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四

萧澜回了元帅府不久，轮班去守卫完颜宗翰。将到酉时，完颜宗翰看毕了一撂文书，正兀自沉思，一名亲兵来报，道：“元帅，耶律余睹将军来见！”完颜宗翰神色一动，扬手道：“引来！”那亲兵应命而去，随后只见一名衣甲齐整，黄须如戟的武将大步走入厅内。行过礼，报毕些日常事务后，耶律余睹问道：“元帅，开封宗泽死，今圣上下诏令南伐赵构，求问元帅打算。”金军中多有契丹降将，早年辽之晋王耶律敖卢斡甚有贤名，耶律余睹欲立其为帝，以取代昏君耶律延禧，重振大辽国祚。不想事情败露，耶律余睹只得率部投降完颜，后助金军灭辽，颇有功勋，今属完颜宗翰麾下，任元帅右都监，主理西京大同府兵马事务。

因夏天过去，东西两路军主力整备妥当，金太宗便借宋天子赵构近期以密书招诱金朝契丹汉人一事，趁宗泽新死，开封易帅，令完颜宗翰、完颜宗辅的东西两军再次准备南伐。完颜宗辅的东路军诸将要求将完颜娄室等西攻关中之兵抽回，并力南下。而完颜宗翰深明关中与西夏接邻，南俯川蜀，又产精兵良马，更可防备已逃往西北的耶律大石，乃一战略重地，故上书力陈不可罢关中之兵，如今正由皇帝裁决。

完颜宗翰端坐厅内正中，萧澜与另五人在旁护卫。耶律余睹说完，完颜宗翰“嗯”了一声，说道：“宗泽虽死，其兵马尤在，沿途贼匪众多，长驱不易克之，我本要先砺兵秣马，定了关中，剿清就近贼匪，再行请命追攻赵构。但今老官人下诏，南京诸将又要罢关中之兵，本帅唯有上书力争，请一面以娄室继续取关中，一面再由本帅亲提兵马南伐。”

耶律余睹听完颜宗翰单说了一遍原拟方略，暗里微急，便复朝他一拜，语气恳求的说道：“元帅，属下愿为大金征伐，不昔性命，望元帅提携！”他自灭辽后，任目下职务日久，未怎参战，此来是希望完颜宗翰能使他参与战事，好立功劳。但完颜宗翰却不顺耶律余睹的意，其面沉如水，淡淡的道：“将军勿急，此本帅自有区处！”若完颜宗翰让耶律余睹回去准备战事，那便是应了他的求。而完颜宗翰如此说，则显是搪塞之词。耶律余睹心中一叹，无奈告辞退下。

日落西天，暮云四合，碧蓝的天空慢慢暗下。元帅府燃起灯火，须臾已是夜里。这元帅府占地宽广，内里回廊曲折，房瓦栉比，萧澜好容易才记下了自己所住厢房之径。他晚饭后回到屋内歇息，等待丑时过后轮班去守卫完颜宗翰。萧澜虽暂时独自睡一间屋，可夜晚亦并不清净，隔壁厢房那令人燥热，朦胧模糊的欲望之音此起彼伏，久久不停，连夏蝉鸣叫之声也掩去了。萧澜躺在床上，杂念纷飞，辗转难眠。

萧澜自打左胳膊断骨好了后，除了休息，都一直用布巾蒙住废去的左眼，免得因外界影响以致难受。他良久不得入睡，索性爬起身来，穿上甲胄，取巾蒙了左目，出门来到院内。抬头只见月升中天，月华耀若白昼，萧澜料想今天给自己排的换班时辰将至，遂先行步往完颜宗翰榻处，等待换班。亲卫的住所离完颜宗翰就寝之地不远，萧澜大步走出小院，刚穿过一处天井，鼻中忽然嗅到了一股异香。他瞬间心思迷乱，神智恍惚，仿佛感到大地摇晃，那两旁婆娑的树影变作了恐怖鬼怪朝自己走近。

月光皎白，照在萧澜凝沉的面上颇有几分阴森。他猛一甩头，驱除幻象，定睛看去，竟见院内鲜血流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皆是穿着金军服装的。七八个人站在那里，其中有两人是金军打扮；余者全是黑衣蒙面，手持的兵刃也是各式各样。此地距完颜宗翰住处仅一堵墙，萧澜意识到是府内来了刺客，刚要叫喊，骤闻破风之声，蓦地一物向自己射来。萧澜猛然回头，但瞧一条银虹飞来，他惊诧之下，倒未慌乱，横身移开两步，倏地伸手拿住了那飞来之物。他才觉这物什触手冰冷，似是铁索一类的链子。紧接着耳中又闻得几道破风声，刹那间竟有好几种暗器击向自己。

