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七

那百户不敢耽搁半分，闻言立即遣人去叫另三个百户召聚手下士兵集合。眼下黑夜混战中叫喊召集兵卒甚是不易，萧澜心急似焚，见他们好一会儿才聚拢了不足百名士卒，哪里等得急？忙喊道：“快快先随我回营！快……”说话间十万火急地领着这拨士兵往中军营盘狂奔而去。金军这一突变，致使即将败溃的宋军得了喘息之机，整队后复又攻来。剌斡罕见萧澜已带人回援，便招呼剩下的金军与宋军拼杀。金军人数虽寡，可各个人高马大，勇猛非凡，片刻的工夫又把宋军压在下风。萧澜暗里焦急，不觉使了十成功力飞奔纵跃回去，渐渐与后面的金兵有了距离。合扎兵士们见他穿了一身近百斤的铠甲仍是飞步若振翅之鸿，矫捷迅快无伦，无不惊叹赞服。

须臾，疾行中的萧澜听见马蹄之声，似有几匹马自前头奔来。萧澜打汉话运气喊道：“前头谁在马上？我是萧澜！”话音饱含真气，远远传了出去。萧澜之所以用汉话，是怕那马上坐得乃是宋军。随后萧澜闻得“吁……”的一声，似是那人勒马止蹄，接着有人以金国语大声问道：“萧澜，前头是何战况？”这声音非别人，正是完颜宗翰。萧澜听得完颜宗翰无恙，心里大石落地，他循声来到完颜宗翰旁，报道：“前头我们遭到敌军夹攻，分头力战，宋军正该败退，我军却发现中军遇袭起火，我急忙带人赶来，现不知是何情形！”

周边漆黑一片，略略可见完颜宗翰骑在那匹青鬃神驹之上，身边十余名亲兵护卫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完颜宗翰还失了一只靴子，一众颇是狼狈。完颜宗翰微一叹道：“倒是本帅拖累你们了！”萧澜忙道：“元帅切勿如此说。”他回身用金国语大叫了数声，召唤与自己同来的合扎士兵到这来护卫元帅。之后问道：“元帅，发生了何故，宋军自哪里偷袭过来？”完颜宗翰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从城里！”眼里骇人的精芒一闪，内心铭记了这份耻辱。萧澜不由讶道：“从城里！”完颜宗翰此语实出了萧澜的意外，谁曾料被打得龟守在濮州城内的守军会在后半夜出来袭击，且恰好趁西师中军空虚的时候。

没多久百余名金兵举着火把赶至，将完颜宗翰团团护起。萧澜见随完颜宗翰到这的兵卫不少负了伤，未及包扎的创口正渗着血，暗叫今夜真是好险。完颜宗翰瞧有一二百士兵赶来，果决的下令道：“萧澜，中军大营余部仍在与敌奋战，敌不过数百，你速率百人前往增援！”萧澜不想元帅叫自己率人去回援中军营寨，道：“眼下我军兵力暂乏，我若去，元帅恐有危险！”完颜宗翰不耐的道：“勿要多言，本帅无险，你速带人去中军增援，不可抛下他们！”军令已下，萧澜只得遵从，遂将这里的合扎金兵带走了一半，回援中军大营。完颜宗翰领另一半士兵向西行去，与剌斡罕会合。完颜宗翰地位超然，纵使武功高强也不敢犯险与偷袭之敌拼杀。今夜他算得是遭了毕生的奇耻大辱，由亲卫保护逃遁出营后，不往北不往南，专向西来，便是想要迅速找到自己的合扎猛安主力，亲自督战击溃敌人后，再回师去救中军营盘。

萧澜率近百人一路赶回中军，大营愈近，前头火光愈大，并有喊杀之声传出。沿途遇着不少受惊的马匹乱窜，萧澜让兵士安抚骑乘上，自己也骑上了一匹。他驾马行了一阵，中军大营即在眼前。只见完颜宗翰的六尾帅纛已给人斫倒，营内帐篷大都起火，到处是激战的军兵和尸体。营里所留的几百匹马被人放了缰绳，受火焰之吓四散奔窜嘶鸣，场面极是混乱。

