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七

夜幕退去，东天泛白，完颜宗翰同十五名亲卫在偏厅分坐数桌，正吃早饭时，忽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步入屋中，向完颜宗翰行礼。这人三四十岁年纪，青布大褂，黑面短髯，眉毛细长，瞳孔狭窄，眼神中闪烁着精明，一瞧便可知此人颇有智谋。剌斡罕低声告诉萧澜，这人名叫高庆裔，原是辽人，乃是完颜宗翰的一名心腹，早为通译，今任大同府尹，通各国言语，完颜宗翰及亲卫队内会汉语者皆为其所教。

那高庆裔禀道：“属下昨夜已派了数拨人马暗中搜查寻访，但看天意如何了！”完颜宗翰神情肃穆，道：“若能在本帅出征前尽剿贼人，你立一功！”那伙刺客胆敢在自己眼底下肆无忌惮的作案，完颜宗翰恼怒不已，誓要剿净这伙贼人。高庆裔为大同尹，是完颜宗翰心腹，平日替他出谋划策，手下数百人大半是西京的地头蛇，守护治安并常做些情报收集。昨日萧澜换班后，完颜宗翰便召了高庆裔来，令其派手下暗访这伙漏网贼人。

高庆裔苦笑道：“耶律将军都擒不来，属下怕也是徒劳！”昨日闻得帅府出事，刺客猖狂，元帅受惊，高庆裔骇得不轻，幸好不曾遭怪罪。完颜宗翰眼光不离食物的道：“你自尽力便是！”高庆裔心道：“眼下盗贼日盛，保不齐便有不少贼人，这两日且逮他几个充数。”完颜宗翰即着高庆裔同席用食，他却道已用过。高庆裔踱步两圈，见席上有一名自己不识的亲卫，笑着招呼道：“定是萧勇士了，幸会幸会！”

萧澜点头致意，高庆裔笑道：“闻萧勇士武力过人，鄙人好不佩服，你我同为元帅属下，若有甚事需助，还请告之，鄙人定当相帮效劳！”萧澜恭谦两句后，忽地想起一件事或许真得需要此人帮忙，便起身试着说道：“如此还真有一件事可能需要劳烦尊驾！”高庆裔道：“但说无妨！”萧澜道：“我打小与父亲失散，父亲如今是死是活，身在何方，我一无所知，不晓得尊驾能否替我查上一查，澜感激不尽！”说罢向他一揖。高庆裔忙道：“勇士多礼了……”伸手扶起萧澜后，他问道：“未知令尊名讳，家居何处？”萧澜道：“萧云林，大定府人。”高庆裔握着萧澜的手道：“且容我回去查查，看能否寻到。”他见完颜宗翰破格收契丹人为随身亲卫，便上前示好，不想竟应了这桩差事。后来高庆裔真得查到了萧澜父亲的情况，教萧澜大吃了一惊！

用过早饭，完颜宗翰遂率众出城前往军营。昨日完颜银术可亲自在完颜宗翰的合扎猛安精锐中挑选了七十人，补充到完颜宗翰的亲兵谋克，使他的亲兵人数又恢复到了三百余人。天空阴云如棉。不见灿阳，晨风凉爽，想来不久又要落雨。军营里操练依旧，呐喊声此起彼伏。或是因即将出征，士卒们的喊声似是比之前多了二分杀气。

晌午，完颜宗翰坐于大帐，西路军诸将包括耶律余睹、耶律马武、高延宗等不常来大帐的将领均悉数聚集，完颜宗翰一一颁布命令。他先向站在左侧首位的完颜银术可道：“银术可，你引本部猛安与一万汉军去驻太原！”完颜银术可应命后，完颜宗翰向右侧第二位，站在耶律余睹身后的耶律涂山道：“涂山，你领本部新训练之二十一营汉军往西增援娄室，令娄室率胡盏、婆卢火专攻关中，务要尽快克下！”耶律涂山面上满是刚毅，大声领命。金国本是用猛安谋克的军民合一之制管辖境内汉人，然而幽云一带汉民不适此制，枢密院便下令县以下皆从原来的汉制，汉人军也仿照宋军十人为“火”，五“火”为“队”，十“队”为“营”的编制。

“拔离速，马武，突合速，彀英，恕，胡挞、延宗、普萨等随本帅出征！右都监余睹为西京留守。”或女真股肱，或契丹降将，或渤海奚人，耶律余睹、耶律马武、完颜拔离速、完颜突合速、完颜彀英、耶律恕、裴满胡挞、高延宗、萧普萨等将领大声应命。唯有耶律余睹心中不快。“三日后行拜天之礼，大军出发！”萧澜和几名亲卫守在两旁，他听着众将的话声，心道：“我可得赶紧学会金国语才是，不然在此与聋了无异！”

午后又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待雨稍止，完颜宗翰率人回到城中帅府，他不但是西路军主帅，更掌管整个西京枢密院的政务，如今要随军南征，便把诸多事务一一交待给属下。萧澜被轮班替下后，立刻换了衣衫，出了元帅府，去汪宅寻石楚楚，要告诉她自己即将出征一事。石楚楚刚好午睡完，见萧澜来，当下与其在汪府花园内的一座凉亭中坐。萧澜面带几分愧色的把事情讲出，石楚楚听罢不禁有些无法接受，愣了半晌，才愠叫道：“怎能如此，伯父他都答应了，这叫我怎地跟他说呀，不成不成，你不许去！”

