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十一

夜里众人来到了一处村庄，在那借宿歇息，一名伤重的家丁也被抬来调养医护。过了一夜，萧澜同着傅家众人北上，那名家丁受了重伤，无法再跟着，傅节则予他不少钱财，让他自行去了。

其实，那伙追杀傅节之人并非索取财物的强人，乃是傅节的仇家。傅节有一子名亮，年初金军攻京兆，傅亮率了一众部下投降金军。他恐有人对老家的父母妻儿不利，便写信回家，着父亲举家迁去金国西京大同。傅节得信，忙迅速收拾了家中的钱财细软，遣散仆婢，同着至亲和九名武师家丁离乡出逃。傅亮所料果真不差，京兆守臣唐重战死后，一伙宋军义士要寻傅家之人报仇，内中就包括唐重之义子唐骧。他们抵达傅亮老家后，发现傅节等已然遁走，旋一路追赶而去，在延安府境内追上了傅节一众，本要赶尽杀绝，却不想恰逢萧澜出现阻止，且杀了他们多人。

傅家一众遭强人打杀，马匹死伤，不够乘用。故傅节在近地一处大城镇上买了五匹马，给众人骑乘。萧澜虽乃是首次骑马，不晓诀窍，上马时却无所惧。他道自己毕竟有这般功力，岂会驾驭不了一头马匹？自萧澜跟随傅家一众，那伙“强人”便没再出现过。傅家四人和剩下的四名武师家丁知萧澜武功极是高深，对他十分恭敬。但萧澜谨言慎行，不贪不挑，别人探他功夫，他也是淡笑不答。众人见他如此通明事故，亦未怠慢了他。一段日子下来，众人之间处得颇为融洽。

一众九人白昼赶路四五个时辰，夜里或搭棚休息，或在集镇村庄住宿。向东转北，行过一条条大路小径，离开了延安府的黄土高原，渡过黄河，进入了河东路的境内。这一行相安无事，个把小毛贼也无需萧澜动手。只是离宋金边界渐近，目下两国又交兵不断，途中所见逃难之民较多，各地粮食愈发昂贵。若非傅节携带的资财甚厚，他们怕是未至大同便要耗尽钱财了。萧澜瞧傅节那两辆马车中的家产应是不少，不禁暗自奇怪傅节岂不惧随护的武师家丁见财起意，谋害主人？他并不知道，这数名武师家丁大部是傅亮由军队内派来的，均是傅家挑选过的可信之人，一些没得信任的早已在出行前被傅节遣散。

一天萧澜与傅家众人行至吕梁山绵延的山川下，遇到盗匪剪径拦截。那伙盗匪事先探得了傅家的阔绰，向其索要钱财。萧澜本待出手，可傅节却识趣的予了他们几锭金银消灾，应付他们走了。萧澜想想亦是，对方不过是索取些小财，何必徒添杀戮？萧澜左臂的断骨逐渐愈合，他嫌吊着布带不够自在，暗忖时候差不多了，就在断骨包扎了百天后扯下这根布带，弃了夹板。那医士的手艺确是不错，萧澜这几个月左臂不曾乱动，他卸下板带后，但感左臂几与以往一般，灵动自如，只是每逢阴湿天气骨头会酸疼不已。因常有风刮起尘埃吹入他废死的眼内，教萧澜很是难受，他用一块布蒙住自己的左眼，系在后脑，以挡风尘。

夏季，众人改作白日歇息，夜里行路。经大通监向北，再往西稍偏，避开一些可能存在战祸的地方，以财帛疏通金兵严格的审查，七月抵达了金国陪都，西京大同府。靠近金境，萧澜见得了许多胡人民众衣衫左衽窄袖，耳戴环饰，剃着秃顶髡发。他心中生了几分别样感觉，仿佛自己回到了家乡。他自幼年随汉人母亲生活，留得便是汉人的长发，来到宋国后，萧澜极少见得此类北人打扮，似萧万里、耶律鲁这些萧澜曾遇的本家契丹人，亦均是与汉人处得久了，留得长发，穿右衽袍服。故萧澜望见这些髡发、左衽之人，即如望见了家乡。

