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六

五日之后，东路军余部尽至，七万部队开始第二次攻城，往后的二十天内接连强攻三次，夜袭两次。金兵伤亡逾万，可濮州城军民拼命死守，城池仍不能拔下。而在金兵不惜伤亡的攻城之时，宋军在濮阳、范县的六万军队却没有半点儿动静，不知在等些什么。完颜宗翰的骑兵不能攻城，干待了近一月，他心头恼怒，暗定了屠城的心意，好威慑其他州府。

在战乱之年，屠城乃是常事，其目的是为要震慑敌军，好使其他城池的守军不敢顽固抵抗。屠一城，以降十城、百城。这天夜晚，萧澜吃了饭，随完颜宗翰在前、后军营地巡视毕，刚回中军大营，便见一条黑色的人影正对着濮州城方向，叽呖咕噜的不晓得念些什么，身子忽躬拜夜空，忽蹲下张臂仰首，似很是激动。那女巫从中军随行到此，近来日日早晚这般。连日攻城的惨况萧澜也晓得，猜想她应是在为亡者祈祷。

完颜宗翰瞅了那女巫一眼后，步入帅帐。不料他刚刚坐下，众亲卫还未各自站好位置，蓦地有一名亲兵奔进帅帐，报道：“禀元帅，斥候报，西北面有大量宋军行迹，正自正北边和西北两面向我军营盘奔来！”帐内众人闻言均是心头一突，完颜宗翰霍地起身，急问道：“敌离此多远？”那亲兵道：“是二十里外侦查的斥候队所报！”完颜宗翰听罢，大步向帐外走去，众亲卫立即跟上。天空阴云遮蔽，夜黑风高，星月无光。完颜宗翰出了帐，凝目望了望漆黑如墨的西北方。他启口正欲下令，又有亲兵呐喊来报：“元帅，二十里外斥候侦知西南方有大批宋军向我军而来！”

“适才那应是范县的，这是濮阳的，南人想三面合围……”完颜宗翰手捋虎须，一思索后，令道：“命前军、后军耶律马武部、中军铁浮屠、铁甲猛安步军立即出动。甲军步骑居中，不得离营十里；前后军骑兵居两翼，不得离营十五里。三路迎击南军！”宋军竟又夜里出兵，完颜宗翰心下暗道：“便是夜战也必胜你！”数名亲兵奔去传令，完颜宗翰又令道：“后军拔离速部与本帅合扎猛安今夜不休，整装待敌！”萧澜估摸着等会自己应要上阵，便告了完颜宗翰一声，去住的毡帐取铁甲穿上。不一会儿只瞧他穿着一套黝黑厚重的盔甲走来，这盔甲虽重，但萧澜功力高绝，实也不受多大影响。他立在完颜宗翰身后，感觉甚佳，隐隐期待着穿这一身上阵破敌，右眸不禁从铁面罩内射出黑宝石也似的神光。

须臾，西师主力包括铁浮屠在内纷纷出动，仅留下合扎猛安护卫中军营地。完颜彀英披上铁甲，骑上马匹，率铁浮屠和铁甲步兵出击。完颜突合速、耶律马武二将接到命令，各率骑军出营。一时间马蹄声如潮，地面亦微微颤动。完颜拔离速五千女真轻骑，合扎猛安一千四百女真勇士全体整装待命。完颜宗翰稳坐帅帐内，垂首目视案上地图，等着各军的战况消息。众亲卫侍坐在旁，大帐内静得落针可闻。西路军营地的西北是平原开阔地，完颜宗翰料宋军没胆子在这碰他的铁甲军。正北、正西、西南皆是森林，其中北边的林木已给伐尽，完颜突合速部无所阻碍，自是能进能退。唯西南方敌人可隐于丛林，有些变数。

完颜宗翰这一等便是整整两个时辰，直至五更了也无确切的胜负消息。斥候报西南边敌军隐入树林鼓噪，耶律马武不敢轻入；西北方的宋军轻骑与甲军游斗，都破不了彼此；北边的宋军步兵结阵固守，完颜突合速夜战不利，吞之不克，互有死伤，完颜宗翰调了完颜拔离速五千骑兵去增援也未起作用。竟是三面皆在僵持，似是要天明后才能决出胜负。

