰环视一遍己方就绪的各部，运气高声说道：“大金的将士们，这座小城，不过数千守军，却挡了我军一月之久，将士们惭愧吗？”高亢雄浑的声音传遍百丈方圆，众军默然。完颜宗翰续道：“今，敌人援兵已溃，守军也已是强弩之末，本帅亲自监战，我军今番誓要拿下此城，以雪耻辱！众将士，城破，城内的财物女人皆归你们，不胜不还！”四周万名金军一齐高声附应，杀气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