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五

刺客所放之火被扑灭后，完颜宗翰睡意已无，便穿好衣甲，来到正厅安坐。除去传令的剌斡罕外，十四名亲卫皆在旁守护。数百亲兵则在统领的调派下将此周边护卫的水泄不通。萧澜裹缠了手臂与肩上的伤口，守在完颜宗翰右侧。须臾，萧澜隐隐听见一阵整齐的步履之声，自远而近，显是有一支军队开来。随即见剌斡罕领着一名三旬许间，黑面长身，棱角分明的武将行入大厅。那武将朝完颜宗翰作礼道：“宣威将军萧普萨，奉命率部前来，请元帅吩咐！”他在睡梦中被唤醒，得悉军令，未敢有丝毫怠慢，迅速聚集了自己麾下的一千名奚人精锐，整装赶往城西的元帅府。

完颜宗翰示意他直立，之后说道：“今夜本帅府内遭刺客袭，虽为击退，但这伙刺客甚是猖狂，显是蓄谋已久。恐其再生事端，故星夜调你部来此详细搜查！”萧普萨应命，当下指挥士卒鱼贯入府，配合府内亲兵把帅府内外仔细搜查了一番，从平旦察至隅中，又拿府内非女真族的奴仆严加拷问，却是未能得着什么线索。

天明以后，大同府城南门悬挂起六颗首级，其中一颗被得烧焦乌；一颗面部凹陷，扭曲变形。正是遭萧澜杀死的六名刺客。那名穿着金兵服饰的刺客亦被识别出来，割了头，挂在这里。一旁城墙上贴出了悬赏刺客的告示。因思量贼人必有藏身之处，且大同又不好闭城，完颜宗翰便只令挂起被诛刺客首级，示众悬赏。六颗血淋淋人头挂于川流不息的南门，那一张张僵硬的脸孔甚是可怖，一时行人无不侧目，直骇得不少人毛骨悚然，不敢经此出城。

早晨完颜宗翰照例率领一二百名亲兵护卫出城前往军营巡视，萧澜随其看罢数支部队的操练后，完颜宗翰领他到了中军的一座帐篷内。但见此处列满了各式兵器铠甲，皆是上等精品，寒气森森，刃光凛凛，教人叹为观止。完颜宗翰抬臂一引，指着帐篷内这许多的兵刃甲胄，对萧澜说道：“你昨夜诛贼有功，且自选一柄兵刃，一套衣甲！”同行的十余名亲卫见状，无不目露羡慕之色，只因能得元帅赏赐刃甲乃是极大的荣耀。

萧澜躬身谢过，欣然开始挑选。帐篷内的兵刃甲胄种类颇多，刀剑斧钺矛戟样样俱全，各式铠甲做工精湛细致，全是完颜宗翰高价收购而得，用以奖赏部下。萧澜目光转了几转，近乎看花了眼，他不便用手拿起细瞧，独目打量了好一番后，最终选了一柄阔刃剑与一件锁子甲。剑是玄铁打成，长四尺，宽两寸两分，厚三分。通体黝黑。入手微沉，颇有分量。剑身两面均有菱形纹，剑柄剑格为银铸，圆形的剑格与剑柄上皆刻有花纹。剑刃锋利，吹发可断。整把剑瞧来朴实厚重，却无疑是柄宝刃。那锁子甲乃精钢制成，其环儿甚小，幼童的指头或能钻过，穿在身上可护得胸背腹肩不受刀剑之伤。萧澜挑毕，完颜宗翰道：“即穿戴上吧！”萧澜遵命，当下把玄铁剑回入皮革制的鞘内，脱了外面的硬皮铠，将锁子甲穿上，再将皮铠穿在外面。随后手提玄铁剑，与众亲卫随完颜宗翰去中军帅帐。

元帅大帐内，金军众将风闻昨夜完颜宗翰又遭刺客袭击，纷纷询问，并提议全城戒严搜捕。完颜宗翰摆了摆手，说道：“此事已过，本帅自有分寸！”他一抬眼，望向老将耶律涂山，道：“想必不久便要发兵南征，不知汉军训练得如何？”耶律涂山老迈的话音答道：“比我塞北之军不如，却足以与南军交战。”完颜宗翰颔首，嘉勉了耶律涂山数语，然后问道：“赛里，撒离喝之情况怎样？”赛里汉名完颜宗贤，撒离喝汉名完颜昊。年初南下一战不利，金军主力北返，便留了完颜宗贤、完颜昊二将各领一支军队于黄河北，与宋军斡旋。

