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四

这条秘道颇为曲折，先是向地下延伸，之后再转而向上。众人行了良久，陆醉见这地上似乎没有人走过的痕迹，不由心下怀疑，但想想亦不可能再折返回去，惟有硬着头皮往前行了。萧澜之前在那条漆黑的秘道里尚无所觉，此刻他背着钟芷素温软的身子，内心之中竟有些荡漾。他正因心头的浮想感到羞愧时，骤闻一个苍劲雄厚的声音犹如铁锤撞钟般响在秘道，吓得萧澜猛地一惊，只听那个声音道：“萧万里、陆醉，两个西宗的鼠辈，速速给本座滚出来！”

萧万里、陆醉二人相视一眼，均知此人乃是明教北宗“日月”教主，“天君”石墨龙，两人听他声音居然能如此清晰的传至秘道，暗自都惊讶不已。萧万里可听不得让有人如此辱骂自己，立马着急了起来，叫道：“走，咱们赶紧出了这地道，去会会他！”几人随即加快步子前进，那骂声却不断的回荡：“萧万里、陆醉，速速滚出来，莫丢了我明教的脸！”闻他连骂不歇，萧万里大怒，运气大吼了一声，但听得吼声如雷，震人心魄，直传至秘道外头。萧澜耳鼓生痛，心跳加剧，钟芷素被这的声音震得亦是骇然莫名，不觉双臂搂紧萧澜的脖颈。

因体内伤势触动，萧万里疼得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他快步走在最前，暗中运功强压下伤情。萧万里大吼了一声之后，那声音便不再骂了。几人很快行至秘道尽头，萧陆二人拨开了出口的杂草，纵身跃出。萧澜背着钟芷素，气喘吁吁的勉强跟上。此刻天色已是黄昏，秘道出口外乃是一处山坡。夕阳斜照下，萧万里立在一块巨石之上，大声喊道：“姓石的，萧某人在此！”话音甫落，一道人影从一旁的树林子里掠出，迅若鬼魅般倏地飘至几人前方，乃是一个左脸有块黑斑的中年男子。只见其身材颀长，穿玄色长袍，墨玉簪子束发，面带几分风霜之色，鬓发微白，相貌虽丑却极有威势，双目明亮如电，顾盼之间教人不敢逼视。

萧陆二人瞧此气度，便知是“天君”石墨龙无疑。然而除了一个清晨被萧万里打跑的青衣家奴跟在石墨龙身边外，竟无石敏的踪影。陆醉脸色沉了下来，心想自己八成又被石敏戏弄了。果然，石墨龙负手而立，冷冷的道：“本座的女儿呢？你们若伤了她，便等着死吧！”萧万里不似陆醉般注意到了那许多，只道石敏早已经出了秘道，奇道：“怎么，你尚未见到她？”石墨龙冷哼道：“你们抓了她，本座上哪里去见。少废话，不交出我女儿，便把命交出来！”萧万里听不得他言语狂傲，冷笑道：“姓石的，你厉害不假，我兄弟俩可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了，那女崽子是你的种吗，看着忒不像，老子替你宰了那个野种岂不好。”陆醉心叫糟糕，知道今番双方势必非动手不可了。果然，石墨龙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他身子一晃，化作一道黑影向萧万里疾掠而去。

“休道你们两个，便是你们西宗的‘金银铜铁玉’齐至，本座亦杀得了！”见石墨龙掠来，萧万里不闪不躲，胸口硬受石墨龙一拳的同时，也一拳打在了石墨龙小腹。萧万里闷哼，体内气血翻涌，他暗呼不妙，只听陆醉喝道：“蛮子先退！”萧万里忙避过石墨龙的一拳，一个旋身倏地跃开六尺。

石墨龙亦不追击，直接迎上了陆醉一双十指奇长的手，口中嘲笑道：“‘铜狮’怎恁地不经打，莫非只欺负得了老幼奴仆？”言语间身影一闪，屈指弹在了陆醉一爪击空的手腕上。陆醉忍下那一指，披风一晃，罩向石墨龙，双手仿佛穿花蝴蝶般疾攻他肩、肘、膝等关节。石墨龙招式既刚且巧，陆醉和他拆了十于招，竟连他的衣袖都抓不着，自己反倒屡屡受挫吃亏。