萧澜急急一个纵跃，旋身跃开七尺，同时以昨日新学的一句金国语叫喊道：“有危险！速来人……”他人在半空，手中使劲，大力拽那铁链，要扯出施放之人。但见一条黑影从侧面墙头跃下，那铁索的一端正握在其手里。那人半空一个翻腾，再飞掷出一道银虹掷向萧澜。与此同时，又有数道暗器向萧澜打去。那前头的七八人瞧有卫兵突然出现，且似乎不易对付，遂不敢大意，一齐直朝萧澜奔去，务要迅速结果了他。

众人展开合围，手执的兵刃发出熠熠寒光。萧澜匆忙侧身闪过暗器，并挥左臂去挡那掷来的链子。说时迟那时快，萧澜话音未落，这边那飞来的链子顶部触到萧澜左臂，竟一下附于他腕上，继而“嘶”的一声，将萧澜左腕至手背，连衣袖带皮肉刮去了一块，鲜血四溅。萧澜痛得不由哼了一哼，他瞥一眼右手抓住的那条链子，原来那链子的顶端乃是一只纯银打成，五指尖锐，指节弯曲的手掌。

飞挝此类兵器萧澜尚是首见，没得他工夫凛然怔愣，周边的刺客已飞快迫近。萧澜右手攥紧那飞挝的链子，运气纵身跃起，直似离弦之箭，跳出了一众刺客的包围，掠向那使飞挝的黑衣人。那人观得己方同伴两次打去的暗器均奈何不得萧澜，就知萧澜身手不俗。见他冲自己扑来，心里一震，人快步退后，并将刚刚收回的那只飞挝再次朝萧澜抛出，迎往他面门击去。

萧澜这一跃疾如闪电，矫逾龙翔，那七八名刺客无不惊奇，随后纷纷追向这个金国卫兵。那隐于暗处放暗器之人亦感到惊异，双手倏动，又向萧澜连续射出了十余枚暗器。兔起鹘落间，萧澜瞅准前方击来的飞挝，将右手的飞挝朝其一掷。只听一声脆响，两个飞挝半空相碰，皆都坠下。萧澜掷出飞挝，人便急急凌空翻了一个筋斗，避过射来的暗器，去势不减，双掌前推，势若排山倒海。那使飞挝的黑衣人无从闪避，唯有功聚双掌，迎向萧澜。

两人四掌结实，发出一声闷响。那黑衣人只觉有一冷一热两股内力冲入自己体内，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一般，忍不住仰天吐出一口浓血，踉踉跄跄退了数步，又喷出了一口血，站立不住，仰倒毙命。萧澜与那人对完一掌，将落地之际肩上一痛，中了一把飞刀。那使飞挝的黑衣人吐血时，萧澜听见自己前头有声音惊呼：“杨大哥！”他刹那判断出了这人的位置，猜想这人八成是那施暗器的贼子，于是足方触地，又一个纵跃腾起，掠向前头墙边的一株大树，口内再次大喊道：“有危险，速来人！”

那一众追逐萧澜的刺客目睹那黑衣人吐血，俱都向那儿奔去，不知是要追赶萧澜还是要察看那黑衣人的伤情。萧澜人似燕子穿梭，半空旋身闪躲，避过了射来的数枚暗器，瞬息间落到那株大树下，一掌拍在树干之上。只听“轰”的一声，火焰猛然窜起，倏地将这株树木吞没，一个浑身是火的人从树上坠下，在地上翻滚哀呼，眼看是活不了了。萧澜本是想拍断树干，逼那贼人下来，巧得是他这一掌所含的正是炎阳真气。木能生火，真气使得树木连带那贼人猛地为熊熊大火吞没。萧澜自己也给这火吓了一跳。

府中兵士听闻萧澜喊声，一面加强人手严护完颜宗翰寝室，一面开始循声往这边查探。一名仍隐伏于墙壁之上的刺客意识到情况不妙，向院内那七八人喊道：“风紧，扯呼！”那伙刺客才至黑衣人旁，见他气绝，已是悲愤难遏，接着又见一名同伴兄弟如此，其中四人不顾那人叫他们撤离之言，怒吼着向萧澜扑去。

