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八

大军在太原府停留的当夜，完颜宗翰接到前方完颜宗贤消息，曰河南岸的宋军停止对相州援助，请速率军至，相州不日可下。西路军近六万人分派之后，仍有三万四千。完颜宗翰即令大军在太原附近歇息一日，第三天清晨出发，继续南进。

当晚完颜宗翰在搭好的大帅帐内招聚诸将，议论兵事，萧澜等亲卫在一旁侍立。那名萨满教的女巫随大军出征，这时也在静坐在帐中角落。那女巫众人唤作大“珊蛮”，体长婀娜，终日罩着一件黑纱，仅露一双幽黑的眸，不知其年岁。她周身散发着血腥与草木混合的味道，透着奇玄诡异，似怀有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金军上下萧澜均有所了解，唯这女巫最是神秘，人人畏惧尊敬，讳莫如深，不敢妄议。萧澜前几日遇她，被她凝注了一眼，暗有几分惧骇感觉，故有些怵她，帐内站在了离她最远的地。

完颜宗翰说道：“南军主力大都收缩，防卫州府，部分野外之贼军则藏于山涧，趁我不备奇袭。今我主力再次南下，须先将沿途贼匪清净，再与东军会师！”他手指自地图上太原府的位置划向东南，最后点在宋国的东京开封府。他所言之“贼匪”，多半是宗泽、王彦组织招募的义军，占据山岭险要，常袭金军不备。但这些所谓的“义军”不少匪气未脱，有的严守军纪，有的却也抢劫百姓。完颜宗翰手又指在太行山一带，回视众将，道：“具怀义所部报，此地有数万贼军，战力颇强，扰我军甚众，本帅欲先击此处，众将以为如何？”隆德府壶关乃是南进之途的一处险要，上次完颜宗翰大军撤退后，令将军耶律怀义率数千士兵据守，以待金军下一次来。

一名身材极其高壮，耳戴金环，髡发秃顶，鬓边两绺长发垂下，形凶相恶的武将开口道：“我军南来，当先与赛里、怀义和三殿下的东师会合，再定战略。此地山林险恶，能走便走，不应被这些贼匪拖延！”乃是原辽国北院大王，悍将耶律马武。完颜拔离速道：“若贼军来攻，则战，可灭则灭，不可灭则击走，我军自去。”耶律马武颔首，完颜宗翰听来亦称善。太原府原只有数千守军，今由大将完颜银术可领兵据此，护卫粮道，攻可增援协助完颜宗翰、完颜娄室，守也是固若金汤。

三日后，大军向南开进，完颜宗翰令完颜突合速的八千骑兵为前锋；完颜拔离速五千女真骑兵为左军；调原后军的耶律马武，领麾下四个猛安，五千骑军为右军；三千铁浮屠，与那支女真的铁甲猛安，并完颜宗翰的合扎猛安，共五千余精锐为中军；余下混族五支猛安，和四个营汉军，一万步骑为后军。萧澜一直在中军完颜宗翰身旁，这些日子他渐渐适应了亲卫们的食物，有闲便学习金国语和射箭之术。连日用心之下，金国语也学的勉强可同人简单对话。他随军一路行来，所见遍地大都是战祸后的荒芜，田地废弃，村寨杳无人烟，且有不少尸骸曝在郊外，在这秋季愈显得萧索凄凉。萧澜不禁想起钟芷素曾念过的一句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此情此景，当真似这诗里所述。萧澜听钟芷素讲了许多历史上的故事，不由暗想：“乱了再治，治了又乱，这天下好像是匹难驯的野马，一旦打服了它，再勒紧了缰绳，它才听话，可稍一松绳，它又叫嚣暴动了起来，逼得你再整治它，用力压服它。”