又是一爪抓空，陆醉迅速收手挡下石墨龙踢自己肋下的一腿，连退九步方卸去劲道。眼见石墨龙迫近，陆醉的双手却已是酸痛不堪。萧万里见陆醉落于下风，心下大急，遂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运劲大声怒吼。这一吼饱含真气，携风雷之声，四周雀鸟惊飞，草木簌簌作响，石墨龙的动作也滞了一滞。吼声方停，萧万里又是一声长吼，比之前一吼尤为骇人。躲在十余丈外观战的萧澜、钟芷素，以及石墨龙的那个青衣家奴均不禁伸手捂耳，萧钟二小更是吓得浑身颤抖。

趁此时机，陆醉一跃而起，功聚双手，犹如苍鹰捕兔扑向石墨龙，五指箕张抓他两肩。石墨龙为萧万里吼声所慑，失神了一霎后，倏地举拳打向陆醉胸口，欲以己之伤，换彼之命。陆醉清楚自己即使抓到了石墨龙双肩，未必就能伤得他的筋骨。但自己没有萧万里的横练功夫，若硬挨石墨龙这一拳，不死也得重伤。当下陆醉急忙变招，一手作势挡下石墨龙攻来的右拳，另一手五指改戳他右臂的关节。

萧万里第二吼止了，紧接着便发出第三声怒吼，吼声愈发抑人心魄，震耳欲聋。只见他须发飞扬，双目赤红，仿佛一头发狂的雄狮。石墨龙因吼声所震，这快如电掣的一拳又迟滞了一刹那。陆醉与萧万里多年兄弟行走江湖，已能承受这吼声，石墨龙却是第一次与萧万里交手，虽早耳闻过西宗“铜狮”的“狮子五连吼”声震九霄，使人肝胆俱裂，却不想自己亦受其影响颇深。

兔起鹘落间，石墨龙右拳疾往回缩，身子向右倾斜，左足猛踢陆醉腰肋。后者一跃避过这一腿。但听得布帛撕裂之声，原来是陆醉顺势将石墨龙缩回右臂的衣袖抓破，并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五道血痕。正在此际，萧万里终是压制不住体内伤势，第三吼戛然而止，他吐了一口浓血后，竟怒喝着朝石墨龙扑去。

陆醉见状大骇，知他运气连吼牵动伤势，造成气血反冲致使伤上加伤。他当即瞥下石墨龙，去拦萧万里，叫道：“蛮子住手，你身体抗不住了！”倒好在萧万里伤重停了吼声，不然萧澜和钟芷素怕是不死也要聋了。石墨龙立定后冷淡的笑着：“身上有伤还敢来招惹本座，不知死活！”萧万里体内本就受了那暗器之伤，刚刚又用了极耗损真气的“狮子五连吼”，体内伤情极度恶化，纵是立刻罢手休养，亦需个三年两载的工夫方能彻底痊愈，他料想今次讨不到好了，于是打定主意豁出命去。

却见萧万里须发飘飞，嘴角溢血，神情凶恶可怖。他一把搂住陆醉，之后将其推开，大声道：“老陆快走，将来替老子报仇……”说完便形似拼命般地扑向石墨龙。陆醉面上肌肉不觉扭曲了起来，飞身一跃，兀自掠往树林，消失不见。

萧万里嘶声吼叫，口中不断呕出的血将他下颔胡须根根染红。两人交手，萧万里全不顾及石墨龙的攻来的拳掌，一心猛攻只求伤敌。石墨龙每打他一拳踢他一脚，萧万里都恍如不觉，石墨龙暗暗惊讶：“‘铜狮’倒也硬气！确是我小觑了西宗五子。”蓦地，萧万里嘴里猛吐出一口内劲十足的血箭，直击对方面门。石墨龙睹状，人往右偏，躲过血箭后又是一拳重重地打在萧万里身上。