暗器喂了毒药，一股麻痹之感自萧澜肩上扩散，他凭自身绝顶内功将之压制。手臂和肩膀的伤激起了萧澜骨子里的凶戾，他见眼前刺客一半四散奔走，另一半狰狞的挥舞兵刃攻向自己，暗道：“来得好！”踏前两步，身子一侧，躲过一名黑衣刺客挥来的长剑，右手宛如灵蛇，一把抓住了那刺客握剑的手，使力往回一转，那刺客登时被自己所持的长剑抹了咽喉。萧澜顺势回旋踢出一腿，正中一名伪装成金兵的刺客，那人脊梁被他踢断，惨嚎了一声，倒地不起。

仅一个照面的光景，二人毙命。另二人将将反应过来，萧澜又矮身一腿扫倒了一名刺客，接着足上蓄劲，猛地踩在其胸膛之上。一阵可怖的骨碎之声后，那人肋骨肺腑尽碎而亡，一口鲜血喷了足有四尺高，宛如鲜花绽放。那人所吐之血尚在半空，最后一名如同铁塔般魁梧的大汉进至萧澜身前，挥舞一柄足有井口大小的巨锤砸他脑门。萧澜口一张，朝那大汉吹了一口炎阳真气。那大汉骤觉一股灼热扑面，竟似火焰烧到脸庞眉眼，忙以手掩面。可大汉手掌才触及面颊，萧澜一拳便至，隔着其手掌正中脸膛，直打碎了大汉的掌骨面骨，又是一声骨碎肉裂，大汉“砰”的倒地死去。方才那火焚树人的一幕叫萧澜既惊且喜，他试着向这人口吹真气，再闪身欺前拳击，却见那口真气果让这大汉痛得以手掩脸。萧澜心头不禁大喜道：“这以后可是一个对敌的好招！”

“金狗已然发觉，来日方长，众位当速速离去……”那人说完，瞧那四名寻萧澜报复的同伴已一一倒地，不由哀叹一声，咬牙切齿的反身逃离。不过是瞬息的工夫，那几人俱都命丧黄泉，这伙人身手虽佳，比起萧澜则是差了老远，焉能不饮恨于冰火阴阳之威？萧澜环目察看，见刺客们或死或逃，欲要追赶，耳闻周遭人声，知道府里的兵卫已发现刺客，合围过来。遂留在原地，运功逼净了肩膀上暗器的毒。他心底甚是惊讶，暗忖防守如此严密的元帅府竟真得有刺客敢来偷袭，且恰好在自己投奔的次日，又被自己无意发现。

东方忽有浓烟袅袅升腾，不必想是刺客临走放得火，好掩护逃离。不一会儿，数十名亲兵手执兵刃快步而来，见萧澜一人独立在院内，旁边横竖躺着数具尸体，一名蒲里衍立即上前询问。萧澜驱尽了毒，瞧一个亲兵军官对自己打金国语，他不懂其意，只得边用手比划，边以汉话解释。那军官看他听不懂自己的话，正猜他会否是由刺客假扮，却见剌斡罕领着一队亲兵走来，萧澜忙撇了那军官，问道：“元帅可安？”剌斡罕答道：“元帅无事，现被惊醒。”萧澜松了一口气，当下将自己所遇的情况向剌斡罕道出。一旁那名军官瞧萧澜并非刺客，确乃是元帅的亲卫，便微微朝他一躬身，之后自引属下去了。也难怪其怀疑，完颜宗翰的随身亲卫皆是女真猛士，萧澜不通塞北语言，又是昨天才被完颜宗翰破格留在身边，其岂会熟识？

剌斡罕得知萧澜一人手刃了六名刺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称赞说道：“你一人杀了六名贼人，不愧是你，元帅必有厚赐！”他性子憨直，内心极为佩服萧澜这等能力高强之人，见他立功，不禁为其喝彩。适才附近的亲兵护卫闻得萧澜喊声，迅速戒备了起来，见完颜宗翰无恙后，包括剌斡罕在内，几名当值的军官统领即组织部下搜寻，果发现有异况。

这伙刺客蓄谋已久，他们算准了元帅府内守备森严，护卫们警惕不高，于是花重金，施遍手段探究府中详情，要在卧榻之上杀了完颜宗翰。最终，他们定了日子，大胆的在一个月明之夜下手。昨天有人当街行刺，他们中有人恐完颜宗翰加强了戒备，提议延后行动。但次日通过帅府里的内应一打听，府里一切如常，不曾有什么变动。刺客们一商议，决定大胆按原计划行动。