很快离了太原府境，大军行出一二百里地，开始受到小股宋军的奇袭滋扰，特别是护运粮草的队伍受袭严重，兵士亦开始有了伤亡。但金军训练有素，作战凶狠，骑兵来去若风，射手百步穿杨，反扑十分迅猛，奇袭的宋军十九要蚀本。这天黄昏，前、后、左、右、中五军各按方位在旷野扎了营寨。吃过晚饭，完颜宗翰便同亲卫们在诸军的营盘内视察。天尚未暗，不远处峰峦叠嶂，高耸如云的太行山脉依稀瞧的分明，也不知那连绵不绝，一望无尽的山中藏有多少宋军。

至后军营地，完颜宗翰见这里的诸族军士仍是防卫严备，一丝不苟，毫无一处松懈，心中欣慰。每日傍晚，完颜宗翰用过饭，如无事，则会在各个营地巡查，遇疏责，遇谨嘉。完颜宗翰大壮了诸将一番，见左边有一队身穿皮甲的奚人士卒正作射箭游戏，曰士兵两箭射不中者，明日朝食减半。完颜宗翰当下近前观看，萧普萨、高延宗等将领与亲卫们跟在其后。亲卫们晓得哪里安全，哪里或许会有危险，在这较为安全之处，对完颜宗翰的护卫就未有那么严格，不然完颜宗翰时时刻刻被亲卫们不透风的包围，岂不烦躁？

一阵“嗖嗖……”之声，箭雨错落地射在一百步外的几排草人上，仅数箭未中。射手之精准，甚得完颜宗翰赞许。萧澜认得这些弓手均是千户萧普萨的部下，猜他八成是个箭术行家，趁完颜宗翰在那瞧弓手射箭，自己开个小差，打着半生不熟的金国语，冒昧请教道：“萧千户，可愿指点指点我射箭？”女真语与契丹等族语言大抵一样，所差不多，萧澜说得是女真语，契丹、奚、渤海等族人也多能听懂。

萧普萨乃是奚族人，祖上受辽圣宗皇帝赐予萧姓。天祚帝昏庸，金军攻城掠地，他这一族几万男女便投了金国。萧普萨随军征战，也因功升为猛安。他箭术极佳，三石弓，一百步内能中树叶。亦爱教授人，所部箭术不少因他指点而得益。忽见有人请教，还是元帅的亲卫，萧普萨自是答应，道：“你需怎样指点？”萧澜想了想，道：“我远处曲射不准，费力徒然！”萧普萨道：“你且射一箭我瞧。”萧澜管一名士兵借来张一石五斗的弓，几支箭，在萧普萨的注视下，缓缓张弓搭箭，瞄准前方百步外的草人。萧澜右手断了半根食指，故只好以右手持弓，左手拉弦，姿势怪异的发箭。萧普萨见其独目瞄了一会儿，才松弦射箭，似是瞄的略微吃力。

周围篝火的光耀下，萧澜射出的箭在半空划了一条弧线，最终命中了草人的头部。萧澜原是要射草人的胸口，见状苦笑道：“运道不错，这次。”萧普萨问道：“你瞄得吃力吗？”萧澜指着自己被布巾蒙住的左眼，道：“我仅一眼，手指也缺半根，不知是否因此缺陷缘故！”这弓力普通，射出之箭，过了六十步即会下垂，故要射百步以外须得抬高曲射。萧普萨不言，从萧澜手里接过弓，拉弦搭箭，尝试闭上左眼，瞄了一霎后，倏地发箭。但见那箭矢如方才般在半空划了一条弧，正中草人的胸口。

萧普萨右手拇指上套了类似指环的个银指套，用以护指，免得久拉弦伤着了。萧澜左手的拇指也套了一个铁指套，他前些天学弓箭，剌斡罕便帮他用剩下的一百两银子，在军中贱买了一张三石的上等强弓和一牛皮袋子月牙矢锋羽箭，还赠一枚大小合适的指套。萧普萨把弓递给萧澜，说道：“你的缺陷并不要紧，想是初学，又以左手拉弦不惯，才远射不准，箭射远点，乃是曲形，我瞧你适才眼盯着箭头，精测看准才射，何不望定目标，凭感觉发箭？”