完颜银术可禀道：“赛里、撒离喝等尚无消息报来，不过新闻南军大帅杜充改变了原宗泽增援坚守河北的部署，不知是粮饷军力不足，还是胆小怯战。”完颜宗翰惊喜“哦”了一声，说道：“天佑我大金，如此我军正好可将河北的这些贼兵清扫，南下灭赵，指日可待！”他双眸中射出凌厉之色，仿佛无坚不摧的利刃。众将神情严峻，目光炯炯，犹如一群饥饿慕血的野兽。

完颜宗翰吩咐众将道：“钧旨应不日即到，诸位须加紧准备，并派人探听南军之详情！”众将允诺，向完颜宗翰行礼退下。午后，浮云渐浓，掩了烈日，天空暗了不少，风吹来阵阵凉爽，驱了几分炎热。萧澜骑在马上，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似是感到左臂又将疼了。完颜宗翰离了军营，率亲兵护卫们回往大同城的途中，有金兵来报，说是午时初有一伙贼人在南门现身，欲夺去那六颗首级，被埋伏周边的五百精锐伏击，杀贼七人，余者趁乱逃遁，耶律余睹正亲领兵士搜捕。

完颜宗翰料不到他们竟真的敢来夺首级，且还是在光天化日的午间。听罢了汇报后，他率众加快速度朝城里赶去。队伍转道由南门入城，萧澜远远便瞧见了一队兵士列在城门外，不准普通人出入，迫得要进出城的百姓们只能绕去其他城门。城门口守着的一名百户军官见完颜宗翰到来，躬身行了个礼，令部下让开道路。完颜宗翰甫一入城，即闻得一股血腥之气，却见城门口的道上横放着七具刺客贼人尸身，俱都是死状惨烈。百余金军严守在旁，地面满是血污。

经此一番，原本热闹嘈杂的城门口登时变得萧条冷清，寂静如死域。商铺闭户，百姓们远远避过，以免遭祸。完颜宗翰瞅了一眼仍旧吊挂在城门上的六颗头颅，命人去唤来适才的那名百户。自己手揽缰绳，策马在街道上溜了一圈。待那百户近前，完颜宗翰问道：“诛了七名刺客，我军伤亡几何？”那百户道：“适才亡了三十四人，已与误伤致死的百姓尸体一道收敛。”

完颜宗翰听又损了许多兵士，心中不悦，指着那百户说道：“速让耶律余睹来此见我！”百户吓得赶忙应命，即着部下去通禀耶律余睹。过了约一刻，但瞧一众带甲之人从前方栉比的房舍穿出，快步至完颜宗翰马前，为首者一脸黄须，正是耶律余睹。行了礼，完颜宗翰道：“贼人可曾全部拿着？”耶律余睹禀道：“属下领了近千人追击搜捕，追毙两名贼人，现仍在继续搜查！”完颜宗翰眼帘半垂，沉声道：“可能全部擒剿？”

耶律余睹不敢托大，据实道：“贼人武艺高强，又熟地利，白日百姓混乱，正好便于其逃离隐藏，属下未有把握将其全拿！”昨夜是突遭偷袭，亲兵大部又要护卫完颜宗翰，刺客们逃遁尚且罢了。今日千百精锐伏击围追，仍不能尽获。完颜宗翰恨声自语道：“又损我不少勇士，仍让贼人逃脱，可恨！”这伙刺客在眼皮下一日之内损了他逾百金军，却不能将其尽灭，更是抓不着一个活的，完颜宗翰不禁恼怒。

他一言一行极具统帅之威势，耶律余睹等听了心惧，纷纷单膝跪地道：“属下擒贼不力，折损兵士，请元帅惩处！”完颜宗翰冷冷的道：“此次罢了，你等自去醒悟，多拨钱财予死难将士，莫再要如此不力！”耶律余睹等一众将领应声拜谢，站起身子。完颜宗翰道：“将已诛贼人全部枭首，悬在这里，继续派人守卫埋伏。其尸身剁碎，曝于荒野喂鹰！”他心中清楚这伙刺客想必再不会现身了，却也得悬挂首级，以示民众。