二人各自挨了对方十余拳，石墨龙功力高深尚可承受，但萧万里却是强弩之末，若不是凭借多年修习的“不坏金甲”挡下了石墨龙大半内劲，他早已五脏俱裂而亡。萧万里感到自己眼前的事物逐渐模糊，即将力竭不支，不想正在这时候，石墨龙的那青衣家奴突然出声喊道：“主人小心……”

石墨龙耳闻衣袂飘风之声，便知是有人朝着自己这边掠来。他心中微惊，倏地向左横移开二尺，反身迎上。又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石墨龙背部受伤的下一霎，只见他身子回转跃起，双手在那偷袭者的胸口连打六拳，击出令人心悸的骨碎之音，同时双腿连环向后踢了萧万里四下，电光石火间动作迅若奔雷，教人目不暇接。萧万里仰天喷出一大口脓血，其中还夹杂着不少血块，他倒下时看了那个偷袭石墨龙的人一眼，黑披风黑劲装，竟是已独自逃走的陆醉。

“一世兄弟，报不了仇，黄泉路上也作个伴……”陆醉胸骨尽碎，缓缓栽倒。其方才独自逃进林子，想想却觉一个人如此逃了忒没义气，遂打定主意，回来伺机偷袭，若杀不了石墨龙，便与萧万里同死，也不枉兄弟一场。可石墨龙毕竟是高手中的高手，岂是那般容易让人偷袭得逞？他危急中躲过了陆醉掏他后心的一抓，陆醉奇袭失败，倒是激起了石墨龙的怒火，他连施辣手，倏忽将两人击毙。

萧万里刚一倒地，一个女孩子娇嫩的声音响起道：“哇，爹爹好厉害！”只瞧一个幼小身影从山脚的秘道口奔出，蹿入石墨龙的怀里，正是消失了许久的石敏。萧万里见兄弟陆醉与自己一同赴死，内心悲痛之中亦有一丝欣慰。他在弥留之际没在乎突然出现的石敏，而是又想起了什么，瞪着石墨龙嗄声说道：“别把老子和‘玉阳子’那个败类混……咳咳……混为一谈，我西宗没有此人……”说着不住咳嗽吐血。

石墨龙摸了摸女儿的头，严厉的训斥道：“死丫头，下次再敢拿老爹的东西偷跑，老爹便让你死在外头，不管你了！”之后也不看萧万里一眼，自顾梳理着女儿的乱糟糟的头发，冷冷说道：“玉阳子给你们除名了吗，难怪前些日子他写信说要入我教！”

石敏卖乖的向父亲点了点头，看着父亲身上的伤痕讶道：“爹爹受伤了。”石墨龙笑道：“小伤耳！”石敏从怀里取过那封信，交给父亲道：“这是秋姨在图里所指的信，我取来了。”她瞧父亲神色凝重地走至一旁拆信观看，便转身向来到石墨龙身旁的那个青衣家奴道：“丙叔，甲叔他没有事吧？”家奴摆了摆手道：“伤势不重，当下在附近村子休养，姓萧的留了情，小娘子无需担心。”

这时，那边的萧万里咳嗽了一阵后，叫道：“本家小子……快来……快来！”躲在不远处的萧澜听见萧万里似是在喊自己，不禁怔忪的瞧了石墨龙一眼，见他兀自在那儿看信，遂惊魂甫定的起身朝萧万里走过去。萧万里已到了濒死的边缘，待萧澜走近，他喘息着吩咐道：“小子，族叔求你，将……将我和兄弟二人脱……脱光了衣服首饰……裸……裸葬在一起，行不行……”

萧澜蹲在他身旁听着，虽不知为何要如此，但也不敢有丝毫违逆，连连颔首道：“哦，我记下了……记下了……”萧万里死灰般脸上露出放心的神色：“我二人身……身上的衣服财物，你皆……皆拿去，莫留下一点！再照顾些小哑巴，莫叫她饿死了……”他最后怨恨的说了一句：“白天生……我教又有两个……被你害了！”萧澜见族叔气绝，心中好生悲痛。萧万里与萧澜虽是初识，无太深感情，可两人同为契丹宗室子孙，萧澜又一人漂泊于世间，难得遇见一个同宗亲人，谁料在当天便与之阴阳分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