又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快到卯初，忽有一声哨子般的尖锐响音传来，半晌后又响一声。沉思中的完颜宗翰稍稍一惊，他抬首望向帅帐的幔子，但见一名亲兵奔入，急急报道：“元帅，远处哨兵放鸣镝示警，西南方向有数千敌人突入，绕自西边而来，直犯我中军大营！”完颜宗翰低头一瞅地图，拍案骈指喝问道：“耶律马武何在！”那亲兵给吓得心头一震，呐呐说不出话来。此刻又一名亲兵奔入帐内，道：“禀元帅，耶律将军派人突围来报，他部主力已被突然发动进攻的敌人缠住，暂脱不得，且现有一支敌军向中军攻来，请元帅小心防备！”

完颜宗翰当即起身，命令火速通知完颜彀英分派六百铁甲步军掉头回兵围歼这股袭击中军之敌；剌斡罕领萧澜等两名亲卫，率营内八支谋克迎敌，不可使敌犯至中军大营。剌斡罕略有些担忧的道：“元帅，我西师精锐皆出，大营空虚，你岂不危险？还是速去请三殿下，或者调拔离速将军来增援为妥！”完颜宗翰摇头，道：“勿要多言，速速出兵拒敌！”东路军连日攻城，疲惫、伤亡不堪，西路军则休息了二十天，今夜乃是初战，完颜宗翰怎好意思要完颜宗辅增援？况且事态紧急，完颜拔离速也非说到就到。完颜宗翰看出这已是宋军战力之极限，只需挡住这支突入的宋军，待天色明，西北面的铁甲军及北面完颜突合速、完颜拔离速的骑兵便能迅速破敌，从而增援西南方向的耶律马武，以获全胜。自己身边哪怕仅有两支谋克，却是无险。

元帅主意既定，剌斡罕不好再说，同着萧澜在内的两名亲卫去领八支谋克出营迎敌。萧澜穿着这一身厚重盔甲枯坐近三个时辰，本以为是白费工夫穿了，好在终于有仗可打。当下抽出虎狼剑，跟随剌斡罕领八谋克、一千一百女真精锐步兵，由斥候指引向西方寻敌杀去。夜风寒冷，“呼”地刮来一层波浪般的败叶，簌簌声带着一股肃杀之气。金兵人人背弓箭执刀斧，每个五人队举一支火把，战前的紧张使其全没困顿之感。金军列成八个小方阵，一支谋克为一阵，两排前后各四阵。剌斡罕率军向西大概走了二里地，就见前方树林内有星星点点的一片火把之光，他止步下令道：“传令大伙，对准前方，放箭！”

各百户迅速吩咐整队，前排四谋克取弓放矢，随即五六百人张弓搭箭，雨点般的箭矢飞射向前方树林。萧澜提着虎狼剑，目瞧着己军放箭，稍有些暗悔怎么没把自己的弓箭带来。七八轮箭矢射去，前头火把之光仍旧密集，剌斡罕正要命军队冲锋，却骤然听见有人以金国语大喊：“南人杀来了！”剌斡罕一惊，转身朝那发声处看去，正撞上一名百户。四围杀声随之大起，那百户指着一侧叫道：“亲卫长，南军自侧面攻来了！”

话声甫落，又一名蒲里衍奔来，急报道：“南军攻我侧翼！”剌斡罕厉声喝道：“不要慌乱！”他瞧了瞧左右，见火光杂乱，人影憧憧，敌军两路夹攻，己军两翼最外的四个方阵均已和敌军短兵相接。剌斡罕当机立断，对身旁的萧澜道：“你我分兵，你带四谋克去破了那方之敌！”说着手一指右方。萧澜知情况危急，也未拒绝，执剑反身快步奔行，知会了几个金军军官，率军前往拒敌。

剌斡罕见他率兵去了，自个儿也忙率军御敌。阵势中间四支谋克两人各领一半，分头增援外侧遭到攻击之部。萧澜头次担当领率之任，暗里虽感重责压心，但他学过点兵法，又能冲锋陷阵，所以自忖可担得下。他大步冲在最前，学着喊道：“前进者生，怯战回顾者死！”众兵士大声应是，萧澜又高声喊道：“杀！你们杀一人，我杀两人，杀！”

