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五

石墨龙看着手中的两纸信笺，眉头渐渐紧皱，当他看到信上写道“你道害死她的人是谁，告诉你，其实害她的人是……”，这页恰好尽了，他立即去翻第二张纸，然而这纸竟沾在了一起，无法分开。石墨龙情急之下用手指在嘴里蘸了口水，弄开了信纸。

随即萧澜目光怨恨，看着十余丈外兀自阅信的石墨龙。却正好瞧见暮色苍茫之下，石墨龙将手中的信笺撕碎揉成齑粉，大吼道：“贱人！贱人……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做鬼也不放过你……”说完仰天长啸。石墨龙目眦尽裂，表情狰狞，比适才的萧万里更为可怖。啸声凄厉绝伦，直吓得本蹲着的萧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石敏和那家奴也惊骇莫名。石墨龙长啸不绝，施轻功掠入树林，登时不见。石敏和那家奴不知是何情况，当下忙叫喊着朝石墨龙追去。

萧澜原地瞧着萧陆二人尸首，愣了良久之后，转身四顾，只觉一阵恍惚。见钟芷素在一边望着自己，似是想了解情形，便走回到钟芷素身边。钟芷素脸上犹带惊惧之色，瞧萧澜走来，不等他说，先启口问道：“他们……怎么样了？”话声轻细，显是让方才明教诸人的打斗给吓着了。萧澜叹道：“唉……族叔他们死了，你以后……倒也不用装哑了。”

钟芷素心下好生忧虑，她世上已无亲人，如今暂时照顾她的萧陆二人亦亡，自己的脚又伤了，实不知该怎么生存，不由流泪哽咽道：“我……我该怎么办呀！”萧澜道：“你还有家人吗？”钟芷素拭去面上泪水，摇了摇头。萧澜默然半晌，沉吟道：“要不……你先和我一起过吧，族叔他们身上应该尚有不少财帛，可以够我们过一段日子的。”见她仍犹自哭个不停，萧澜唯有再好言安慰她一阵。

待钟芷素止了哭泣，萧澜便去脱萧陆二人衣物。期间他想到自己一个人将来得既要管自己又要顾钟芷素，觉得有些艰难，但转念一想，他一个人这么久也未饿死，如今尚有萧陆二人留下的遗物，单是陆醉那些个指环乍看就价值不菲，还何愁他俩会活不下去？而且有个人为伴，亦胜过自己孤独度日。萧澜将萧万里、陆醉二人脱光衣物后，却发现自己尚未挖埋人的坑，于是他以陆醉的披风裹着手，气喘吁吁的开始刨坑。可没一会儿，萧澜便刨不动了，他中午本不曾吃饱，一下午惊惧劳碌，未进水米，此刻是又渴又饿又累。他坐下喘息了半晌后，爬起来走到钟芷素身边，疲惫的说道：“你饿吗，我去弄些吃得来！”钟芷素眼下亦是腹中饥饿难耐，只是忍着不好讲出，见萧澜询问，忙点头道：“嗯嗯！多谢你了。”

萧澜瞧着萧澜二人赤条条的尸身，心里愧疚道：“对不住了，等我吃饱了再来埋你们。”他把萧陆二人的遗物收了收拾，用二人的衣裳包成一团，放在钟芷素身边，拿了其中的一锭银子，对她道：“你且等我一会，我会尽快回来的。”钟芷素听得萧澜要暂离开一会，暗自有些害怕，但还是“嗯”了一声。望着萧澜一瘸一拐的奔行着，直到消失不见。

这时天已入夜，周围颇为黑暗，微微有些寒冷。钟芷素一人坐在地上，小心并吃力的换了一个姿势，使自己坐得稍舒服些。她等了好一阵不见萧澜返回，心里便胡乱害怕起来。环顾左右，目光不敢瞟向那两具尸体，等着等着，眼中再次淌出泪水。她想自己世上已无亲人，何不早死，省得自己受罪又拖累别人。可当钟芷素决心寻死之际，却是不知该怎样才能自行了断，而且她忽想起小时候父母说阴间有很多吃人的鬼怪，旋又惧怕阴世，不敢死了。

亦不晓得过了多久，就在钟芷素左右踌躇，快要绝望的时候，萧澜终于回来。只见他推着一个独轮车，还有两个拿着锄头的农家汉子同他一道来。萧澜推着的车上有一大包东西，他先从独轮车上取出一袋水和一些干粮，递给钟芷素吃，之后招呼那两个农家汉子挖坑埋人。钟芷素心中的忧虑害怕倏地消去，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了句谢后便接过食物大吃起来。