应孙子兵法所言：兵者，诡道也。刺客们料定金人想不到自己敢在完颜宗翰遇刺的第二天，明月高挂的夜里动手。刺客们有元帅府大致的情况，知悉了府内守备不曾加严，兼之宗泽新死，刺客们心里哀伤，欲以金人之血祭奠。他们讨论一番后，也不管那完颜宗翰中午遇刺是怎一回事，就在次日夜晚准备行刺。他们计划深夜趁亲卫换班前，悄悄占据完颜宗翰寝室的后院，以从夏国高价购得迷药解决那处并不多的岗哨，接着由一大力的壮士挥巨锤砸毁完颜宗翰寝室后墙，众人迅急破墙而入，杀了完颜宗翰，再突围逃遁。

然刺客们料想不到的是，正当他们一路拔除岗哨巡卒，从防备相对较松的后府偷偷潜近府内中央，凭暗器迷药无声无息的杀了寝室后院数十名守卫亲兵，要破墙之时，萧澜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行动。那使飞挝与放暗器的欲速杀了蓦地出现的萧澜，却是反为萧澜所杀。

完颜宗翰寝室后墙的院子共有三个道路口，刺客有二十余人，一半负责杀完颜宗翰，另一半负责接应逃走和阻拦巡卒。他们待一波巡卒走后才开始动手，用半晌工夫迷翻了那儿的岗哨。本当顺利的话半盏茶之内即可了事，那巡卒则是通常一盏茶才过来走一圈。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分派了人去堵那会有巡卒往来的两条道路；最后那条不会有巡卒出现的路，乃是通向亲卫们所住之处，萧澜正是自那而来。

事后检出这院内把守的亲兵俱是先被人用药迷倒再杀死的，萧澜回想到自己所杀的那名魁梧大汉，及其那柄井口大小的巨锤，若有所悟。血腥之气充斥四周，萧澜瞧着地上的二三十具亲兵尸首，暗惊这伙贼人端的是胆大包天。他心底不由暗呼好险！庆幸自己鬼使神差的提早经此地前往换班，否则真不知完颜宗翰性命如何。

夜里这一突变，使元帅府内的亲兵护卫全部惊动，不少人从床榻爬起，整队开始在府内搜捕刺客。但剩余刺客退走的倒是利索，众亲兵搜索追拿之下亦未有所获。刺客不曾拿着，自己人的尸首却是发现不少，前后多达四五十具，教负责府中守卫的三名谋克百户惊惧羞愧之极。完颜宗翰的亲兵有三百余人，除三分之一的需轮休外，偌大一个帅府也须士卒往来巡逻，能护卫在完颜宗翰周边的只有百余人。他寝室后院有二十余岗哨，更不时有巡卒经过，护卫不可谓不严，然而仍是让那伙刺客觅缝插针。

完颜宗翰寝室前聚集了百多名兵卫，刀枪火把如林，人人握紧武器，神情紧张肃穆。完颜宗翰面带倦容，眉宇含煞，睁着虎目直视前方自己亲兵愈来愈多抬来的尸体，无言无声，气氛犹似雷霆前的寂静。萧澜、剌斡罕归至完颜宗翰身侧，跟随的一众兵士将那院里尸体悉数抬来。剌斡罕汇报了寝室后院的情况，完颜宗翰取过一支令箭，交予剌斡罕，说道：“割了已诛刺客的头，悬于南门示众，令耶律余睹派兵暗中看守，看其敢否来夺；同时重金悬赏搜捕剩余刺客！再调北城萧普萨部一千人来此搜查！”

剌斡罕领了两个十人队的亲兵去了，完颜宗翰大声道：“萧澜新为本帅亲卫，今夜力诛刺客，护本帅周全，显我大金之威，赐刃赐甲，以彰其勇！”众兵卫知完颜宗翰意在激励，皆都高声欢呼。唯独萧澜不通言语，不知他们一齐在吆喝些什么。三声呼毕，完颜宗翰向统领自己亲兵的那三名百户道：“今夜一事，数十勇士默默丧命，还是本帅亲卫碰巧撞破，才发现刺客，可见你布防有疏。即去改变守卫之策，再有此等事，严惩不贷！”三名百户一齐大声允诺，躬身道：“若再有此事，甘领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