进城时，一众身材魁梧，髡发头，身穿皮甲，手持刀斧的胡人士兵。与一众或腰配刀，或挺枪束发的汉人兵卒矗立城门处盘查收税。萧澜仰头瞧了一眼城墙之上的金朝旗帜，心底叹了一句：“金克镔铁！”（作者：历史上金朝曾如清朝般施行剃发令，本文因剧情不提。鄙人严重谴责此类野蛮行为）大同自辽至金均是重地，且未受什么战火兵灾，城中虽不若宋之东京那般富贵繁荣，却因常年被北方民族占据，带着一股宋国所不具有的民族风气。但见街道宽敞，毫不拥挤，两旁摊铺陈尽各色奇物，南方丝绸茶叶瓷器玉珍，叙述江南工艺华美精湛；北国皮裘牛羊良驹猛禽，显出大漠草原淳朴自然。雕车宝马争竞，伶伎耍弄异能，确乃是包罗万象，无奇不有。

萧澜骑在马上，居于傅家马车侧边，一路观瞧。去年在开封他因钟芷素而心里悲愤愁苦，不曾有心赏望繁华。今日凝目注视，几乎望花了眼。拐过一条街后，周边景物立变，除开部分卖吃食的外，却见几批男女被缚了双手，聚在几处，放在烈阳下晒着，竟是可买卖的奴隶。数名小厮手拿皮鞭，谁敢作怪便打谁一鞭。

这些人多为宋国汉人，且大都衣不遮体，神色凄惨。俱被晒得嘴唇干裂，面若死灰。其中还有一女怀着肚子。同行的两名武师看到这一幕，面上均微微一变，无疑是心内愤恨。萧澜记忆里前次公然目睹此等买卖尚是在析津，他哀思道：“我实是运道不错，哪怕无国无家，好歹有自保之能，若和他们般受人打骂凌辱，那真是不如死了的好……”他心下虽有凭功夫救出这些奴隶之意，可想到这是在金人的城池之内，安能逃得脱？且即便救得了他们一时，岂救得他们一世？连自己都似浮萍漂泊，焉有去救那许多人的能耐？

自踏入金境至今，萧澜的心情几起几落，他开始清楚意识到人的软弱，人的渺小。人随时势，时势如风。人犹若风携的种子，随风而动。风歇则安，风卷则危，半分违逆不了。天怜恤你，这种子才得以苟延残喘，生根发芽。但最终，也仅仅是过眼云烟。思绪似潮间，众人已至一家客店。要好了房间后，家丁来唤兀自在马上怔忪思索的萧澜入店歇脚。萧澜回过神，迅速下了马，快步走进客店，向傅节辞行道：“傅老丈，今朝大同府已至，你们想必当无危险，那么小子便不再给你添烦了！”

傅节正坐在桌前吃茶歇息，闻萧澜之言，登时站了起来，略带惊讶的说道：“萧兄弟要走？咱们这才刚抵达大同，尚未稳下，萧兄弟怎这般着急，你既无去处，何不等我们安顿好后再做打算，犬子还未向你拜谢呢！萧兄弟于鄙家有极大之恩，怎能如此薄待！”萧澜摇头坚持道：“我知傅老待我不错，但澜实是不愿在此大城久待，望傅老见谅。”傅节瞧他去意已定，也就不再挽留，而是让老妻取些金银来赠谢。萧澜张口欲要拒绝，可转念想到适才所见的那些待卖奴隶，便将口里的话咽了回去，心下想着当去救一两个奴隶出来。