耶律余睹领命后，完颜宗翰挥手下令回府，那一二百亲兵护卫当即簇拥其回往元帅府。浩浩荡荡的队伍转了几条街道，周遭景物一变，又是繁华之街道。萧澜骑着塞北的高头骏马，手提宝剑，只感意气风发。四下俯视顾盼，不想忽地瞧见了石楚楚美艳的俏脸，他心悦的想：“倒不料在此遇着了她。”

石楚楚午后风闻元帅府遇刺及南城门之事，暗自担忧萧澜安危。本要去南城门瞧瞧，可那儿被金兵封了，不准普通人过。石楚楚远远望了眼满是兵卒的城门口与那六颗首级，便就返回。一路瞎走慢行，恰好遇着了完颜宗翰返城的卫队。元帅卫队的声势不小，自是引了一片目光。石楚楚爱郎亦属金军，不由仔细望了一遍那队伍，正看见了骑在马上的萧澜。两人相视一笑，萧澜暗忖这边百名亲兵护卫，出不了甚事，便告了剌斡罕一声，拨马过去，与石楚楚打话。石楚楚见他驭马行来，立即问道：“昨夜帅府来了贼人么？你没事吧！”萧澜轻松的道：“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吗！”

若非瞧见萧澜好端端骑着高头大马，佩剑带甲，神采奕奕，英武不凡，石楚楚亦笑不出来。她道：“你有闲不，我一会儿仍去那儿候你？”萧澜知是要商榷成亲之事，但想到现下刺客贼人猖獗，自己恐难抽身，便道：“你在家中等我吧，我一得空就去寻你！”石楚楚点了点头后，两人暂别，萧澜随同护卫队伍回了元帅府。

乌云铺天，雷声轰鸣，长空划过数道闪电，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完颜宗翰回府理了一个多时辰政务后，亲卫照常换班，萧澜被换去休息，鸡鸣丑时再来值守。统领完颜宗翰亲兵的三名百户今日与部属商议，变了守卫办法，减少了部分固定的岗哨，令巡兵五人为一组，与岗哨相轮换，在完颜宗翰所待之处附近往来巡视，使任何一处地方在一盏茶内均有五队以上的巡卒经过，一有异状立刻报警，确保帅府内完颜宗翰的安全。

萧澜正是壮年，昨夜离榻至今未曾休息，亦不感疲乏。他把元帅府原先给自己的佩刀退了回去后，来到房内，忍不住拿起完颜宗翰所予的这柄玄铁阔刃长剑，缓缓抽出，只瞧得剑刃上青白寒芒生辉，灿烂耀目，宛如虹光。之前完颜宗翰在旁，萧澜不好细赏，此时愈看愈爱，心下兴起，暗自给它取名为“虎狼”，愿它能像虎狼一样啖肉饮血。他粗糙的指头轻抚剑身，触手冰冷，屈指一弹，剑吟之声回荡不绝，萧澜若闻天籁。他不会剑术，却自信这柄剑在自己手里必是杀人的利器。

好一阵观毕，萧澜送剑入鞘，脱去铠甲换了件衣裳。闻屋外大雨稀止了，他便提剑行出帅府，前去一条街外石楚楚的住处。如今乃是日暮，大雨下过，空气湿润，炎热消散，很是凉爽。萧澜但觉精神一振，步子飞快的行过一条街道，一路举目注视，略过数家，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一副匾额上的“汪宅”二字，当即上前叩门。

一名家丁打扮的少年开了门，见是个独眼拿剑的生人，问道：“你做什么？”萧澜道：“我找石楚楚女郎，她可在？”家丁瞅他不像好人，微有些紧张，说道：“你找她作甚？”萧澜不愿和他多说，道：“她在的话你即去通禀，说萧澜来寻！”家丁阖上门去了，萧澜一人站在门外，回想那家丁略有些瞧不起自己的神色，心头颇是不悦，旋转念一想，醒悟道：“正是他们让我奋力博取功名！”他心底释然，并且更坚定了立功名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