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一

石楚楚瞧他呆在那儿不动，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嫣然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萧澜委实想不到会在此遇见她，愕了半晌，说道：“我……我这就走……”说着便要迈腿奔走，却觉一只温润玉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石楚楚道：“我又非你的债主，你何以要躲我？”她自去年年末与萧澜分开后，直至今日，几乎每日都思念着这个男人，不但不能将他从脑海淡忘，反而愈发想念，与他的一幕幕仿佛印在了心底。

石楚楚清楚自己着了萧澜的魔，欲去找寻，可石楚楚不知萧澜底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又逢兵灾战祸，盗贼滋生，要去哪里找寻？在汪缳的劝说下，两人年毕启程回了大同。石楚楚自上月归家后，虽下决心要忘了萧澜，但结果却是不能。今天她一人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或许是老天眷顾，石楚楚再次看见了这个差些成了自己妹婿的男人。她瞧见他的第一眼心下便定了主意，不向他表明心迹，决计不能让他再度离开。

萧澜仍是磕磕巴巴的说道：“这……我……”他话在口边，不晓怎样去说。石楚楚瞧他窘样，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只见她柳眉轻展，目若秋水，更添了几分美态。萧澜憋了一阵后，终是“哎哟”一声，说道：“你是我的债主可否，我躲你怎地不行？”他心底恼人的想：“这世上哪有像我这种恩人？主动离了她竟还来纠缠。”石楚楚不答他这一语，兀自以柔荑在萧澜曾断过的左臂上摸捏一番，柔声道：“手好了吧，阴雨天可会疼？”

她的手在胳膊上或摸或捏，使萧澜心底有些怪异之感，又不好拂开石楚楚。闻她询问自己，便就如实答道：“好了，会有些疼！”石楚楚旋再拿起萧澜断了半根食指的右手，瞧着那结疤的创口，垂首细细地抚摸了一会儿，双眼中泛起复杂的情绪。萧澜一个大男子被绝美少女这般抚弄，甚不自在，说道：“石女郎，你要做啥，只管说吧，可别如此……”石楚楚双手握着他的右掌，抬起头注视着他，欲言又不知该怎讲。萧澜瞧她含情的双眸，不由得怦然心动，遐思万千。

两人对视许久后，石楚楚终是按奈不住内心之意，缓缓将头枕在萧澜宽阔的肩上，声音哽咽的道：“我忘不了你了……”萧澜乍一听未明其意，说道：“怎会忘不了？”石楚楚轻轻道：“你不明白么！”他一愕后，懂了石楚楚的意思，沉默半晌，闭目摇了摇头，说道：“我配不上你！”自上次那次缘见之后，两人各自互相暗生情愫。石楚楚心无钦慕之男子，这份情感便在她芳心深烙，慢慢浮现显明；而萧澜视己卑微，则刻意强把石楚楚忘去，故半年之后，他对石楚楚之感已逐渐淡忘。可两人如今之重逢，直犹若那将熄灭的薪火，又遇油高烧。

石楚楚伏在萧澜身上不动，未曾见他哀寞的神色，以为他是伪装自持之言，于是道：“我所说乃是心底儿的话，你可别当假了！”话毕，石楚楚但觉有双大力的手掌抓住自己双肩，把自己从心上人胸膛挪开了一尺，紧接着只翘萧澜郑重的道：“石女郎，你我实是金玉土砾之别，我当真配你不起！”石楚楚方才止住的泪水再次忍不住淌出，急道：“我即非富家千金，你也不是高贵公子，怎地会配我不上！”她说这番话乃是花了极大的勇气，哪晓得萧澜竟用此种理由搪塞，心中一急，与他争辩。

实则是萧澜把自己瞧得太低，所惧过深，总觉自己鄙猥，旁人不应对己好，石楚楚一向他示心，他便立即拒绝。萧澜放开她的肩，苦笑道：“你乃美貌佳人，我一无国无家，又无财无势，人人鄙夷之人，焉能配得上？”石楚楚擦了擦泪水，说道：“权位财富无不能争得，你本领高强，若有心争取，何愁获得不了？”萧澜闻言不禁一惊，道：“怎生获得？”石楚楚道：“眼下战事频繁，凭你本事投入军中，平安混个功名又有何难？”萧澜听罢兀自愣在了那里。曾经被鄙夷的往事如同铁烙，在萧澜心中印得极深，他十分想要摆脱。半年来他身子非但无任何异常，且还变得更加健壮，这使他忘了自己短命的悲哀。石楚楚此语点醒了萧澜，激起了他的雄心壮志，他心下顿生出了从军博取功名之念：“何以别人受人仰望我却不能！何以我要受人轻贱！凭什么，我不甘心！”

