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四

壶关两山夹峙，中有一空断处，形似壶口，故得名。地势极为险峻，乃太原之屏障，自古即是天险。早年辽帝耶律延禧势败，欲逃往西夏，身为宗室的耶律怀义谏止，却未有效，无奈盗了一匹御马，来降金军。后随完颜宗翰西路军征伐，建了不少功勋。耶律怀义仅有五千步军，三千在隆德，两千在壶关。附近游弋的八字军却有数万，双方实力相差，耶律怀义恐有失，只能守在城关，妄动不得。

大军分驻城外，一众将帅在亲兵簇拥下来到耶律怀义的暂住之地。耶律怀义备了酒食，且收拾了一间厢房供完颜宗翰下榻。众将帅坐席食间，耶律怀义告诉了完颜宗翰此处的一些近况，曰这里城关险固，北有重兵坐镇大同、太原，东有完颜宗贤陈兵河上，一旦有变就能增援，总得形势安稳，太行山宋军虽多，却不敢来打城。完颜宗翰有意发兵剿灭盘踞此周围的八字军，问策耶律怀义，对方却道：“不瞒元帅，这山绵延近千里，沟壑无数，这伙南军若是与我军列阵厮杀，单是五千骑兵便能重创杀尽，可其匿于山涧遁藏，扼守深谷险要，我军纵有二十万之众，恐也难灭！”他语音一顿，话锋转道：“以属下之见，当图远略，将四处州府田地尽占，严禁百姓与其暗通，并以仁治民，多加招抚，长久下去，彼军若不归顺，无粮自灭。”

完颜宗翰皱眉不言，他想调集重军速灭这支宋军以消隐患，却是全无良策。耶律马武饮了一碗酒，说道：“元帅，今大势南趋，不应在此多损兵力，还是多加招抚为是。”完颜宗翰想来也无办法，便即传命各州府县城派人加大利诱招降。但听耶律怀义谏道：“元帅，我军所过，常掠乡民妇女，此会招致南朝百姓之恶，一者伤天和，二者不利我朝统治安抚，属下深觉不妥，望元帅适度约束之！”听闻河北还有一支规模不小的贼军，若是发兵硬剿，不晓得要费多少兵马粮草，耶律怀义深晓如要吞宋疆土，须得怀柔安抚才是上策。萧澜等六名亲卫刚在隔室吃完，来换另一拨亲卫去食。萧澜立在完颜宗翰身后，闻得这句，眼露赞色，心道：“这位将军说的当真对极！”完颜宗翰凝目注视耶律怀义半晌，之后说道：“我军古来习俗如此，我知你言有理，然一时难改。”塞北人民风彪悍，性子粗直，哪有中原王朝那等礼教？抢劫能充军资，弱彼肥己，对塞北人而言实乃是常事。

完颜拔离速不悦的插口道：“那还何用你等地方官吏来抚？”完颜宗翰挥手制止，道：“怀义乃是好谏，你休要恶言！”完颜拔离速哼了一声，自顾吃酒肉。耶律怀义知元帅完颜宗翰已明自己之意，于是也不再言。金军在隆德驻了旬日，待完颜银术可自太原补充了大批粮草至此后，拔寨启程。两名伤重的亲卫留在隆德休养，完颜宗翰的亲卫队由是减为十三人。宋军士卒不精，欠训练装备，统帅又调度失策，根本非金军西师之敌，不能阻挡。完颜宗翰三万大军过了隆德府，往东北行大道，经黎城、涉县，转向东南，一路平顺，沿途百姓望风降之，未遇什么大仗。第十二天抵磁州境内，再三天后在相州与磁州之间的一座小镇与完颜宗贤会兵。

完颜宗贤模样俊朗，有几分中原人的风流潇洒之气，他和完颜宗翰一样，同为金朝宗室贵族。完颜宗贤和完颜昊两部加起来本不足四万人，可陆续征召汉兵，招降了十几支贼寇以及被宋帅杜充排除的义军后，大半年间竟是扩至十万多人，单完颜宗贤一部便有五万余人。这些金军常打劫村镇，以掠军资，仿如蝗虫一般，致使黄河北岸许多民众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他麾下的塞北军有八千人，以这支军队为基干，将部队分为两部，三成兵力布在北侧，主力在南围攻相州，苦于缺攻城器材，汉人军战力又弱，才迟未攻下。