原来，萧澜跑出了二里多地才寻到一个村子，以那锭银子买了一辆独轮车和自己与钟芷素吃用的衣服被褥干粮。他吃饱后返回时，以剩下的钱顾来了两个农家汉子，好帮他安葬萧陆二人。一时萧澜也来不及给萧陆二人立碑，只得先如此将他们草草埋葬了，待以后再行立碑祭奠。

那两个农家汉子见萧陆二人死状较惨，在这夜里不禁更觉得发怵。若不是萧澜给的银子够他们半年吃用，他们岂会夜里跑老远来埋人？事情干完之后，那两人携着锄头准备离去，其中一人说道：“小子，这里忒阴森，我俩得走了！”说完转身便走。钟芷素见那两人离去，对萧澜道：“我们也走吧，待在此处我害怕的紧。”萧澜暗忖此地离自己住的那间破庙太远，心下打算先到自己适才去的那个村子借宿。遂将钟芷素小心的扶到那辆独轮车上，让她坐于被褥上面，萧陆二人的遗物则放在她旁边。被衣服包住的银两在搬动中发出碰撞之声，萧澜一惊，忙抬头看那已走至十余丈外的两个农家汉子，见他们全无所觉，才放下心。他快步追上那两个农家汉子，叫住那两人道：“二位大叔，稍待，我俩与你们同去。”

那两人农家汉子闻声止步，萧澜迅速奔回到钟芷素处，推着车赶上那两人。钟芷素瞧见独轮车上有不少似是给自己穿的衣服，便对推车的萧澜道：“我有衣服的，只是今早他们要追那个小娘子，便落在城南的一个村子里了。”萧澜道：“无事，几件衣服罢了，我还怕你穿不惯旧衣裳呢。”语毕笑了笑，继续小心的推车前行。

行进间，那两人问了萧澜和钟芷素的情况关系，萧澜正要随口胡诌，钟芷素却抢先答道：“我与他是表亲，从辽国那儿逃来的，不想今日遇上仇家，我与兄长虽躲过一劫，但长辈们却惨遭横祸。”她说着说着，想到萧万里陆醉虽然凶狠，但待自己尚是不错，今二人俱都魂归黄泉，不禁又流出泪水。那两个农家汉子得知萧钟均是无家可归之人，于是提议让他们留在自己的村子住下。萧澜想想觉得不错，询问了钟芷素，后者也同意，二人就答应了下来。月光暗淡，众星时隐时现。萧澜钟芷素来到这个叫“平安庄”的村子后，那两个农家汉子便找了一处无人的屋子给二人住，顺带帮着收拾了一番。

这屋子的原主人据说犯了重罪，被官府流放了，又无其他家人，故而就空下了这么一间房屋。此屋不大，虽然老旧，好在门瓦齐全，只需收拾一番，添些日常用具即可住人。两个农家汉子走后，萧澜花了一两银子，在村内邻家买了油灯桌凳等家具，并弄了些热水让钟芷素自行梳洗更衣。自己则在屋外洗了个澡，把腿上的伤口清洗，重新包扎。

萧澜洗去身上的泥污，换了身在农家买地衣裳后，正要将自己原来的那条腰带束上，不想刚一拿起，却见自己腰带的中段附有一块布帛。萧澜暗暗奇怪的拿着腰带走去窗边，借屋中微弱的灯光，看清楚了这块布帛竟是被一根头发粗细的银针别着，附在了自己的腰带之上。银针别的很巧，既能将布帛固定在腰带上，又不易刺到人被察觉，且上头恰好沾了些泥污，致使旁人亦未发现。萧澜取下布帛摊开，蓦地想起来是今天石敏偷放在自己身上的。他定眼看去，只见布帛上画着一幅地图，细细一瞧，俨然乃是今天下午，萧万里、陆醉带自己去的神女宫地图。

他想起今日午后钟芷素在石敏身上搜不到地图，这才晓得原来地图就藏在自己身上。布帛的另一面上还写有几行字，萧澜识不太全，便去拍了拍屋子的门，道：“芷素……”钟芷素伤了一足，动作甚是不变，尚未梳洗完毕，陡听见萧澜喊自己，慌乱之中忙拉过一件衣服遮住自己，后见萧澜并未进来，暗松了一口气，道：“等一会儿，我马上便好了。”萧澜在门外道：“我这有个东西，你一会帮我看看。”钟芷素道：“你再等等，我马上便好。”萧澜应了一声，拿着布帛守在屋外。他回想自己这一天的遭遇，实觉又惊又险，不由得好一阵后怕。