石楚楚见萧澜好一会儿怔怔不语，再看他腰上所插的那支银簪，想他八成是心中放不下石敏，黯然一叹，转身准备离去。刚迈一步，石楚楚蓦觉自己的胳膊被人从后抓住，却听萧澜的声音响起道：“你……说得可当真？”石楚楚回首瞧去，瞧萧澜神色，似是答应了自己。她迅即转郁为喜地点头“嗯”了一声，之后又叹道：“我自是当真，却不晓你心里是否放的下石敏，有没有我！”萧澜并不迟疑的道：“我已与她无干。年前你我相遇，我记忆深刻，心也有些动摇，只是我身份卑贱，觉得配你不起。如今你既瞧得起我，便等我三年，我去立了功名，再来风光娶你！”石楚楚听了大喜，上前双臂一把拥住萧澜，低声泣道：“不要风光，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心里有我！”

萧澜颈项感触她脸颊的嫩滑，鼻间嗅到她的发香。可两手仍旧是下垂姿势，未敢去环住她的背。石楚楚蓦地出现向他示爱，教他思绪颇为凌乱，思忖片刻认清心下想法后，萧澜答应了她，同时也选择了自己将来的道路。他清楚石楚楚非是她妹妹石敏那类虚言毒辣之女，会是名贤淑的好妻子。听毕石楚楚表述情意，尽管惊讶，却是立即有了博取功名以娶她之心。

过了一阵，附近投来目光渐多，萧澜用手轻拍了石楚楚一下，低声道：“咱们先离开吧，不少人瞧着呢！”石楚楚嘤咛了一声，缓缓从萧澜身上起来，两人执手并肩，在这熙攘的街市上前行。走出数十丈，至一处阴凉之地后，两人相携坐下，石楚楚依偎着萧澜，说道：“老天爷待我最好的事，便是遇见了你！”萧澜摇头苦笑道：“真不知我有哪里好，值你这般垂青！”石楚楚闻言，坐直了说道：“你哪里不好啦，人正直，本领又高，更没有一些年轻人的心高气傲、目高于顶，便是只有似你这般的男子才值得托付终身！”

萧澜未再接此话，而是道：“楚楚，你说我该投哪一军，投金军如何？”石楚楚点头道：“你若不恨他们亡了你的国，当然成呀！”她话音一顿，又道：“不过若细算起来，大辽将亡那会儿，宋国作为邻邦却来趁火打劫，你若恨，两个都不投，便只能去投夏国，或是远走西方的一些大辽贵胄了！”萧澜摇头，语气深沉的道：“朝代更替，天命有数，我不恨金国，只是不愿投宋……”他想到去年在开封，宋兵侵犯钟芷素，自己被人骂作蛮狗，踢瞎左目，以及被不少宋人鄙夷，心内便对宋怀有怨恨，不愿去投。

石楚楚“哦”了一声，说道：“金国的一个元帅就在大同，你若去投，倒也方便！”萧澜动容道：“那我即去投他，看他收不收我。他所住何处？”石楚楚道：“他便在离此不远的府里，只是他身旁必定人手众多，平民见他不易，你径直见他需想个法子才是！”萧澜点了点头，内心开始盘算着该怎样前去投靠。少顷，石楚楚抬头见天将正午，即唤萧澜去找间馆子用饭，萧澜却道：“我欲先去投他，你住在何地，我事毕后再去寻你。”石楚楚瞧他这就要与自己分别，心里稍有不舍，但还是说了自己的所住之处，并叫萧澜最迟明天午后得在此处同自己相见，以免自己寻他不着。二人约定好后，萧澜根据石楚楚所指，向两条街外的元帅府行去。

烈日高照，灼烫如火。街上露天贩卖之物无不被烤得炙热，摊贩们却仍旧呐喊叫卖，望能多做数笔生意。萧澜刚拐入这条街，便见一大队的金兵四下驱逐行人开道，供十数名身穿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的人通过。这些马上之人俱都身材雄壮魁梧，面相刚毅，威猛凛凛，一瞧可知非属等闲。萧澜试着问旁边一位卖瓷器的贩子道：“烦问小哥，那伙人是谁，怎如此大的阵势？”那摊贩瞪了萧澜一眼，说道：“你定是外地来的，连金人的大官儿都不认得，告诉你，那队骑马武士所护卫的，乃是金人在此最大的官儿！”