萧澜呼喝一声，率后面的军士杀入，运功大叫道：“元帅命我来援，众军奋战，杀光宋兵！杀……”这一声喊传遍营寨，一二百名拼死抵抗的金兵闻之士气大振，呼喝着与袭营的宋军搏杀。萧澜策马倏地入营，虎狼剑顺势斩倒了营内的一名宋军。萧澜首次在马上杀人，只觉不若徒步容易。他心知此刻情形紧要，不容松慢，便翻身下马，来和宋军拼杀。火光映得虎狼剑上的血迹现出一片红光，萧澜功力精深，不感疲惫，在大营内遇敌就砍，虎狼剑每每连敌人兵刃带身体的斩断，骇得人心惧胆寒。

萧澜纵不懂那些武学的精妙招式，单靠冰火阴阳也已可臻当世顶尖之流。他不按招式，全凭内功挥剑砍刺，且有盔甲护身，这群宋军功夫平平，哪是敌手？转眼之际十几人魂归黄泉。突袭的宋军将官黑巾蒙脸，骑着一匹战马，一手提矛，一手持宋军赤色大旗，在营中空旷处指挥。其心下测算时候差不多了，兼有金人的援军杀来，旋即下令撤退。

四周喊杀、惨呼、马嘶声不绝，萧澜一路杀至大营中心，见宋军士卒收拢欲退，暗思是否单人持剑追击，这当儿他陡然听见一旁有人打金国话语气激动的道：“你们来杀我啊……来杀我啊！”转首望去，却见那黑衣女巫挟着一名宋兵，手握短刀抵刃在其颈上，跨过几具金兵尸体，朝对面五六名宋军逼近，口内近似癫狂的大喊。萧澜移步往那女巫靠拢，不料那女巫见萧澜来，鬼叫了一声，一刀把裹胁的宋兵杀死，之后抛了短刀，向那几名宋兵奔去，竟是要去送死似的。萧澜大惊，身子急急掠出，叫道：“你找死吗！”

那几名宋兵瞧那黑衣女巫往自己这边扑来，便挺枪挥刀砍刺。蓦地一条黑影纵至，正是萧澜。数声兵刃相击后，几人的刀枪俱折。萧澜断了敌刃，一鼓作气的欺上前，虎狼剑暗芒暴涨，倏忽斩下了半个脑袋，紧接着矮身一腿将另三人扫倒。还两人见势不好，退步要走。萧澜迈腿欲追，握剑的右臂却被人拽住，随后听得那女巫冲自己叫道：“你这混帐，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不让我这肮脏的人去死，还是你也想玷污我……哈哈哈哈……你们都是肮脏的畜生……”萧澜给她拽得回过身，只见那女巫松开自己，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不知所云的大喊大叫，“你是神吗！你有灵吗！”她一手护胸，一手指向边上一团烧得将熄的火焰，又指着一块烧焦的烂木。

“可耻的畜生们把你当神拜，把你这俗物凡物造成神来拜，是何其的可笑！哈哈……”女巫哈哈的仰头大笑，眼神涣散，像是已经疯了。“他们把你们造成神，来骗人作恶，你们若是有灵，便取了他们命吧，他们都是畜生，是恶人！”

“愚昧的人拜你们！恶人造一个他们便拜一个，把无辜之人杀死祭祀，我无辜的亲人啊……你们死的好冤啊！”女巫俯身双手掩面，由狂笑变作哀号大哭，“他们把一个个人逼死，把一个个人玷污，无尽的天啊，若你有眼，罚他们吧，世上若真有神，求你灭尽他们吧！”