约莫一刻钟之后，钟芷素梳洗更衣完毕，唤萧澜进屋。她坐在铺好褥子的榻上，接过那块布帛，萧澜则凑在她身旁。钟芷素自幼跟夫子念过几年书，故识得字。她瞧着布上那几行字，缓缓念道：“‘石郎，千言万语欲对君诉，却不知如何开口。神女宫中留有一纸书信，在离卧榻最近的桌上，存于商君里，信内有君最想了解的事。今生缘分已尽，望来世再聚。项清秋。’”钟芷素念完后，看着布帛上标有暗道机关的地图，即指着那条弧形通道，说道：“这是哪里来的？这不是我们下午去得那个山洞的地图吗，你瞧，我便是在此被东西打伤脚的。”

萧澜点头道：“是那个姓石的丫头，在你们来之前塞在我腰带里的。”钟芷素道：“我说怎地在她身上搜不到，原来在你这。”她小嘴儿一嘟，心中觉得石敏委实奸诈不已。萧澜瞅着这块布帛，顿足惋惜道：“这明明算是一封书信，哪曾提到过啥宝藏，族叔他们当真是平白丢了性命！”钟芷素亦想不明白，今日他观察到陆醉似乎极是兴奋，不然萧万里屡次损他，陆醉也决计不会无声忍下，可结果竟是一无所获。二人惋惜一阵之后，萧澜跑去门口，四下望了望，见村子里家家闭户，万籁俱寂，他便将破旧的门窗关好，回来清点了一番萧陆两人留下的遗物。除开已经花去的十一两银子外，还有四十几两金子，六十多两银子，几十枚铜钱。两人的衣袍，陆醉双手的十枚指环，以及刻有火焰飞升图案的铜牌、铁牌各一块。

萧澜过多了苦日子，是以认为萧万里陆醉留下的这些金银财物虽足够使自己二人数十年无忧，却仍需好生节俭使用，尽量莫浪费分毫。想到之前囫囵花去的十一两银子，萧澜不免有些心疼，但转念一想萧陆二人入土为安，自己与钟芷素也有了住处，这些银子倒还值了。

当下萧澜将金、银、戒指、令牌等贵重之物用一块粗布包起，只听他说道：“我不甚稳重，将财物交你管，可好？”钟芷素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晃手道：“我……我也不会管呀！”萧澜沉吟道：“那……那你先收着，待将来要用时我们再行商量。说完将包裹放在钟芷素身边。”钟芷素还要摆手拒绝，萧澜却道：“我常常外出，身上岂能成日带着这个，你收严实了，可别教旁人瞧见。”尽管觉得萧澜说的不错，钟芷素心中感到此处之人很是淳朴，忍不住问道：“他们当不会谋我们吧？”

萧澜叹了口气道：“你我年纪尚幼，小心点为妙，省得徒生事端。”他将省下的铜钱分作两半，一半给钟芷素，一半自己收着，说道：“这些小钱你我分了自己用，那几件衣裳虽染了血，却亦值几个钱，明儿我拿去卖了。”钟芷素无言点了点头。虽说卖死人衣裳不大光彩，但萧万里死前明言让萧澜取走他与陆醉的衣服饰品，萧澜心想自己留着这两套衣物没什么用，倒不如卖了换几个钱。

看着那个包了金银的包裹，萧澜庆幸的心想：“好在那时候他俩走的快，没给他们听见声响。”当夜萧钟二人同住一室，屋中只有一处卧榻，且较为狭窄，萧澜便在地上铺了床褥子，睡在上面，让钟芷素睡榻上。钟芷素见状，说道：“你睡那里，我心有不安。”

萧澜道：“这比我平日住处要好的多了，无妨。”他说完把油灯吹灭，躺了下去，盖上被子：“歇息吧，我有点累了！”钟芷素还要再说，可萧澜已熄灯睡下，她亦只得睡下。萧澜今日甚是疲惫，很快便就睡着。而钟芷素摆好伤足，躺下后却久久不能入眠，她暗暗思想自己以后该如何是好，真要自此跟着这个认识不到一日的契丹流民生活吗；或是早些死了省得将来受罪？她回忆起家人及萧万里陆醉的惨死，终觉得死亡太过可怕，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冷夜凄凉，风卷着片片尘埃飘往遥远的天际，几枚星辰自夜幕中缓缓显现，仿佛又有亡魂归入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