众将在一间农舍会晤，完颜宗翰问及开封府宋帅杜充的兵力部署，完颜宗贤说道：“杜充将南军十余万主力收缩至河南一带防守，我军在河北攻打州府，他全然不管，据来降者报，昔日宗泽所募的百十万义军多不受其信任，遭之排斥，离去者甚众！”完颜宗翰大喜道：“果真如此，我大军可趁势将河北之敌尽灭！”真少了杜充的留守司主力干预，对付那些缺装备欠训练的乡勇则容易许多。完颜宗贤亦笑道：“我军势头正劲，宋军只得凭城坚守，夜晚搞些偷袭而已，若是陈兵野战，岂是我大金之敌！”众将领附声笑了笑后，完颜宗翰道：“讹里朵的东师如今何在？”完颜宗贤敛容道：“昨日收到来报，三殿下的主力已在博州，正向南进。”完颜宗翰点了点头，当即吩咐人快马联络完颜宗辅的东师。

议罢军事，天色入夜，完颜宗贤命士卒呈上了一大桌子糙米饭拌野菜，微笑道：“饭食简陋，请元帅与众将军用！”众将自过了涉县东来，沿路已被掠夺得干净，少有美物可吃，本以为完颜宗贤会给备些好酒好肉，不料竟也是粗陋之食。众将一时都面面相觑，完颜宗贤笑道：“元帅，我军中自上至下皆食这些，说不得委屈众位了！”完颜宗翰道了句“无妨”，直接取过一分开吃。众将也随之各自食用。

时至秋末，黄叶满地，战火所过，乡镇田野废弃，原本是丰收之季，如今却分外显得萧索荒凉。西师大军在小镇上过了一夜，次日一早即向南开往相州城下。途中完颜宗翰接到完颜宗辅消息，曰正与宋河北义军之主力对峙，约旬日可破，待败敌后再行南趋会师。完颜宗翰得信后，引大军在相州城附近扎下休整。相州城受困日久，完颜宗翰亦不强攻，只等其粮乏自破。

过了数日，完颜宗辅派人送来消息，曰在大名府清平县大破宋军，斩首万计，降数千，今已率军南来，约会师于开德府或濮州。完颜宗翰听罢报信，瞧了一会儿地图，之后打发信使回复完颜宗辅。完颜宗翰心下计算路程，命大军准备五日后开拔，并吩咐将后军部队全留在此，自己只率完颜突合速的前军，完颜拔离速、耶律马武的左、右军，并中军铁甲步骑、合扎猛安两万人出发。个人携三日口粮，往东挺进，与东师会合。

入冬，寒风大作，席卷起片片枯败之叶摇曳飘飞。黄河浊浪，滔滔奔流入海，波涛一去再不复还。西路军马匹甚众，完颜宗翰留了一部马匹在相州，这两万大军疾行，仍有七万匹马，人人乘骑，余马驮重甲或换乘，行军迅猛。完颜宗翰披甲驭马，率大军朝黄河渡口黎阳津飞速而行。正是午时，离渡口还三十里地，前军驰来了一名骑兵，报道：“元帅，斥候来报，四殿下已率四千军夺下前面渡口，架好了浮桥，等候元帅！”完颜宗翰笑道：“哈哈，兀术亲来接了！”口粮仅剩半日，若不与东师会兵，便得去劫掠开德百姓了。完颜宗翰闻讯毕，即令大军尽快前进，赶赴渡口以会东路军。

半个时辰后，完颜宗翰抵至黎阳津渡口，眼瞧那奔腾不息的黄河水，心中豪放，忍不住长啸一声，暗道：“大河啊，我黏没喝又瞧见你了！”完颜突合速的前锋部队已开始踏桥过河，完颜宗翰策马游走在河岸边，众亲卫骑马跟随。少顷一名骑着白马的武将领一队骑士近前，向完颜宗翰行礼。只见他年在三十五六，浓眉大眼，轮廓分明，长相雄武不凡，极具男子气魄，右眸角有一颗黑痣，正是太祖完颜阿骨打第四子，完颜兀术，汉名完颜宗弼。

“大兄，一路顺否？”完颜宗翰是已故国相完颜撒改的长子，论辈份乃是完颜宗弼的从兄。完颜宗弼三年前随完颜宗望伐宋，破敌数万，同属对宋主战的强硬派。完颜宗翰对这个跟随完颜宗望、完颜宗辅攻宋，勇猛克敌，战绩颇佳的完颜宗弼大有好感，见他率军来迎自己，很是欢欣，笑道：“这帮南人只会偷偷摸摸，龟缩躲藏，伤不到我！”完颜宗弼多次南攻，深有同感，他笑了笑后，调转马头，与完颜宗翰并辔，挥左掌握成一拳，说道：“开德难克，三哥哥已经率军趋往濮州，直等大兄前去议定大略，好破敌陷城！”完颜宗翰展臂指了指阴霾天空下的远方，说道：“开德即在眼前，我意拿下此地，充些粮草，再赴濮州会讹里朵不迟！”