同行了二三个月，傅家众人见萧澜要走，都有些不舍，萧澜与之一一道别。那傅老夫人取了三锭银子，两锭金子和一串翡翠珍宝，萧澜躬身称谢接过，揣入怀内。告别傅家，出了客店后，萧澜飞步奔至方才那处买卖奴隶的地方。他心思缜密，知道自己一次若救多人，再给他们钱财，难保自己走后他们不会互相争夺，故他打算单救一人。萧澜环目一扫，目光落在那名怀了孕的女子身上。他走入人群，对一名身材膘肥，翘足坐在阴凉处，似是卖主的人说道：“买一人多少？”

那人打量了萧澜一阵，扬起五根手指，说道：“男女一律五贯，概不还价赊账！”萧澜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交予那卖主后，指着那怀孕的女子道：“我要买她。”卖主接过银子，掂了掂分量，遂招呼一个小厮给她按个手印，立了卖身字据。卖主找了五贯钱予萧澜，并牵着那怀孕女子手上缚的绳索，将她推给萧澜。“公道买卖，欢迎客官再来！”

怀孕女子身材瘦弱，显得肚子稍大，应是有五六个月。她见自己被人买去，很是惶恐，望着那伙被卖的同伴们低呼。他们瞧那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同伴为人买走，不少人的眼神中流露出悲哀。萧澜急匆匆地把五贯钱塞入怀，抓着那女子的手，拉着她疾走离开，口内小声对她讲道：“跟我来，我不会害你！”那女子亦反抗不得，唯有听话的费力跟着萧澜前行。两人走出十几丈，萧澜便拉她至一处僻静无人的街角，给她解开手上的绳索，同时说道：“我这就放你走！”

他解开粗糙的麻绳，瞧她身上所穿脏破不堪的衣衫，及被绳索勒红渗血的手腕，暗自十分痛心。萧澜将身上所有剩的银钱珍物塞入她手心，再撕了那张卖身契，之后他松开腰带，脱下自身所穿的衣服，披在她身上，遮住她露在外面的肌肤，急声说道：“我走了，你自己好生安家过日子！”言罢尚不待她反应过来，他便拿着石敏的那支银簪，转身飞步离开。那少妇立在原地，惊得忘乎所以，良久才明白萧澜是赎她身，又给钱让她自去过活的大恩人。她想要感谢时，已没了萧澜影子，脑海里仅记得他盲了一目，缺了半指。

萧澜一口气穿过熙攘人群，奔出了两条街道后，停在一处卖熟肉的摊子旁，回头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道：“愿她能平安过了这辈子，别再遭难才好！”萧澜的脑海里隐隐觉得，施恩不图报，那么上天才会报答你。若是向施恩者索得了报酬，上天岂会再赐你回报？是以他施恩非但不要报答，还要远离自己碰巧帮过的人，免得徒使对方心里作难。

怔了片刻后，萧澜闻着旁边摊上弥漫的肉香，起了食欲。想买几个来吃，可身上竟是无半点钱财。这段日子萧澜吃穿皆傅家供给，他自己不愁吃喝，要钱无用，故身上未备钱财。辞别傅节得的金银珠宝，本乃一笔不薄之财，却是全给了那怀孕的少妇，且还搭上了自己一件衣裳。萧澜赤裸着上身，除了石敏的那支银簪外，无分文财物。想以那支簪子换些肉吃，踌躇一会儿，终是舍不得。最后，他将簪子揣入腰带内收好，苦笑离开了那个肉摊，准备出城觅食。

或许是冰火阴阳之功，近半年来，萧澜吃得不多，然而原先偏瘦的体格壮硕了不少，胸膛小腹及手臂双腿肌肉鼓突，颇不负镔铁之名。再加上胸膛左腕的刺青，更俱几分虎狼之气。不想萧澜才走了十几步，蓦地听见身旁一个女子声音惊喜的唤道：“萧大哥，你怎会在这里？”萧澜一回头，瞧见了一个他意料不到的人，瞬时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