萧澜为难的道：“这哪里成，我是元帅的亲卫，不去不成呀，若是逃了不去，是否干罪且不说，我这功名可是要全白费了！”他叹了一口气，安慰她道：“楚楚，其实如此也好，我眼下一介草民，人人鄙夷，实也配你不上，今正好随军，得了功名再回来风光娶你不迟，你勿急，我至多一年半载便可归！”石楚楚连“呸”了三声，不肯答应，说道：“你恁地轻看自己，我所喜的又非你的功名，你却瞧得那般重，岂不辱了我么！你这一去，我岂不挂念死你！且你将来若大有作为，身边女人必然多不胜数，保不齐金人还招你当驸马哩，届时我该如何！”最后两句话说得颇有酸味。

萧澜平心静气的道：“楚楚，我说的并非虚言，不信你任去问一人，保准说我俩不般配！我原也是想立过功名后再娶你，如此也算正好吧！”他又道：“亦就你看得上我，旁人谁都看我不起，我若负了你，那是该天诛地灭的！”石楚楚幽怨的说道：“总之我生死是你萧家的人了，你若敢负我，我……我便叫我娘把你带走，到了阴曹地府也和你没完！”

萧澜哭笑不得，忍不住问道：“楚楚，你莫非没人登门下聘吗，何以看得中我这么个粗人……”话至此，萧澜方觉后悔，可石楚楚已然扑了过来，两手并钳要掐他颈。萧澜忙抵挡求饶道：“姑奶奶饶命！”萧澜抓着她皓白的手腕，好言赔笑的稳住了她。石楚楚尽管心里万般不悦及无奈，可萧澜已下定主意，她只得依了，道：“算是我前世欠了你的吧，今世这般折磨我！”她好生失望，气恼的道：“这帮挨千刀的死蛮子，好端端无事打得甚仗，坏我好事！”

萧澜见她松口，心里一宽，再听她咒骂，说道：“我也算是蛮子，你不连我也咒了么！”石楚楚美眸白他一眼，嗔骂道：“便是要咒死你！”两人遂去与汪仁孝说了这事，汪仁孝未责怪萧澜什么，面容和善的答应了，倒教萧澜大感愧赧。将婚事延期后，萧澜算是去了一桩包袱。他把完颜宗翰给的那箱珠宝交予了石楚楚收管，着她用此筹备成亲所需，以待萧澜回来。

三天转眼即过。这日雨过天晴，朝霞满空。大同城郊外，近六万金兵各以编制，军容严整的列着阵势。但见一大片矛戟旌旗，远远望去，犹如茂盛之森。兵士亦似蝼蚁成群，数之不尽。众将在亲兵卫士的簇拥下，策马立于山坡之上。一名身披黑纱的萨满女巫，和右监军完颜希尹正在坡下广阔空地上主持着女真人的拜天仪式，数万人静视这一血腥场面。

女巫手执骷髅，跳着诡异的萨满舞，口中发出无人能懂的呼唤。十几名已给打得不成人形的“贼人”，被活剜了心，以祭苍天。金军各族将士，上自左副元帅完颜宗翰，下至编制中最低等的阿里喜，人人高举武器，大声呼喊。旭日光辉照在无数高举的利刃上，映射出刺目的寒芒。只见满地银虹，成群成片，仿佛阳洒湖泊，波涛荡漾，现出万点璀璨金光，极是壮观。

几十里杀气肃然，战马嘶鸣萧萧。完颜宗翰收佩剑回鞘，拨马挥手道：“大军出发！”众将得令，各自去引军开拔。军营六万之众，这次共动了五万七千，其中三万五千塞北骁勇一个未留，尽皆出征。更调来了大同城的一支防城军，萧普萨部一猛安两千奚人步弓。近六万人中一半为骑兵，号二十万南伐赵构。宋金破盟的三年来，争战一直未断，金军新兴强横，宋廷老而腐朽，双方交兵，金便势若破竹，宋人难撼其锋，一路丢城丧师，连京城和二位皇帝也未能免难。可病虎犹有王威，康王赵构登基，张邦昌投降，宗泽聚众抗敌，黄河以北大量义军响应，使蒙难的大宋稍缓了一口气。

今是西路军第四次大举发兵，由金之开国大将完颜宗翰亲率，与接替完颜宗望执掌东路军的金太祖第三子完颜宗辅领军南伐，加之西进秦陇关中的完颜娄室，同去年底一样的三路大军，要像活捉赵佶赵桓那般活捉赵构；像吞辽一样吞宋。

猛安可辖三千户，但各部人口不匀，出战兵力也是数百至两千多不等。完颜银术可麾下的四支猛安，六千女真精骑为前锋；完颜突合速统领六支猛安八千混族骑兵为左军；完颜拔离速率四支猛安，五千女真精骑为右军；完颜宗翰的合扎猛安，与另一支女真铁甲军猛安，并三千铁浮屠在内的五千女真精锐，加上耶律涂山统练得四十五营两万两千汉军组成中军，完颜宗翰亲自坐镇，完颜银术可之子完颜彀英在旁听调。最后九支契丹、奚、渤海等混族猛安，一万三千人组成后军，分别由耶律马武，耶律恕，高延宗，萧普萨等将率领。

大军若大虫般缓缓蠕动，展开阵型，向南方开进。金西路军内，除汉人军外，塞北军大部为骑兵。在完颜宗翰的命令下，金军行军迅速，过雁门、忻州，完颜银术可的前锋六日便抵达了目的地太原府。完颜银术可遂率部驻扎于此，金军大军抵达后，二十个营一万汉军被派入城中，而耶律涂山则率二十一营汉军向西往秦陇增援完颜娄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