萧澜点头称谢，心道：“原来这便是，正好叫我遇上！”他心中登时出来一个想法，虽是大胆了些，却是可以展现出自己的本领。他随即远远跟着那群金兵，直至元帅府邸前。见那一众精悍之士下马准备入府，萧澜身影一闪，向那群人疾奔而去。一名腰挎两柄金鞘剑，束金带，身披兽纹镶金铠甲，体形魁伟，紫脸膛，耳垂金环，虬髯绕颊的中年人被一众护卫簇拥在当中。此人正是早先随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起兵灭辽，后攻破宋之东京，现今掌管整个北方枢密院，控制长城以南所有军政大权的金朝熊虎之将，移赉勃极烈，完颜黏没喝，汉名完颜宗翰。

他们一众方下马要入府，忽闻附近有异变发生。完颜宗翰与众亲卫转身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健硕，光着上身的年轻人赤手空拳，三两下放翻了在外围护卫的十数名金兵，快步向这边逼近，瞧那架势，似乃是专奔完颜宗翰而来的。完颜宗翰的众亲卫见此情形，均以为是有刺客袭击，除数人于原地护卫完颜宗翰外，其余的纷纷拔刃向来人迎上。

萧澜已离完颜宗翰不足三丈，他目下前有拦截，后有追兵，一个不好便可能身死在此。但为了心中立功名，取石楚楚为妻的志愿，他也顾不得害怕。萧澜知这些人并非等闲之辈，亦知自己不能用重手伤了或杀了他们，故他施展出《龟守七式》中的推卸挡架之精华，将一个个迎面来的护卫放倒，并在他们体内注入一道内力，或热或寒，不会伤他们性命，却能使他们暂感到极冷极热，暂失出手之力。此乃是萧澜数月来钻研出的打斗、制敌法子。

这些亲卫功夫俱是不弱，萧澜每每需得用两三招才能制服一个。前方一众尚未摆平，后面又有一众金兵扑上。饶是萧澜内功绝顶，也颇费了一番气力，身上亦难免负些皮肉之伤。完颜宗翰在四名亲卫的前后护持下，手按佩剑，并不躲避，沉着的站在府门口观望。待看到萧澜矫若游龙，独自一人将围攻他的数十名金兵及自己的十名亲卫全部放翻于地，完颜宗翰才觉察到危险。欲退往府内，可萧澜已然箭步而至。剩余的四名亲卫见状，纷纷举刃大喝，拼命扑向萧澜，完颜宗翰则转身退入府内。

萧澜瞧那腰束金带，鹤立鸡群之人应是金人高官，自是不容他溜走，不然非但前功尽弃，自己更会成了金人通缉的要犯。只见萧澜仿如魅影般横身穿过攻来的亲卫，迅疾伸手出招，将他们一一放倒。接着飞快进入府邸大门，纵身一跃，仅一个起落，便立在了正退避的完颜宗翰面前，张臂拦了他的去路。完颜宗翰毕竟是金国勇武之将，哪怕到了这等地步，也未慌乱，见来人这就阻了自己的逃路，心下虽大骇，却是暗提真气，牢握剑柄，双足立定不动，虎目紧紧盯住萧澜。外头的金兵大队冲入，萧澜不待他们迫近，突然单膝跪地，屈身拱手拜道：“契丹人萧澜，愿听元帅调遣，但求一世荣华富贵，不教人所轻贱！”

完颜宗翰见状，暗想：“我道他怎地不急对我下手，原来并非刺客！”面上皱紧的浓眉旋即松开，微露的惊惶之色也消去，且听其打着汉语，沉声问道：“金亡契丹，你可恨？”女真人汉话语调怪异，好在能听得懂。萧澜道：“朝代兴亡，自有天命，澜未敢恨逆天意！”说话的工夫，众金兵已冲了上来，护住了完颜宗翰。见萧澜向其下拜，均未冒然下手。完颜宗翰道：“你且先做本帅随身亲卫，来日有机会再立军功！”萧澜允诺一声，从此踏上了这条黑暗之路。他之后虽是获得了一些尊严地位，可同来的却是更多地痛苦与悲伤。因为天有道，惩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