“神啊，天啊，求你怜我悯我！他们逼我污秽，求你洁净收纳我肮脏的灵魂！”女巫霍地拾起地上一杆折断的枪头，刺入自己胸口，身子伏地抽搐了几下，就此魂兮归去。

这些天萧澜金国语日渐精熟，女巫之言迅快疯癫他仍能懂得大意，闻她语中充满愤恨、凄苦、悲怆、无奈，萧澜内心大为震惊，呆愣在原地，连宋军撤退亦未注意。见她自杀，才回过神，想救已来不及，心中恻怛，不禁摇头叹息了一声。那女巫一生遭人逼迫，受了许多屈辱，苟活至今，早萌死念，这番随军出征，已是极不愿意，一路上见到无数士卒丧命，心里激荡悲哀，恨不得就死了，好离开这个污浊的人世，可又怕完颜宗翰怪罪自己族人，故迟迟未敢自绝或是逃遁。今夜宋军袭营，对她而言实是大好的寻死良机，摆脱了护卫自己的金兵后，本该顺利死于宋人之手，却让突然冒出的萧澜坏了事。她恼恨之下，对着萧澜大骂，神志随之混乱不清，激动中忽笑忽泣，骂出了多年压在自己心底的话，之后猛地拾枪自刺，命亡魂销。

四周宋兵撤离，萧澜走到她尸体旁，垂首怔怔注视她被黑纱遮住的脸庞，心里有股道不明的哀伤。忽想揭下她面纱看看她是何模样，但又有些不敢，踌躇再三，终是未曾下手，心道：“她是丑是美与我无干，我何必费此心思！”半晌，几名合扎士兵奔了过来，见此情形，均大骇道：“大珊蛮被南人杀了！”女巫的死状，像是被人用枪刺入了胸口，自然的以手抓住枪头，再折断了枪杆一般。那一幕除萧澜外无别的金国人瞧见，几名金兵哪晓得内中曲折，皆认定是宋兵所为。萧澜也未说破，兀自想道：“她……倒真是可悲！我比起她来，不知好了多少……”

不多时，东天泛白，天色将明。中军大营内遍地是人马的尸体，血腥与烧焦之味扑鼻，两名百户分头指挥着余部士卒清理。萧澜随手牵来一匹马骑上，正要去寻元帅完颜宗翰，蓦地一阵马蹄声传来，仔细望去，只见一大群骑兵驰入大营，为首者白马白袍，眼角有颗小痣，萧澜认得那是东师的四殿下完颜宗弼。

瞧一人披了铁甲乘马立在营内，完颜宗弼便策马到他面前，问道：“你们元帅呢？”萧澜答道：“我亦不知，正要去找！”他话音一顿，想了想后解释道：“中军遭袭，我回援时半路遇着元帅，元帅令我率一部人来救大营，他则与我相反方向而去，现应在西边剌斡罕亲卫长那里！”完颜宗弼点了点头，其旁边一身男儿戎装的完颜盈见西路军帅纛都给人砍倒在火中烧坏了，忍不住语气嘲讽的道：“竟然连大纛都折毁了！”昨夜西师两万将士尽出，大营遭袭，帅纛被斫，实属无可奈何之疏。己军通宵奋战，一夜未休，到了还受人奚落，萧澜暗暗不悦，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将军若无事问，我去寻元帅了！”完颜宗弼刚要说一并去寻完颜宗翰，哪想完颜盈蓦地来这么一句，早知不带她来了。完颜宗弼瞪了她一眼后，向萧澜道：“你且带我去寻！”萧澜不好拒绝，应了一声，策马带路。完颜宗弼率所部三千女真骑兵绕过大营，同他直趋往西。路上萧澜问道：“将军来时可遇着了宋军？”完颜宗弼道：“我南边来，不曾遇着。”

东师攻城虽久，但伤亡的大都是汉人兵士，女真精锐未曾有损。昨夜闻报西北面的宋军与西师夜战，驻扎城南的完颜宗辅本想派兵援助，转念一想那样完颜宗翰恐会不悦，且西路军兵强马壮，野战岂对付不了区区几万南人？那时便没有发兵。待得知西师的中军大营起火，留守值夜的完颜宗弼立即率了三千骑兵来援，却是晚了半刻，没能截着宋军。萧澜估摸这会儿那支宋军该入城了，他身为亲卫，心里也觉遭了大辱，可惜偷袭的宋兵撤退之际他无兵可调，不然真想追击。敢以数百步军趁虚而入，虎口拔牙，末了还安然遁走，叫己军颜面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