萧澜微讶，依他所言，眸子改瞅准那草人的胸，试着发了一箭，却是射得偏了。萧普萨道：“久练便好，如此所需练时与那不差多少，但连续发箭较快，瞄得亦要省力些，”剌斡罕等人所用弓强，多以平射发箭，曲射不精。萧澜乍学，只听人道三石弓要能射一百五十步外才不算枉费。他无人点拨，自然的便以眼瞧箭头，再测定目标之法去射，一百步内平射尚凑合，远端曲射则难射中，费劲且不如意，今遭萧普萨提点，暗觉有理。

萧澜朝萧普萨道了谢，待要再试射一箭，蓦地隐约有喊杀之声传来。闻音辩位，应是在东北方、完颜拔离速的左军营地。无疑是宋军偷袭，旁边的完颜宗翰立即派人前去查探，并下令道：“传中军彀英率甲军猛安列队以待；延宗、普萨集合你部士卒。”亲卫飞也似地奔去传令，这边射箭游戏止了，两千奚人步弓，与高延宗的千余渤海步军迅速列队集结。后军其他军士闻变，都纷纷留神戒备，防宋军又使声东击西。

不料没多久，那喊杀之声逐渐停了，完颜宗翰皱眉等了半晌，一名百户骑马来报道：“元帅，左军遭贼袭扰，万户命我来报！”完颜宗翰挥手一指已恢复平静的东北方向，道：“敌军兵力多少，如今可是已退却？”百户道：“约有近千人，属下来时，敌尚未退，万户正率军抵御，如今杀声已止，想是敌军已退。”完颜宗翰人在后军，百户在中军寻他不着，奔来后军之际，那边杀声已无。

完颜宗翰沉声问道：“贼退之处是何地势？”百户答道：“平原过后约十几里处是山地，据斥候报那里建有贼军的营寨。”完颜宗翰略一思索，下令道：“传令前、后、左、右四军，各备兵马，并加派斥候侦查周边情况，若再有敌袭，速来禀告本帅，同时以千人队轮番严守营寨，无本帅令不得自行出寨！”敌暗我明，夜间轻出追击不妥。完颜宗翰与宋军打了几年交道，知道其战场对阵拼杀不行，偷袭扰乱埋伏一道却是常使，是以令各军部队不得妄动，免得吃亏。

传令之人方去不久，又有一名百户奔来，报道：“禀元帅，前军营地遭敌军袭击，现正在交战，万户请元帅调兵迂回攻击。”完颜宗翰转身望了一眼营盘外入夜之后寂静的墨色，下令道：“命突合速严守；彀英率甲军猛安绕过右军营地，赶来后军，若右军遇敌袭，彀英可率部径直击之！”前军突合速部兵多士锐，宋军不可能有胆子硬撼，九成不敢久战。完颜宗翰猜宋军地目的不是袭扰，便是要打自己的后军，只是宋军若是大举逼近，应当有斥候来报才是。

蓦地，不远处有号角声、叫喊声相继传来。站在完颜宗翰身后，组织好了部下高延宗叫道：“哨兵警报，有贼兵吹角袭我后军！”又是一阵喊杀之声响起，循声果是在后军营地，离此百丈左右，完颜宗翰甚至可以瞧见前头那片帐篷燃起的火焰。他当即令道：“延宗、普萨速率部列队迎敌！”两将领命，迅速率部而去。完颜宗翰在十几名亲卫的护卫下随后临近战局观望。金军日日行军，未建大寨，营地边只以拒马阻隔。现营地边缘的几排拒马被推了开，大批军兵结队冲入，四处放火烧杀。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宋军喊杀声震天，守卫的几十名金兵人数不敌，被突进的宋军斩杀冲散。宋军攻入营寨片刻，金军击鼓鸣角，提前集合了队伍的高延宗身先士卒，率部迎上。乱军中萧普萨的弓箭队无用，他便令手下百户率部上前与宋军短兵拼杀，自己领弓箭队在后列阵。那高延宗乃渤海人，同千余部下俱是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与宋军交兵，明显比其高壮。但这股宋军战力似是不弱，和高延宗部接战，并不落下风。手执尖刀藤牌的千户高延宗砍翻了两名宋军后，险些给一杆长矛刺中腰肋。他遂举牌敛步，不敢冲得太过舍命。

