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八

钟芷素道：“三国志啊，以前我记得跟你讲过的！”萧澜讶道：“是吗？哪一段？”钟芷素道：“魏太祖曹操攻张绣时，张绣谋士贾诩的计谋呀，你忘了？”她一提醒，萧澜这才想起来道：“噢！是那以败军追胜军吗？”钟芷素道：“嗯，魏书十的那段。”萧澜和连韦缚好了那汉子，众人便认准陈家村的方向回去。刻下夜深人乏，两个贼人的尸体只好待明日再来掩埋。那汉子本有挣扎逃跑之心，但想到两个惨死的同伴，实是没有勇气，犹豫不决间人已被缚好，无奈暗忖还是保命为重。

行进之际，连韦听他们说起典故，道：“你们讲得啥故事，给我也说说！”他常在外头做工，不似萧澜那般可以亲近钟芷素，是以极少听她说书上的故事。连青儿闻得有故事讲，亦嚷嚷着要听。凶难一过，其倏地又恢复了以往的活泼。钟芷素见他们要听，思索了一番，将那段历史理清后，娓娓道来，那四个救来的孩童也不禁留神倾听。

“后汉之末，天下大乱，魏武帝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征伐四方。有一次他与张绣征战时，忽然撤兵回去。张绣见了，便要领兵追赶，贾诩劝张绣说不能追，否则必败。张绣不听，执意领兵去追，结果当真败退。然而张绣归来时，贾诩却叫他召集士兵再追，张绣闻言谢贾诩，说：不听你的话，致使有此一败，怎地让我再去追？贾诩说：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你赶紧带兵去追，必能胜利。这回张绣信了贾诩，召集败军去追曹操军，结果竟真如贾诩所言，获得胜利。事后张绣问贾诩缘由，贾诩回答说：这个不难理解，曹操忽然撤退，必定不会无准备，你比曹操还差了些，你的军队亦不如他的，所以肯定会败。可你这一败之后，曹操放松了防备，他也急着赶回后方，于是你去追击便能得胜了！”

她将这段历史典故的大概讲完后，连韦道：“原来如此，所以你让萧兄弟出去假装败逃，教他们松懈防备，然后我们再一起出去。”钟芷素点头“嗯”道：“澜哥与他们打了一阵，也是忽然退走，他们未曾追赶，继续守在那肯定心有不安，不敢放松歇息。澜哥再去一趟，说些求饶的话，他们便会松懈歇息了。”听到这里，那汉子愈发觉得懊恼，却又无可奈何。连青儿拍手笑道：“还是姐姐聪明，澜哥笨死了，明明听过了都不知道，凭空害人家担心！”

众人说说笑笑，行了有二三里地，蓦闻得了一阵人声。连青儿奔过去一瞧，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向这边探行，正是陈家村中的大人，连济亦在其中。钟芷素萧澜等当即与他们会合，将这边的情况扼要道出，并把那汉子交给他们看管。连济见大哥和萧澜他们皆安然无恙，委实松了长长地一口气。他去村子内喊人，费了老大的周折才聚集了一些人来谷中探寻，前前后后徒耗不少光景，教他好不着急。幸而连韦萧澜几人全都平安，若是谁有个闪失，他可当真不能接受。

他们一伙数十人四散在谷中搜寻，这边寻到萧澜他们后，大伙便逐渐集合，返回陈家村。被劫孩子们的长辈悉数来了，他们与险些失去的孩子相见，均或怜惜或训示的说教一番。之后大大地感谢萧澜他们五人，尤其是连青儿，若不是她碰巧离开，且赶回来报信，大伙哪会知道有此等恶事。众人行至半途，萧澜突觉自己体内开始有强烈的不适之感，某些部位仿佛被冰冻火灼一般。他见众人无不欣然，自己也不好沉下脸，只得强作笑容，一路坚持的走下去。

月亮又被云雾遮蔽，夜空星月无光，一众村民返回陈家村之际已是半夜。回到家中，连济燃起灯，萧澜把今晚意外所获得银钱全部取出，细数下来，银子有十二两四钱，钱有三贯零六十几文。众人见乍得这么多银钱，皆欣喜之极，遂将其分作四份，连韦、连济、萧澜、钟芷素各得一份。熬到分完钱财，萧澜感觉自己的身体实是难受得吃不消，便兀自休息去了。他知晓自己这一夜是过不好了，心里期盼钟芷素别发现才好，免得她担心。

钟芷素未察觉到他的异状，洗了把脸后，入室内卧于他身旁。趁连韦他们尚未来得及进来休息，钟芷素小声对他道：“木头，我有个事对你说！”萧澜侧身背对着钟芷素，他浑身痛苦难耐，自是没那么快睡着，闻言咬着牙应道：“什么事，你说！”钟芷素低声道：“我……想去趟东京城，你陪我去，好么？”萧澜微感惊讶，怔愣之间，钟芷素解释道：“我老家便在那里，前些年父亲到山东任职，我们一家才来的，后来便遇见你了。好些年过去了，我想回去看看，或许尚能碰到几个远亲，而且我们走了，把房子空出来，连大哥他们也要方便些！”

萧澜不曾拒绝过她，当下答应道：“好……我同你去！”钟芷素听他这般顺着自己，二话不说便答应，心里很是甜蜜，红着脸低声道：“到东京后，我们努力安居，那时我便……便把身子给你……”话到最后已是声如蚊呐。萧澜暗暗算算自己死期也该到了，可得尽力依从芷素。他自身痛苦愈发强烈，钟芷素后面那句却是未能听清，含糊的应了一声。钟芷素旋即从背后搂住萧澜，将身子贴在他背上，不料竟又感到他身上极寒极热，仿佛背脊是块寒冰，四肢胸腹是炙热的火炉。她惊骇呼道：“澜哥你……怎么又发病了！”她这一声惊呼，登时将尚在外头洗脸的连家兄妹招来。萧澜恰好在这刻昏阙。