完颜宗弼道：“大兄，开德城池有备，闻报又有东京开封的南军来援，不易轻克，论粮草濮州亦有，还是先前往濮州吧！”大军过了黄河，到了对面的白马渡口后，完颜宗翰心下不甘，命麾下骑兵去劫掠四围村镇夺取所需粮草，杀光反抗的宋军。忽想起耶律怀义之言，又改命征粮，付银钱购，勿伤百姓。萧澜跟在完颜宗翰身侧，听他下此命令，暗喜完颜宗翰没忘耶律怀义的劝谏。

金军陷了几个乡镇村寨，降、杀了近百宋兵，又欲攻击开德府城，见城池确已有备，己又全是骑军，不易克城，完颜宗翰于是命大军向东，与完颜宗弼部朝濮州方向行进。骑军行动迅速，途中又有东路军哨探指引，一个下午便至濮州。完颜宗翰乘马率亲卫驰在前锋部，遥见前方苍茫暮色下飘扬着一面六条豹尾的黑色帅纛，心知到了。过了片时，完颜宗翰到达东路军的营寨外。他未急着进去，而是待来此的西路军众将与完颜宗弼到齐后，才下马率诸将及亲卫入营。营内篝火通明，不少士兵在烤着肉食烹饭，油滴火中的烧烤香味四散，炊烟迷漫呛人。

金朝初期以诸勃极烈为中心，凡事众议以决。太宗完颜吴乞买乃都勃极烈，即皇帝；皇储谙班勃极烈，今乃完颜斜也，任都元帅，名义上总领天下兵马；完颜宗翰为移贲勃极烈，掌一地军民实权，位第三。此时金朝是部落的兄终弟及制，故太祖阿骨打崩，由弟吴乞买继位。这一代终绝，下一代则在实力最强的家族中选嫡继承。

众士兵见完颜宗翰大步行来，均为其让路，完颜宗翰直入右副元帅完颜宗辅的帅帐。守在帐外的一名军官作礼道：“右元帅已在帐中候，左元帅请入！”完颜宗翰乃移贲勃极烈，金国的第三号人物，论战功无人可比，更手握一方军政大权，威高势强，有时连当今圣上完颜吴乞买都让他五分。瞧是个蒲里衍迎自己，完颜宗翰颇是不乐，神色倨傲的“嗯”了一声，双眼睥睨的领着身后诸将与十三名亲卫大步踏入帐内。

帐内摆了两排长长的座位，左侧一排全空着，右侧一排则只空了一个。坐左排首位者银箍环额，耳戴金珰，双眸炯炯如隼，黑脸浓髯，鹰鼻阔口，高壮的身体上披着黝黑铁甲，系一件皂色大氅，甚具熊虎之姿，威严凛然，人望而敬畏。他正是今金国东路军主帅，接替死去完颜宗望的太祖阿骨打第三子，完颜讹里朵，汉名完颜宗辅。

亲卫跟在武将之后，萧澜不禁向左侧一排将领瞧去，却见各个均是两边太阳穴高鼓，精神奕奕，气定神足，面相凶悍的豺狼虎豹之将。唯有坐在末位的是名约十四五岁，着甲佩刀的女孩儿，她一双大眼睛漆黑明亮，紧盯着龙行虎步而过的完颜宗翰，眼神中似透着些不服气的味道。完颜宗弼回到自己的座位之上，完颜宗翰与完颜宗辅互相见礼，随后走至右首那属于自己的座位坐下。完颜突合速、耶律马武、完颜拔离速、完颜彀英等众西路军将领连同一干亲卫，纷纷向以完颜宗辅为首的东路军将领见礼。

当下亲卫们自去守在帐内一侧，众东路军将领一一向完颜宗翰行礼。右侧一排第二座上的一名将领站起，他身材略胖，面貌宽和，予人敦厚之感，乃是左监军完颜昌：“挞懒见过大兄左元帅！”第三座一名灰白虬髯垂胸的老将起身，是太祖阿骨打异母弟，左都监完颜阇母：“阇母问左元帅好。”第四座上是完颜宗弼，已与完颜宗翰见过。第五座上起来一名四旬年龄的黄脸悍将，乃是曾一日三败高丽重兵，以千人破数万契丹勇士，多次从破宋军的斜卯阿里：“阿里见过左元帅！”第六座上站起一名仿若黑铁铸就的将领，是原辽之归降猛将赤盏晖：“晖拜见左元帅！”、“伯龙拜见左元帅！”、“挞不野拜见左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