宋军人数甚众，营外火把密集，恐有近万兵士。除少量是穿着铠甲的官军，其他多半乃是乡民打扮。完颜宗翰瞧他们的气势，及厮杀时的勇猛，心觉这伙贼军颇强，暗暗惊讶。护在完颜宗翰身旁的一名亲卫说道：“元帅，南军来攻，还是回中军指挥吧！”完颜宗翰沉稳的道：“各军已有命令，无需本帅临阵指挥！”他说罢，一回身，指着一名亲卫命令道：“传本帅令，铁浮屠全体披甲以备！”

亲卫应命，飞奔去中军传令。完颜宗翰再回望战场，却瞧后军主将耶律恕调了两营汉军及一支契丹步军猛安来援。高延宗这边已被宋军压到了下风，不得不结成数个环形阵防御。金军纪律严格残酷，面对数倍的敌军，哪怕感到不敌，将士亦是一步不退。闻援至，俱是精神大振。高延宗喊道：“随本将军杀敌，前进力战者有功，回顾者死！”大喝一声，扑上前将一名宋军砍成两段，众金军随之奋战。耶律恕将兵马分两翼出营，迂回攻击宋军左右。宋军兵众，营地内不能尽展，见金军从左右夹攻，立即有条不紊的分兵列阵迎敌。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千万宋军人人呐喊，战意高昂，毫不因金军少量增援而畏缩，悍然与之激战。完颜宗翰见此情形，料定其是要强攻后军，焚烧粮草，他令轻功最好的萧澜道：“你速去右军，不论那里是何情况，即召彀英之甲军猛安来火速来此，着耶律马武严守营地，若有强敌硬攻，则来此地禀告于我！”萧澜领命，一晃跃上了一顶毡帐，认准右军所在的西南方向，提气轻身朝那疾掠。

前头无数宋军举的火把炬光密密麻麻，和那烧着的营帐木架，仿佛星河蹦跳在完颜宗翰的瞳孔内。他满面戾气，暗恼骂道：“如此多的宋军靠近，亦无斥候提前报之，昏猪耳！”后军虽遭敌强袭，一些兵士在军官的喝令下很快止了慌乱，由耶律恕、裴满胡挞指挥，开始有秩序的进行抵抗。两军一时胶着，号角鼓声此消彼鸣，各族言语的喊杀怒骂、兵刃的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萧澜飞掠穿过一排排营帐，瞥见营中兵士们成群结队的集合。右军离后军不过两里地，萧澜翻过拒马，以至快速度急行，不一会儿即遥遥望见右军营盘的点点火光。交战之声自前方传来，萧澜几个纵身起落，到那营地前之际，恰好见一队敌军撤退。千百名披了黝黑厚重的盔甲，浑身上下仅露双目，双手持大刀利斧的士兵在营前整队，似是就要出营追击。萧澜认得这支军队便是中军调出的甲军猛安，他倏地一跃窜入营地，打金国话叫道：“彀英将军，彀英将军，我奉元帅命来此传令！”

军队中一名全身披甲的将领闻声走出，见来人盲了一目，皮甲貂帽，正是元帅完颜宗翰的亲卫之一，问道：“元帅有何命令？”萧澜在完颜彀英面前停步，稍有几分吃力的措词说道：“元帅令将军率甲军猛安火速增援后军！”完颜彀英亦不多问，当即回身下令道：“各谋克迅速随我奔赴后军！”萧澜找到附近一名蒲里衍，叫其传告耶律马武元帅的指示。随后萧澜跟随完颜彀英一众赶往后军。这支甲军部队与铁浮屠装备一般，只是未驾马匹，未串锁链。百十斤的盔甲穿在身上，使得士兵的步履非常沉重，奔行犹如槌捣，加之铠甲“仓啷啷”的磨擦之声，教人闻之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