似是身体内的戾气给唤醒，萧澜现杀敌之欲甚浓。他步子快若飞马，一跃纵至前头两军的交兵处，单足拄地，双手握剑，身体倏地一旋，只见得幽暗中虎狼剑划了一个圆弧，黑芒闪晃，一霎间四名宋兵血溅丧命。这些合扎士兵，论战力在金军内数得上最佳，骨子里野蛮强悍，瞧突冲之人如此豪勇，众金兵无不大声呐喊，不畏死的奋战杀敌。借着敌我两军火把的光照，萧澜见这伙宋军各个身穿皮甲，头戴斗笠亦似的圆顶范阳毡帽，无一人是百姓打扮，暗忖其是宋军精锐。

萧澜重铠甲护身，丝毫未有顾及。因戴了铁盔面罩，无法吹气伤敌，便聚寒热内力于剑上，挥刃乱杀，直好似虎入羊群，势不可挡。一阵杂乱的兵刃碰击和吼喝声中，十几名宋兵被他砍得肢残体断。此处宋军人数尽管多于金军，然金军战力之强，足可一敌三四，转眼间即把之前略微的颓势扭转。萧澜连着杀了数十人后，已再无敌敢近前。宋军士卒见他披了一层厚甲，刀枪不入，黑夜中犹如一尊战神，纷纷退避三舍，军阵溃败之兆大现。萧澜昂首瞧漆黑的半空上似有敌军旗帜，迅即提着淌血的虎狼剑朝那杀去，欲将敌旗斩断。萧澜口内呼喝不止，唤己军发奋冲杀，他大踏出七步，竟是未曾有人来阻。萧澜人在最前，借着宋军所持火把，瞧见扛旗的那名宋兵在两丈外。正杀向那扛旗之兵，不想那宋兵睹状大骇，迳自反身逃窜，大呼求救。萧澜纵跃而起，疾追那扛旗士兵。他一跃三四丈，两下落在那宋兵身后一尺，举剑砍下。怎料虎狼剑离那士兵尚有二尺，蓦地一道寒光映入眼中，瞬息间一柄长剑从侧面刺来，快若电掣，直取萧澜铠甲不能护及的右眼。

左目已废，右目萧澜自是不容闪失。他当下倏地变招，人一偏，虎狼剑横削右侧来人。那人亦非泛泛，大鸟般腾起，长剑寒芒仍指向萧澜右目刺来。萧澜横移半步，挥剑去格，那人凌空长剑疾划了几个圆圈，抖出一片白芒剑影，刺在萧澜盔甲之上。且闻一阵急骤的金铁交碰之声，那人徒劳在萧澜盔甲上刺砍了十几下后，左掌悄然推出，印在萧澜胸口。对方招式精妙，萧澜冷不防的被他一掌打中，只觉一股大力袭入胸膛，呼吸不禁一滞。幸是萧澜内功深湛，他猛一挺胸，阴阳真气直将那人反震退了六步，并吐了一口浓血。

萧澜全身上下除手足外仅露眼睛，那人刺其右眼不成，本要虚招迷惑，猝发一掌以内力震毙萧澜，不想萧澜的内功远胜于他，那人一掌击去非但未能毙敌，自己反给震伤。那人收步后横剑当胸，双目紧盯着一身黝黑铁甲的萧澜，口中喝令道：“整队，各部整队！逃遁者杀无赦！”萧澜瞧他头戴范阳帽，墨甲红氅，长脸短须，神色毅重，透着几分忠良之气，暗道应是个将军。

周边宋兵为金兵杀得不住退后，萧澜待要趋前与那红氅将军搏杀，忽有一人奔到他身侧，叫道：“亲卫勇士，元帅那似是出了事，咱们回兵看看吧！”乃是一名百户。金军纪律严谨，说是由萧澜暂率，无他首肯，百户们均不敢先退。好在萧澜就在近处，若是远，可犯难了。萧澜闻言一惊，转身快步行出十几步，脱离混战的人群，举目望去。中军大营地势稍高，却见那里正冒着不寻常的火光，显是遭了敌袭。萧澜瞧得心头大凛，顿足叫道：“不好！”他无暇想是哪来的敌人袭击中军，如今三军主力尽出，完颜宗翰身旁仅三百人，极是危险。他赶忙手一招，催促道：“快，召集士兵回去护卫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