当萧澜意识恢复醒来时，只见四周一片漆黑，耳畔听得外头正淅沥沥的下着细雨。不时有雷电划过，微弱白光由破旧的窗户透入屋中，一闪而没。他呻吟了一声，用手撑着坐起，却是碰到了睡在自己身边钟芷素的柔软身体。萧澜这才发现自己仍在床上，只是不知这一劫发了多久。他人一动，钟芷素便有所觉的醒了过来，因黑暗瞧不清物什，故试探着低声道：“澜哥？你醒了么？”萧澜“嗯”了一声，声音虚弱的道：“芷素，我……睡了多久？”他精神兀自有些恍惚，不禁挥拳砸了砸脑袋。

钟芷素挺身坐起，说道：“你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了，你以前可很少这样，当真吓坏我们了！”她转身欲要下床，说道：“饿了没，我去给你弄些吃的！”萧澜拽住她的胳膊，说道：“我不饿，别去了，陪我说说话可好？”他语气恳切，钟芷素愣了一愣，回过身，握住他的手道：“那你说吧！”连韦兄妹就睡在另一边，他们说话的声音仍旧细小。萧澜道：“你说你……想去东京开封，那我们几时去？那听说如今尚在打仗呢！”钟芷素道：“前几天听保正伯伯说，金军已经走了，且有很多我们的军队向东京增援，我们慢慢的走，到开封时仗也差不多打完了，若是还在打，我们避一避便是了！”

萧澜奇怪的问道：“你怎地突然那么想去？”他心里疑惑，何故钟芷素突然那么想回开封。钟芷素默然半晌后，说道：“那儿毕竟是我老家，近来一直想回去看看，只是苦于无机会。昨天夜里你从那些贼人身上得了不少钱财，我们俩加起来足足有六两二贯，再加上我近些年攒的一贯多钱，正好做去开封盘缠。且我们走了，屋子空出，连大哥娶亲也方便些不是！”

其实钟芷素心中还有一个隐秘不好讲出，乃是五年时间将至，她恐萧澜寿命无多，于是想觅个机会与他行夫妻之实，生个娃娃，免得他死后自己连个念想都无。这些年萧澜一直犹如块木头似的，呆板木讷，她心想八成是在这陈家村中萧澜不好意思，兴许换个环境他便能放的开了。钟芷素却不知道，她这个提议，改变了两人一生的命运。

她既然说了，萧澜自是不能拒绝，忙说道：“好好，那我们尽早启程吗？”钟芷素“嗯”了一声，有些紧张问道：“澜哥，你心里不会不开心吧？”她暗想萧澜若是实在不愿去东京，那则作罢。萧澜诚恳的道：“不会，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尽力护你周全！”钟芷素心下一甜，骂他道：“你这笨蛋，就只会哄我！”萧澜遂拉她躺好，准备休息，可钟芷素要去给他弄吃的，萧澜执意不肯，钟芷素只得依他，二人相拥而眠。

清晨，雨犹未停。钟芷素早早起来煮了一锅稀粥，众人均起床吃着早餐。朝食间，钟芷素给了萧澜一个眼神，见他无甚反应，便就把自己二人欲前往开封府的想法告诉连韦三人。他们听罢极是吃惊，如梦未醒一般。确定萧钟二人要走之后，连韦急急道：“你们为何忽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这里住得不好吗？”连韦心知自己兄妹欠了他们俩的，若他们是因自己兄妹的缘故才要离开，那他心里可过意不去。钟芷素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想老家了，才让澜哥陪我去的！”

连青儿闻得他们要走，很是不舍，先是拽着钟芷素的手，后是拽着萧澜的手，不依道：“素姐澜哥你们别走嘛，你们去那做什么呀……”她叽叽喳喳说了一阵后，连济问道：“你们，还回来吗？”连家兄妹俱将他们视作了亲人，骤然要分开，还真的舍不得。钟芷素答道：“若是方便，我们会尽快回来的！”连韦知道他们去易回难，但见他们去意已决，也就不多说什么，单问道：“那你们几时走？”钟芷素想了想，说道：“尽快吧，大概就这几日。”连韦当即招呼弟弟将前日所得的钱财拿出一大部，送给萧钟他们作为盘缠。萧澜本要拒绝，钟芷素却给他使眼色，让他收下。

吃罢早饭，待雨停了后，连韦连济兄弟两人出门做工去了。连青儿留于家中，见萧澜钟芷素在收拾衣裳，便缠着钟芷素，软语求他们不要离开。钟芷素安慰好她后，开始和萧澜把屋中该清理的都清理了一番。萧澜瞧着屋内的一桌一凳，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生活了四年多的地方，心底微微不舍，暗道：“将来若能回来才好！”

三日后的清晨，天将破晓，萧澜早早地被钟芷素叫醒，他刚要开口，却见钟芷素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钟芷素拽萧澜起来，在他耳畔低声道：“今天天色颇好，我们走吧！”萧澜瞧她包袱都整理好了，便不多说，依她言起床。两人将三天前连韦连济给自己的钱财放在床上，趁连家兄妹熟睡，悄然离开。

“希望能平安！”萧澜走到村口，回眸一眼，一丝惆怅浮上心头。钟芷素亦随他回头瞥了一眼，心中不知怎地闪过迷茫：“该走吗？”她摇摇头，甩去心底那份不安的感觉，仰首望了望阴沉的苍穹，与萧澜向西南行去。